专栏名称: 先秦秦汉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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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宜輝  張傳官  蕭毅:馬王堆一號漢墓所謂“妾辛追”印辨正

先秦秦汉史  · 公众号  ·  · 2020-10-28 21:43

正文

馬王堆一號漢墓所謂“妾辛追”印辨正*


魏宜輝  張傳官  蕭毅

提要: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印章的文字以往多釋爲“妾辛追”。本文通過對秦漢文字中“追”字和从“辟”之字的辨析,指出“追”字的釋讀是不正確的,所謂的“辛追”二字應爲一字的誤釋,該字實爲“避”字。“避”爲該墓墓主的名字。

關鍵詞:馬王堆一號漢墓;妾辛追;追;辟;妾避

1972年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的發掘,是中國考古史上的一次重大發現。據相關研究,該墓墓主爲第一代軑侯利倉之妻。[1]墓中出土印章一枚,方形,盝頂,穿孔,繫絲帶,文字長體橫排,陰文篆書。發掘者指出該印爲墓主名章,並將印文釋爲“妾辛□”。[2]這枚印章的圖像資料,最早的是發掘者在考古報告《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中公佈的一張照片(圖一),[3]雖然不太清楚,卻是其後很長一段時間內所僅見的印面圖片,是學者們研究的主要依據。該印的摹本則在其後公佈,較早的見於周世榮先生《長沙出土西漢印章及其有關問題研究》一文(圖二)。[4]這一摹本後爲多種論著所收錄。[5]新近出版的《長沙馬王堆漢墓陳列》則公佈了該印較爲清晰的彩色照片(圖三)。[6]這些資料是我們接下來討論的基礎。[7]

图一:黑白照片

图二:摹本

图三:彩色照片
該印爲墓主之印、印文首字爲“妾”向無疑義,只是關於所謂的“辛□”,學界則多有討論,討論的焦點集中於“辛□”的性質是姓名還是人名及其文字釋讀這兩個問題上。陳直先生據發掘簡報的描述,提出“墓主人當爲辛姓,妾爲自謙之辭”的說法,並據墓中出土漆書“君幸食”、“君幸酒”推測墓主名爲“君幸”。[8]從公開發表的論著來看,唐蘭先生較早提出該印印文爲“妾辛追”三字;他還認爲“辛追顯然是墓主人的名,姓什麼就不清楚了”。[9]顧鐵符先生通過列舉漢印實例論證“從漢代印章的制度來說,男人稱臣,女人稱妾是通例,而且‘臣’或‘妾’後面都只有名,而無姓……凡是稱臣稱妾的都不冠以姓,因此,‘辛’決不是姓。也不是什麼辛氏”。[10]唐蘭先生的遺著《長沙馬王堆漢墓軑侯妻辛追墓出土隨葬遣策考釋》卻與前引其說略有不同,認爲“從漆奩裡面的印章來看,她的姓名叫辛追”。[11]
關於所謂“辛□”的性質,顧鐵符先生的論證是十分充分的,“妾”後的印文只能是墓主的名字。王人聰先生在肯定其說的基礎上,又做了進一步的補證。[12]此說目前已爲學界廣泛接受。[13]至於“君幸”,只是根據當時有限的材料做出的一種推測;從其後各地出土的相同或類似格式的漆書文字來看,“君幸食”、“君幸酒”只是當時的吉語,與墓主姓名無關。而關於墓主的名字,除了有人將相關印文釋爲“辛”[14]外,學界似乎都接受了“辛追”這一釋讀,皆以“辛追”來稱呼墓主,“辛追”之名似乎已成定論。
實際上,從文字結構和筆畫上看,該印中所謂的“追”字頗值得懷疑。雖然在秦漢文字中,有些作爲偏旁的“ ”會訛變作“ ”形,如“師”字或寫作 ,[15 ]“薛”字或寫作 ,[16]“歸”字或寫作 ,[17 ]但在先秦秦漢出土材料中從未見到過寫作“ ”形的“追”字。 這個疑點是值得我們特別注意的。
前賢對“辛追”這一釋讀也並不是毫無懷疑的。王人聰先生先是引錄該印釋文時在“追”字後加了一個問號,[18]後來又對該釋讀提出了明確的質疑,謂:

諦審《報告》所附照片,此字偏旁筆劃殘缺過甚,很難定爲“追”字。《報告》將此字存疑,闕而不釋,這樣處理是比較嚴謹的。[19]

我們認爲王先生的看法是非常有道理的。[20]
根據上引印面照片,結合出土秦漢文字資料,我們認爲所謂“辛追”二字其實是一個字,該字實爲“避”字的一種變體寫法。
秦漢文字中的“辟”字(旁)主要有如下四類不同的寫法(略以璽印與簡帛文字爲例):

