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3年影响新加坡的两件事
这一年,是大清乾隆五十八年,老皇帝爱新觉罗·弘历已经82岁了,三年之后,他将禅位给皇十五子颙琰,也就是大家熟悉的嘉庆帝。
在北京以西8000多公里的伦敦,32岁的英王乔治三世派出以“向乾隆拜寿”为名的使团,抵达北京。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马戛尔尼使团提出了六点请求,包括允许在天津和舟山进行贸易、设立货栈、允许英商自由来往广州和澳门、取消或降低关税、明确订定并公开税额等。
(1793年,英国马戛尔尼使团进京面圣)
但清朝以“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今尔使臣于定例之外,多有陈乞,大乖仰体天朝加惠远人、抚育四夷之道”,把所有请求全部否决。
并且,乾隆告诫英王,如果英船驶至浙江、天津,清朝必定驱逐。
原本通向全球化雏形世界贸易的大门,被无情地关上了。
如果当时中英开通了国际贸易,后世将会怎样发展?
但是,历史没有如果。
就在马戛尔尼使团进京面圣的同一年,在离北京4000多公里的南边,在华人聚居的古城马六甲,一个男婴出生了。
这个男婴的名字,叫薛佛记。
(马六甲出生的峇峇薛佛记对新加坡起着重要的影响)
1793年马戛尔尼使团进京和薛佛记出世,看似毫无关联的两件事,在短短47年后,竟对新加坡形成了举足轻重的影响。
郑和船队与马六甲
还记得我写过的这篇文章吗?
古代的新加坡王国,由于一顶绿帽引发的丑闻,被满者伯夷灭亡。之后,满者伯夷接着攻打巨港,王子拜里米苏拉带着许多贵族和商人“北狩”,成立了马六甲王国,也就是后来的马六甲苏丹国。
凭借着优越的地理位置,马六甲苏丹国成了马来半岛最繁荣的海港之一,吸引了不少来自东西方的商人前来经商。郑和七下西洋,就有五次驻节马六甲。
在郑和下西洋之后,加上福建漳州月港的发展,福建泉漳、广东潮州地区,以及一小部分是广府和客家籍先民,
“走线”来到马六甲
,并与当地人通婚。他们的后代,男的称“峇峇”,女的称“娘惹”。
由于走线来到马六甲的漳泉人士越来越多,1673 年,郑芳扬和李为经合力建成青云亭,
成为明朝走线难民的宗教场所,兼具华人政务、司法作用
,也是马来西亚历史最悠久的华人古庙。
当时马六甲是葡萄牙殖民地。葡萄牙人以“分而治之”的政策管理社会,由世袭的马来君主为马来人的领袖,同时
任命华人侨领为甲必丹,即Cina Kapitan,协助处理华侨事务
。甲必丹俗称“甲大”,即“甲必丹大人”,亦俗称“甲政”。
根据青云亭资料,马六甲一共有10任甲必丹,郑芳扬为首任,李为经为第二任。在10任甲必丹之后,把甲必丹制度改为“亭主”制度,我们后文会提到这个。
(李为经画像)
早年走线到马六甲的华人,在明朝灭亡之后,他们的后代
不认清朝为正统,只认明朝
。
例如甲必丹郑芳扬,又名启基。他逝世于1677年,年45岁。明朝早在他12岁时已灭亡,他的甲必丹官职为葡萄牙殖民政府册封,但是,他的神主牌写着的却是
“大明甲必丹郑公启基”
。
(郑芳扬神主牌)
再例如
李为经,他是明朝遗民,1644年躲避兵灾,来到马六甲。他逝世于1688年,康熙二十七年,但他的画像仍是
身著汉服
。
郑芳扬、李为经的后代都是峇峇、娘惹。
经过多年经商,有些峇峇成了富商,并且建立起了社会地位和威望。
峇峇娘惹点燃了
新加坡的文明之火
说了马六甲,我们把目光转向南边200多公里外的一处岛屿——新加坡。
1819年,英国东印度公司派莱佛士开埠新加坡,并大事拓荒,新加坡成为自由港。
开埠之后五年,1824年,英国人正式从苏丹和天猛公手中买下新加坡,同年,从荷兰人手里取得马六甲管辖权。1826年,把新加坡、马六甲、槟城三地组成“海峡殖民地”,首府设在槟城。
新加坡开埠之后,
经济发展势头不错,
许多马六甲峇峇富商于是南下发展
。
其中一个便是前文提到的,出生于马戛尔尼访华同年的薛佛记。
薛佛记,字文舟,祖籍福建漳州东山。到薛佛记时,薛家在马六甲至少已居住了三代,是地地道道的峇峇。
薛佛记经营矿业,不晚于1826年便南下新加坡。英国人取消甲必丹制度,以“亭主”制度代替。薛佛记的妹夫梁美吉便是青云亭的第一任亭主,而他本身是第二任,由此可知他在马六甲的社会地位。
(图为恒山亭,图源:NAS)
薛佛记到了新加坡之后,不晚于1828年,
他仿青云亭体制,在新加坡设立恒山亭,成为闽帮领导机构,因此,史学界把他视为新加坡福建社群的开山鼻祖
。
峇峇富商在新加坡开创不少先河:华文学校翠英书院、贫民医院陈笃生医院、市区自来水供应、爱德华七世医学院
