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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究竟是多情的男人,还是无情的男人?

慈怀读书会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01-17 08:21

正文


作者:李筱懿

来源:灵魂有香气的女子(ID:lixiaoyilhyxqdnz)

配图:《城南旧事》

编辑:慈怀读书会(ID:cihuai_dushuhui)


世间哪有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1918年春天,一个叫福基的日本女子寻遍杭州,在虎跑寺找到出家的丈夫,这是两人相识的第11年。这位曾经的丈夫连寺门都没有让妻子进,福基无奈对着关闭的大门悲伤责问: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

 

她知道早已挽不回丈夫的心,便要与他见最后一面。

 

妻子说:叔同。

曾经的丈夫答:请叫我弘一。

妻子问: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曾经的丈夫答:爱,就是慈悲。

 

这位慈悲的丈夫在出家前曾预留了三个月薪水,分为三份,其中一份连同自剪下的一绺胡须托老友转交日籍妻子,并拜托朋友把她送回日本。

 

从此,世间少了“李叔同”,晚清吏部主事、天津巨富李筱楼的第三个儿子,著名音乐家、美术教育家、书法家和戏剧家,多了“弘一法师”。

 

李叔同曾经在俗世热络地生活,才华超人而跨界:音乐方面,他是作词、作曲大家,主编了中国第一本音乐期刊《音乐小杂志》,也是国内第一个用五线谱的作曲家;绘画方面,是中国现代版画艺术创始人,撰写《西洋美术史》、《欧洲文学之概观》、《石膏模型用法》等著述;书法方面,他是书画大家,鲁迅、郭沫若都为求他的一幅墨宝而欣喜万分;诗词与篆刻也独树一帜,甚至,他还是中国话剧创始人之一,开先河地男扮女装演出了话剧《茶花女》。




据说,李叔同在出家前曾给日本妻子写了一封信:

 

关于我决定出家之事,在身边一切事务上我已向相关之人交代清楚。上回与你谈过,想必你已了解我出家一事,是早晚的问题罢了。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思索,你是否能理解我的决定了呢?若你已同意我这么做,请来信告诉我,你的决定于我十分重要。


对你来讲硬是要接受失去一个与你关系至深之人的痛苦与绝望,这样的心情我了解。但你是不平凡的,请吞下这苦酒,然后撑着去过日子吧,我想你的体内住着的不是一个庸俗、怯懦的灵魂。愿佛力加被,能助你度过这段难挨的日子。


做这样的决定,非我寡情薄义,为了那更永远、更艰难的佛道历程,我必须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间累积的声名与财富。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留恋的。


我们要建立的是未来光华的佛国,在西天无极乐土,我们再相逢吧。


为了不增加你的痛苦,我将不再回上海去了。我们那个家里的一切,全数由你支配,并作为纪念。人生短暂数十载,大限总是要来,如今不过是将它提前罢了,我们是早晚要分别的,愿你能看破。


在佛前,我祈祷佛光加持你。望你珍重,念佛的洪名。  

     

                                              叔同

戊午七月一日

 

一个男人,中年信仰改变,该如何安置前半生的家人,确实是棘手的问题。


年少时,我特别欣赏男人飞扬的才华与桀骜的个性。

 

中年时,我特别在意男人笃定的责任和坚守的义气。

 

才华与个性都有锋芒,倘若没有责任与义气的牵拉,总是伤着身边人。



从这封信里,你读出了“慈悲”吗?或许,字里行间去意已定的“决绝”,要超过“慈悲”。没有商量,只是把自己的决定告知妻子,无论她接纳或者反对,都无法更改他钢铁的意志。

 

这位日本妻子,有人说叫“枝子”,也有人说叫“诚子”,据李叔同的孙女李莉娟回忆:具体叫什么还真的不确切,也曾到日本找过,却未找到,但是,(祖父)日记中多次提到“福基”这个人,每当提及,讲到的事件都是私人问题,比如给我送棉被之类私房话。


