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干邑(Cognac)的第一个下午就看到壮观的夕阳。天独占着金灿灿的颜色,一度把车窗变成了棕黄色的电影胶片,道路尽头的山坡和丛丛树林却没有沾染它,呈现出秋天来临时,深不可测的绿色。
那是我从前在旅游画册中才能看到的风光。濒临大西洋的法国夏朗德省,往往天低云阔,夏朗德河从中穿梭而过,有沿河而建的宁静小镇,并被大片森林、砂壤土地和葡萄园包围。
年轻的司机从火车站接到我,一路沉默着,他偶尔从镜子里看我的反应,似乎在确认我是不是被法国西南部的景色吸引,只在下车时嘱咐我晚上用餐的地点,终于收工回家去了。
进酒店登记时,我曾得意洋洋地跟前台说法国国家干邑酒行业管理局(BNIC)已经事先帮我订好了房间。她热情地介绍着酒店的公共设施:“我们的游泳池在地下一层,现在还开着!但是——恐怕你的同伴们已经在餐厅等着你了。”
我迅速冲进房间换了行头。老实说,并不是担心别人等得太久,而是因为我自己太饿。
顾晨曦发来消息提醒我“不必穿得过于正式”,这是轻松、安静的晚餐。然而,我考虑到她是时尚行业里资深的前辈,总不能穿着从海边带来的衬衫和短裤赴宴,就没有听她的话,老老实实地换好西服并系上了领带。
即将和我同行的人就坐在这家年代久远的餐厅里,结果一共就四个人。顾晨曦身着黑色礼裙坐在那儿,招呼我坐下,她此后几天一直是照顾同行的模范。一个叫 Steven 的小伙子,他是上海当地几个比较有影响力的公众号的负责人。为我们带队的 Clair 是附近城市波尔多赶来的金发姑娘,她有着诚实的品质,“其实我对干邑产区并不熟悉”。不过,“你们要是想去波尔多的话,一定要找我。”
她介绍说,我们正是受到国家干邑酒行业管理局的邀请,未来几天将参观若干酒厂以便充分了解干邑,最重要的一站,是行程最后一晚的慈善拍卖会——也是我们此行的最终目的。那时各个品牌和家族,包括轩尼诗、马爹利和人头马等等,将会带着让他们骄傲的年度佳作参加拍卖。
只因为我曾经和一些白兰地客户打过交道,才知道干邑既是一种烈酒,也是一个城镇——作为法国最著名的葡萄产区之一,干邑所产的葡萄可以酿制成最佳品质的白兰地,“干邑”一词正是源自这一地区。
除此以外,我们的干邑之行仍然充满未知之谜,并且不涉及品牌合作。谢天谢地,我有更多的时间用于享受旅途。
儿子
那位年轻司机把我们四人送到 Domaines Francis Abecassis 酒庄,清晨的雾才退去不久,脚下的草地仍然很湿润。田野空气过于怡人,我小心翼翼地呼吸着,担心有人跑过来收费。
为我们指路的马修,一开始就指着周围的葡萄园说,这边,这边,以及那边,全是我们家的。
但他并不显得狂妄自大。实际上,干邑的所有酒庄和品牌都知道自己在行业里的位置。
我们后来得知,很多小厂家甚至没有自己的葡萄园,他们必须等大家族在一级市场采购完原材料之后,才会进入二级市场继续挑选,而这并不影响他们彼此“生产独一无二的干邑”。
马修向我们介绍调酒师 Guerin 先生,在他面前陈列着许多产品,然后这位已经七十多岁却因为长期被葡萄酒中的(以及酒窖空气中饱含着的)抗氧化物滋润得仿佛只有四十岁的老人,郑重介绍了他亲自调配的三瓶新产品。我们问他三瓶里最喜欢哪一瓶,这使他面露难色。
“我总觉得人们在问,在我的三个儿子里面,我最喜欢哪一个。”他最后说。
天使
从葡萄园通往德拉曼(Delamain)酒庄的路上,持续地看到许多外墙漆黑的房子。实际上,干邑和其他城镇最大的不同是,很多房子的外墙都变黑了,它们看上去像被大火烧过。
“看到那面黑色的墙壁了吗?” 接待我们的 Olivier 指着我们面前的墙壁问。
他为这一家族企业工作已经超过十年——然而这段时长,却远不如调酒师。酒窖调酒大师们总是和干邑相伴,他们决定了每一款酒的气味和口感,是每个干邑家族中最重要的人。
“那些黑色的物质,就是’天使’。”
我才知道,酒窖中的干邑需要储存在橡木桶中陈化,酒通过木质结构内的无数毛细小孔挥发。挥发掉的酒,经过空气被吸附在墙壁上,结合空气中的湿气,慢慢的便会形成一层黑色的霉,像是披了一层黑纱。年份越久,挥发越多,当地人把挥发掉的酒称为“天使的分享”(Angels’ Share)。
后来有一天,在人头马干邑的车间里,接待我们的姑娘说,每年他们财政部门的同事回到酒窖、看到那些黑墙,都要开一次玩笑:“对我们来说,挥发掉的明明是‘魔鬼的分享’呀!”