表一:秦漢文字中的“辟”
其中,Ⅰ類“辟”沿襲了古文字的寫法,部分“辟”所从之“卩”旁訛變爲“尸”形;Ⅱ類寫法中“辟”所从之“卩”旁訛變作“ ”形; 而在Ⅲ類寫法中“ ”形又進一步訛變作“ ”形,“ ”訛變作“ ”形又見於“師”、“薛”、“歸”等字的變化中(上文已提及)。 而當“辟” 的下方另有偏旁時,“卩”下之“口”往往可以省去,即演變成Ⅳ類寫法。
將所謂“辛追”的寫法與上引秦漢文字中从“辟”之字相比較,可以看出所謂的“辛追”實際上應該是“避”字,其“辟”旁的寫法與上引Ⅳ類寫法如出一轍;“避”所从“辵”之“止”旁正位於“ ”形下方,故而省去“口”旁。
該印中“避”字佔據了三分之二左右的印面,其佈局似有些與眾不同。不過,實際上,出於藝術的追求或美觀的需要,秦漢印中這種一字佔據一半以上乃至三分之二印面的雙字印比較常見。以類似的“妾某”印爲例,就有如圖四所示的一些例子:

圖四:秦漢印中的“妾某”印
這些例子或許可以作爲“妾避”這一釋讀的佐證。其中,即便不管印文內容,“妾嫇”用界格隔開,“妾嫣”用朱白分別,“妾嬰”、“妾䁝”第二字皆爲上下結構,皆可見這類印確有作爲雙字印的實例。
從照片來看,“妾避”印的文字並不規整,甚至有些草率(如“辛”旁中部和下部的左右筆畫不對稱等),可見該印的製作較爲粗糙,很可能不是實用印,而是隨葬的明器(該印的材質,雖有泥、蠟、木等說法,[55]但均非實用印常見的銅質或玉質,亦可佐證這一點),因此“避”字的各個偏旁寫得比較分散;再加上該印保存狀況不佳,早年公佈的照片又比較模糊,摹本也不夠精確,[56]因此學者才將“避”字誤拆爲“辛追”二字。
根據上文的論述,我們爲該印製作了如圖五所示的新摹本:

圖五:新摹本
其中,“止”旁下部橫向筆畫因刻製粗糙等原因,略向左突出了一小截(突出部分的筆畫較細,亦可見爲刻製失誤所致,而非正式筆畫)。漢印文字中,“止”旁一般作“止”形,但也有多種變體,其中有一類變體以往不爲學者所注意,那便是“止”的中豎筆未越過上橫筆向下延伸並與下橫筆連接的寫法,如“趙”字作 ,[57]“道”字作 。[58]這種寫法的上橫筆向左延伸,與左豎筆連接,就與圖四“避”之“止”旁的寫法相一致。這種寫法在漢印中亦有所見,如“通”字作 ,[58]可資對比。
綜上所述,馬王堆一號漢墓所謂“妾辛追”印的印文應改釋爲“妾避”,“避”爲該墓墓主的名字。

2018年7月初稿

本文作者:魏宜輝爲南京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張傳官爲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同創新中心副研究員,蕭毅爲武漢大學文學院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

* 本文爲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戰國秦漢簡帛文獻用字綜合研究”(17BYY131)、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古璽集釋”(14AYY012)、復旦大學“雙一流”建設項目“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子課題“北大漢簡《妄稽》整理與研究”的成果。本文先後蒙屈彤同學、徐興無先生、程少軒先生審閱指正,部分資料的搜集曾得到劉釗先生和喻燕姣女士的大力幫助,復蒙匿名審稿專家和魯明先生賜教,謹在此一併致謝。出处《文史》 2019 年第4辑

[1] 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文物編輯委員會《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發掘簡報》,文物出版社,1972年,第14頁。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文物出版社,1973年,上冊第156頁。陳直《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的若干問題考述》,《文物》1972年第9期,第30頁。楊伯峻《略談我國史籍上關於屍體防腐的記載和馬王堆一號漢墓墓主問題》,《文物》1972年第9期,第38—40頁。湖南省博物館、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長沙馬王堆二、三號漢墓(第一卷 田野考古發掘報告)》,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238頁。史籍的“利倉”,馬王堆二號漢墓出土印章作“利蒼”,見後書第25頁、彩版三。

[2] 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文物編輯委員會《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發掘簡報》,第13頁。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上冊第129頁。

[3] 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下冊第168頁、圖版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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