于是,大家揣测,“福基”可能就是他日籍夫人的名字。


关于和福基分别的场景,李叔同的同学黄炎培曾在《我也来谈谈李叔同先生》一文中写道:船开行了,叔同从不一回头,但见一桨一桨荡向湖心,直到连人带船一齐埋没湖云深处,什么都不见,叔同最后依然不一顾,叔同夫人大哭而归。


男人看女人的难过,不过是“大哭”,不知“大哭”时,五脏六腑已碎过几次,这位连确切名字都没有留下的“叔同夫人”,可能真的如同大师诗歌所写: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



伟人的传奇,总由常人的辛酸铺就

 

福基并不是唯一伤心的女子,李叔同的原配俞氏,俞蓉儿,李叔同的二哥让她去寺院寻丈夫回来,她平静地说:


我们不去,因为他是不回来的。

 

旧时女子,很难活得像她那么清醒明白,她早已习惯了婚姻中等待和失望的交替循环。

 

李叔同年少风流,爱上名伶杨翠喜,他以非凡才华辅导杨翠喜,助她扬名,但名气大了追捧者众多,其中不乏公子王孙,李叔同离开天津到上海办事,杨翠喜即被买走做了载振小王爷的侍妾。

 

初恋失恋,心碎不已。母亲王氏为了抚慰儿子情感失意,匆忙为他定下茶商的女儿俞蓉儿,两家门当户对,是旧时的好姻缘。只是,旧时最被家长喜欢的媳妇往往出身富裕、举止端庄、贤惠恭顺,可这并不是男人在年轻时看重的品质,他们更憧憬激荡的爱情,这样的妻子本分有余灵动不足,难以钟情,于是他们既维系了原配的法定地位,也不耽误爱情在别处栖息,李叔同、鲁迅、郭沫若、张恨水等人都是如此。

 

俞蓉儿空有原配的名分,一生却与李叔同四度别离。

 

第一次别离,李叔同去日本留学。

 

李叔同的母亲王氏,19岁被他67岁的父亲纳妾,在大家族中毫无地位,李叔同格外心疼,母亲是他前半生最重要的情感寄托,俞蓉儿深深懂得丈夫的心思,恪守本分勤俭持家,替他周到照顾母亲。

 

李叔同和那个年代的名士一样,与名妓唱和风流,上海名妓李苹香、谢秋云都与他有情事,但是,出于对母亲王氏的尊重,一直保持家庭平静,俞蓉儿从不干涉丈夫的私情,她总觉得,丈夫依旧愿意回家就是最大的尊重和温情,但,这一点温情很快被婆婆的去世打碎。

 

母亲去世后,李叔同心灰意冷,把俞蓉儿和两个儿子托付给天津老宅的二哥照料,远走日本留学。




俞蓉儿开始第一轮等待。

 

第二次别离,李叔同病愈再去日本。

 

李叔同在日本得了肺病,回天津养病。独自在日本太久,老宅的热闹和亲情让他体会到不同的温暖,病中人心境萧索,尤其需要家庭的暖意慰藉,这段时间成为俞蓉儿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丈夫回归,身边也没有那么多红颜知己,即便是个病人需要殷切照料,生活终归有盼头。

 

她竭尽全力照顾丈夫,希望用大家庭的亲情留住他,没想到,丈夫痊愈时,也是夫妻别离时。李叔同觉得老宅有太多母亲的记忆,让他心痛难过,病愈后,不顾俞蓉儿的反对,再次去日本。

 

俞蓉儿的第二轮等待开始。

 

第三次别离,李叔同带回日本夫人福基。

 

六年后,李叔同从日本回到天津,俞蓉儿满心欢喜,以她的理解,男人青年时求学、贪玩、风流都是常事,只要愿意回家,夫妻关系就总有转圜时。可是,这一次,李叔同带回了日本妻子福基,福基同样痴情,不惜背井离乡万里追随,两人在日本举行婚礼,福基也有了妻子的名分。

 

李叔同很少回天津老宅,他和福基恩爱相伴,可能想象不到俞蓉儿的艰辛,她带着孩子独守空房,由李叔同的二哥供养,虽然衣食不愁,但终究寄人篱下,丈夫不管不顾,谁问过她心里的落寞、寂寥、自卑和忧愁呢?