蜘蛛
国家干邑酒行业管理局代表 4600 户葡萄种植者和 273 家酒商的利益,下设法律事务、广告及公共关系、产品多样化及市场营销研究、生产策略及质量、种植技术和酿造工艺、种植者信贷、财政预算等职能部门,同时承担干邑酒龄的监管等公共服务。
这个机构制定了干邑的酒业标准并且严格管理,但有一种东西是没有管理标准的:酒窖里的蜘蛛们。基本上,人们不会把蜘蛛赶跑,也不会刻意清理蜘蛛网。大概的原因是,蜘蛛网可以帮助人们监测酒窖里的一些生物指标。
“啊,你看这些蜘蛛网,看看和别的蜘蛛网有什么不同?” 后来在 Louis Royal 的酒窖里,我们被经理 Vincent 提醒,“它们总是乱糟糟的,基本上没有什么规则……我想可能是蜘蛛喝醉了……”
他还提醒我:“拍卖当晚,你坐在我们那一桌,我看到你的名字了。其他人则坐在另外的地方。”
我有些担心,也许无法和一起用餐的法国人交流,就问他:“你会去吗?”
他说:“我今年没有你那么幸运。这个拍卖会并不是谁都能参加。”
前辈
每年有2%-4%的干邑被蒸发到空气中。
又因为干邑是烈酒,我们每次参观酒窖,即使最热情的主人也不会强迫我们喝下(谢天谢地),而是教我们闻一闻酒香。
我不太确定到底是因为天气变凉,还是因为空气中的酒精含量过高,几天来我的喉咙一直很痛。Clair 抽空带我去看了医生,医生说我的扁桃体发炎并且发烧,大概是感冒。她坚定地说:“跟酒精无关。”
“总之,你不会死在这儿的。” Clair 在跟我去药店拿药的路上安慰我。她后来建议我买一个温度计,如果情况变糟,我可以第一时间知道,并讲述了她为自己孩子治疗感冒发烧的经验。
我就感觉自己一直被同伴们照顾着。
不止 Clair,顾晨曦知道一切照顾好自己的办法。但这并不能让她满意。无论在回程的车上,还是在步行去酒庄的路上,她会突然在所有人聊北京空气质量或者上海交通情况的时候,突然问:
“你需要唇膏吗?”
“你需要护手霜吗?天气太干燥,擦一点儿护手霜。”
“你需要口香糖吗?这种日本口香糖不是用来嚼的,需要吞下去。”
“你需要这种特别好的创可贴吗?我可以给你一些……算了,希望你用不上。”
得知我感冒之后,她直接把围巾绞在我的脖子上。
女儿
Viard 女士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过最像凯特·温斯莱特的人。
她是墨高
干邑
(Meukow)掌门的女儿,有一个哥哥,哥哥也在打理家族事务。
墨高
的总部有一个餐厅,我们就是在这里用午餐的,平时除非预约,否则不对外开放。据说我们当天吃的鱼是哥哥亲自钓的,他并没有否认,“要是还想吃,我再去钓”。
Viard 给我们看她在大海里玩滑翔伞帆板的照片,这种运动是在帆板的基础上连接滑翔伞,需要掌握风向和海浪。有时候风会把人和帆板吹到天上去。所以她有很结实的手臂,她那天穿着优雅的连身裙,并不容易被人发觉。
还记得我们行程里最重要的那一站吗?拍卖晚宴。每年的拍卖由各个干邑家族和品牌轮流主持,今年的主持是墨高。所以甜点上来时,我们想请她预测今年拍卖的标王是谁——但很快又觉得这个要求不太得体,毕竟谁都希望自家的拍品能够拍出好价格。
结果她非常无所谓地让同事拿来今年的拍品手册,翻了起来。
“好的,让我们来看看!但我只是猜测,不代表官方……”她一边翻一边说,“虽然标王这件事,每年都是排名最靠前的几个家族的游戏,你知道的……”
干邑不大,家族和企业之间早就知己知彼。她最后给了我们两个答案。这两个答案,让我们对拍卖当晚,谁能成为近两年来最贵的几瓶干邑,充满了期待。
美食
同样值得期待的还有美食。干邑有着数量惊人的好餐厅,大概因为,一个出产美酒的地方,需要有美食相伴。毗邻大西洋和波尔多,住在河流,有得天独厚的土壤,以及自古就是产盐重镇、运输要道,干邑有最新鲜的食材,和享用法国美食的传统。
有一个晚上,我们去镇中心一家酒店的餐厅吃饭,主人把我们安排在户外,因为没有英文菜单,他搬来小黑板,亲自讲解当天的菜单。因为中午已经在墨高餐厅用过足量、美妙的午餐,晚餐时我们都不敢吃得太多,就问他有没有“绿色蔬菜沙拉”。
餐厅里显然没有这样的沙拉,但他想了想说,只是蔬菜吗?我说是的。然后他走进后厨,吩咐厨师准备“绿色蔬菜沙拉”。可以清楚地听到厨房里,餐厅主人和厨师相继重复着同一个词:
“Green!Green!Green!”
后来端上一道用当地蔬菜和青瓜做的沙拉,我感觉自己吃成了泪人。
另一个晚上,人头马(Rémy Martin)的 Lauren 邀请我们去人头马的私人俱乐部用餐。进入这个温馨的家族宅邸,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四棵我叫不出名字的美丽树木,容易让人分心。
她就是告诉我们“魔鬼的份额”那个段子的姑娘。我私下认为,她喜欢这样的段子,大概和她是美国人有关。用餐的时候,她甚至说:“你们知道吗?在干邑,如果干杯时你不看着对方的眼睛,你可能会单身一辈子。”
每年,她只能回家一次,但是她承认自己更喜欢这里。“可能是因为这样的时刻!”她往自己的嘴里送了一口鱼肉,喝了一口酒。
生命之水
“生命之水”(Eaudevie)是炼金师对于蒸馏葡萄酒所得液体的一种称呼。
过去,低度的葡萄酒在长途运输过程中易因走气而口感变差,为了满足买家需要,法国人从荷兰进口了蒸馏器,将低度葡萄酒做成了烈性白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