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文化:最早为什么想做关于精英大学农村籍大学生的研究?为什么选择做一个长达十年的追踪研究?
谢爱磊:
研究是从2013年开始的。我自己一直做农村教育研究,持续关注农村学生的发展。还有一个更直接的背景:当时精英大学里农村籍大学生的比例有一点下降,2012年起国家出台了一些政策来应对这一现象,例如面向贫困和农村地区的专项计划。政策出台之后,精英大学里的农村籍大学生比例确实逐年在增加。
我更关注的是这些学生进入精英大学之后的学习生活。这也是我们做教育社会学研究的人特别关心的事:当一个人拥有在精英大学受教育的机会的时候,到底能不能利用好这个机会,顺利实现向上的社会流动。
另外,当时一些面向贫困和农村地区学生的举措实际上是一种“优惠政策”,大众想当然地觉得,这批进入到精英大学的农村籍大学生会不会存在学业上的问题,一些极端个案被报道出来,比如有个别学生在大学里沉迷游戏、学习困难甚至辍学。如果故意把这些负面印象放大,可能会造成我们对这一群体认识的偏差,甚至是对他们的污名化,以至于我们不能够看到他们在大学里真正面临的是什么样的挑战。
界面文化:在调查过程中,会有学生称自己“小镇做题家”吗?
谢爱磊:
“小镇做题家”这个词大概2020年才火起来,我的研究开始于2013年,那个时候学生们不会叫自己“小镇做题家”,但他们的叙述里的确有很多和“做题”有关,一种比较普遍的说法是叫自己“做题机器人”。这一方面代表他们的苦恼,在应试教育模式下人生好像只有一条赛道,另一方面也是一种“反击”,他们反思自己过去接受的教育是在培养“做题机器人”,没有发展他们的个性、独立性和其他素养。
《小镇做题家:出身、心态、象牙塔》
谢爱磊 著
北京贝贝特·上海三联书店 2024年5月
不仅他们不会自称“小镇做题家”,我也不太愿意把他们叫做“小镇做题家”。我之所以用这个词,甚至作为书的标题,是在某种对话的意义上使用的。我想和那个时代的学生的声音、遭遇,以及“贴”在他们身上的标签进行对话,让人们知道当学生们自嘲“小镇做题家”的时候到底在自嘲些什么。
我总觉得下定义或者贴标签可能会让某个群体“动弹不得”,让人误以为他们是一成不变的。我想提供的是一个理解这群学生的框架,从“游戏感”、心态、反身性去理解他们,再理解背后宏观的历史和结构性原因。
不管被叫做“小镇做题家”还是“读书的料”,如果要通过某种特殊的群体“标签”才能获得力量,那这种力量很可能是假的。真正的力量要从自己身上去寻找,而不是通过被贴在身上的标签中去寻找。书里的不少学生通过分析自己、分析社会逐渐改变,在思考过程中逐步发掘属于自己的个体的独特性,而不是沉迷于从标签里寻找自己。
界面文化:书里不少学生说“教育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你怎么看待教育对于农村学生的重要意义?
谢爱磊:
教育有它的重要性,但不能夸大它的作用,影响个体社会流动的因素有很多。他们大概的意思是,对于自己来说,教育是他们比较依赖的一条路,他们的主观判断也是这样,但这不意味着教育是他们擅长的路。
没有谁是天生的做题家,来自农村和小镇的学生在求学路上有很多客观条件限制,他们更难遇到好的师资和教育资源,这些学生本来就更难成为客观意义上的“做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