 

她是个存在感太弱的女人,即便如此,也察觉自己的等待似乎永无尽头。



第四次别离,俞蓉儿去世。

 

1922年正月,俞蓉儿在未歇的新年炮竹声中离世,45岁,并不算太大的年纪。家族认为她一生安分克己,又生育了儿子,李叔同应该回家送俗世的妻子最后一程。

 

报丧的书信传到杭州,李叔同,此时应该是弘一法师,正在庆福寺编著《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于情于理,他都该给俞蓉儿一个交代,即便这个形象在他心里非常模糊。无常的是,那时赶上京绥铁路工人大罢工,杭州到天津的交通被阻断,弘一法师无法成行,继续编写佛学著作。

 

俞蓉儿凄凉入土,独居一穴。

 

在无尽而漫长的等待中,她曾经组织许多绣娘一起绣花,或许是希望热热闹闹地打发时光吧,可惜家族败落,战争四起,陪伴她的绣娘队伍很快解散。

 

她似乎注定凄清。

 

对此方残酷,才能对彼方仁厚

 

1942年10月,弘一法师自觉身体发热,减少食量,进而断食,并谢绝医疗探问,一心念佛,他对随侍的妙莲法师说:你在为我助念时,看到我眼里流泪,这不是留恋人间,或者挂念亲人,而是在回忆我一生的憾事。


他特别叮嘱:当我呼吸停止时,要待热度散尽,再送去火化,身上就穿这破旧的短衣,因为我福气不够。身体停龛时,要用四只小碗填龛四脚,再盛满水,以免蚂蚁爬上来,这样也可在焚化时免得损伤蚂蚁。

 

10月10日下午,他留下四个字:悲欣交集。这是他最后的遗墨。

 

10月13日,弘一法师往生西方,从39岁入佛门,到62岁圆寂,23年过去。

 

他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

 

不忍伤蚂蚁,却客观上伤害了两个女人的一生。

 

多情的人未必处处多情,他们得把所有感情积聚起来才能猛烈释放于个别人和个别事,就像太阳的光芒,阳光下温暖怡人,阴影里寒气彻骨,就看你站在哪个位置。



张爱玲说: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外面,我是如此谦恭。

 

林语堂说:李叔同是我们时代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个人,最遗世独立的一个人。

 

而伟人的传奇,往往是常人的心酸铺就。

 

生命原本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可是,那些我们自己请进来的人、事、物,总要有个安顿,恭送ta们回归原处。进退唯我,任其自生自灭,纵然再有禅意,当真是有情吗?

 

能始终独善其身的男人,就像能永远穿进小号礼服的女人一样,心里都有几分决绝的“狠劲”。不同的是,男人狠的对象是身边人,清除闲杂人等,才能还自己一个清静世界,可是,其间几多误伤和重手,很难算清;女人狠的对象是她自己,她对自己下了狠手,才斩得断心底无望的期盼和软弱的幻想,变成她原本并不想成为的那个收放自如的人。

 

或许,弘一法师以决绝为刀,斩断过往,将世界劈裂成从前的红尘,和今后的慈悲天地。

 

而慈悲,也是一种选择,总是对此方残酷,才能对彼方仁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
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李叔同《送别》


*作者:李筱懿,女性主义作者、媒体人,著有《灵魂有香气的女子》、《百炼钢成绕指柔》,《美女都是狠角色》;公众号“灵魂有香气的女子”(lixiaoyilhyxqdn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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