(新加坡国立大学的前身
)、南洋孔教会等等。
借用罗振宇在“文明之旅”1012年那一期的比喻——
峇峇娘惹融入了新加坡社会的主流,他们带来了文明的火种罐,点燃了新加坡的文明之火
。
峇峇成了新加坡的领袖人物
除了福建人的恒山亭,广府人和客家人设立绿野亭以及青山亭,潮州人设立泰山亭,即是坟山和宗教场所,也是最早的社群组织。泰山亭后来成为今天的义安城,恒山亭成了现在的中央医院。福建人设立恒山亭,后来坟场不够用,开始向西边拓展,称为“新冢”,也就是现在的中峇鲁。“中”其实是闽南语“冢”,“峇鲁”是马来语,意思是“新”。
言归正传。1832年,
海峡殖民地把首府迁到新加坡
,吸引大批马六甲峇峇南下
。到了
1839年,新加坡闽帮发展得越来越大,事务也愈加复杂。作为义山,恒山亭无法妥善处理社会事务,于是,薛佛记、陈笃生筹建天福宫。同年,林则徐在虎门销烟。
过了一年,1840年4月,天福宫建成,是福建社群的象征,也是
峇峇领导新加坡本地华人社会的象征
。6月,英国远征军开抵中国,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
在马戛尔尼访华47年后,鸦片战争爆发和天福宫落成,
这两件看似毫无关系的事,对新加坡起了举足轻重的影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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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加坡,近两百年传统的华人古庙,却隐藏着这么多异域元素
天福宫落成,标志着以薛佛记等马六甲峇峇富商为代表的“老客”在新加坡生根立足,带来了
资金和经商网络
;前后两次鸦片战争之后,清朝开放华工合法出海,一批又一批的“新客”从闽粤琼浙下南洋,带来
劳动力和人口增长
。
资金、经商网络/劳动力、人口增长,正是新加坡从刚开埠时的小渔村,走到19世纪下半叶朝气蓬勃的港口城市的基础要素。
新客与峇峇
两个平行的
世界
19世纪下半叶大批南下的新客,与19世纪初的峇峇富商,在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上,成了强烈的对比。
我们只要看看1848年的一个社会统计,从两个侧面就可以看出端倪。
第一个侧面:在峇峇以及闽南、广府、潮州、客家、海南这五大新客社群当中,只有峇峇社群出现了商人阶层,所有新客社群都还没有,顶多就是闽南、潮州、广府社群出现了小店主这一阶层,客家和海南社群甚至连这个阶层都还没出现。
经济支配权牢牢垄断在峇峇富商手里
。
第二个侧面:娶妻的大概只有2000人,无能力娶妻的占人口的绝大多数。已婚的主要是马六甲峇峇富商,而且是三妻四妾,其次是福建新客小店主。普通劳工、苦力以及没有固定工作的很少有娶妻的。
婚配和生育权力牢牢垄断在峇峇富商手里
。例如富商章芳琳,就两个夫人、三个女儿、11个儿子。
(人丁兴旺的峇峇家族。图源:NAS)
从这两个侧面,可以说,在19世纪中叶,
峇峇和新客虽然共存于新加坡,却是生活在两个平行的世界里,似乎互不交集
。
新客苦力大部分希望三四年后就可以回国,但大概只有10-20%做得到,即便回国也很少是衣锦还乡。大部分人五六年,甚至十年才有办法回国,有些十几二十年都回不去,最后客死异乡。
福建有句俗谚:
“十去、六亡、三在、一回头”
,即说明每十人下南洋,六成客死异乡,三成勉强谋生度日,仅有一成的人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早年的华人苦力。图源:NAS)
那个年代,每年从中国坐帆船到新加坡的新客,大约有1万人;他们有些留了下来,有些分散到马来亚和印尼群岛。每年,从新加坡回中国的大概3000人。
来的多,回的少,新加坡人口就这么增长了
。
我不是中国人
我是英王的华族子民
在新加坡的第一二代峇峇,他们受英文教育,讲一口流利的英语,熟悉英国的规章制度和风俗文化。海峡殖民地政府利用他们对英国和新马本地的知识和人脉,协助治理华人社会。
作为回报,在政治上,殖民地政府给予他们崇高的爵位和官职,在经济上,给予他们与本区域其他英国商号做生意的机会。峇峇富商的利益与英国的利益紧紧绑在一起
。
1879年,海峡殖民地退休法官J.D.Vaughan写了一本书,谈到了峇峇娘惹这个文化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