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登：《布罗茨基诗选》序（黄灿然 译）

我们对一首诗有两个要求。第一，它必须是制作精良的文字物件，为被用来写出它的那语言增光。第二，它必须对某种我们大家共同的现实说些有意义的东西，但要有一个独特的感知角度。诗人所说的是以前未被说过的，而一旦他说了，他的读者自己会承认它的有效性。

对一首作为一个文字物件的诗，要给予真正准确的判断，当然只能由与制作者使用同一母语的师傅们来做。由于我不懂俄语，不得不根据英译本来做出我的判断，因此我所能做的差不多也就是猜测。我认为克兰教授的译诗忠实于原文的主要理由是，它们使我相信约瑟夫·布罗茨基是一位卓越的匠人。例如在其长诗《献给约翰·多恩的哀歌》中，“睡觉”这个词，如果我没算错的话，总共出现了五十二次。这样的重复很容易变得令人厌烦和造作：事实上，它被技艺高超地处理。

再次，从这些译诗可以清楚看到布罗茨基先生掌握从抒情（《圣诞歌谣》）到挽歌（《诗悼艾略特》）到滑稽怪异（《空坦克里的两小时》）等多种语调，他同样能够轻易地处理各种韵式和格律、短行、长行、抑扬格、抑抑扬格、阳韵和阴韵，例如在《再见，韦罗妮克小姐》里：

如果我在鸽翼的庇护中结束我的日子，

而这是大有可能的，因为战争的绞肉机

如今是那些小民族的特权，

因为在经过多重混合之后

战神已经更靠近棕榈树和仙人掌，

而我自己不会伤害一只家蝇……

关于独特性，同时还有诗人的视域的普遍相关性，让一个外国人来判断就相对容易，因为这方面主要不依赖被用来写出那首诗的语言。

布罗茨基先生不是一位易懂的诗人，但哪怕是粗略的阅读也会发现，如同梵高和弗吉尼亚·伍尔夫，他有着把实物想象成神圣征兆，想象成来自无形世界的信使的非凡能力。这里是几个例子：

但这座房子难以忍受它的空荡荡。

单是那锁——它似乎有点不殷勤——

就很慢才认出房客的触摸

并在黑暗中作短暂的抗拒。

——《房客……》

那火，如你听见的，正逐渐熄灭。

角落里的影子们一直在变换。

现在对它们挥拳或叫喊去阻止

它们正在做的事情已经太晚。

——《那火……》

一只紧抓着枕头的手

正滑下光溜的床柱，

以这种笨拙而哑口的姿态

摸向一团云乳。

一只被粗粝岩石磨损的袜子

在黑暗中拧成天鹅似的弧度。

它的漏斗形口全是渴望；

它仰视如熏黑的渔网。

——《天使之谜》

收起你的雨伞，如同白嘴鸦收起

它的翅膀。它的柄尾露出一只阉鸡。

——《罗马一座老建筑》

不完全是春天，但有点像。

世界如今已散落，弯曲。

衣衫褴褛的村子瘸着腿。

在厌烦的一瞥中才有直。

——《泥泞路的春季》

跟他某些同代人不一样，布罗茨基先生的诗歌似乎站在也许可称为马雅可夫斯基的“公共”诗歌的传统之外。它从不使用最强音。事实上，尽管布罗茨基先生是充满独创性的，但我会倾向于把他归为传统主义者。首先，他展示一种对故土的过去的深深尊敬和爱。

这些狗，被记忆驱动，依然

在曾经熟悉的地点抬起它们的后腿。

教堂墙壁早已被拆毁，

但它们在梦中看见教堂……

对它们而言教堂依然屹立着；它们清楚看见。

人们眼中明摆着的事实

对它们而言全是冰冷。这种品质

有时候被称为“狗的忠诚”。

而如果我热切地谈论

“人类历史的接力赛”，

我会以这种接力赛而不以任何东西发誓——

这世世代代的竞赛，他们闻过

并将闻着古老的气味。

——《沙漠中的暂停》

他还是这样一种意义上的传统主义者，也即他对所有时代的大多数抒情诗人都感兴趣的东西感兴趣，就是说，对个人与自然、与人工制品、与被爱和被尊敬的人的相遇感兴趣，对省思人类状况、死亡和存在的意义感兴趣。

他的诗是非政治的，也许是蔑视地非政治的，这也许可解释为什么他迄今难以获得官方认可，因为我在他的诗中找不到哪怕是最严厉的审查官会觉得是“颠覆性”或“不道德”的东西。可被视为“政治的”诗行只有这些：

告别那先知，他曾说：“确实，

你没有什么可失去了，除了你的锁链。”

实际上还有良心——如果要说的话。

——《瓶中信》

一种任何马克思主义者肯定也会同意的看法。至于他的艺术信条，没有任何诗人会有异议：

似乎艺术要争取的乃是

准确而非对我们说谎，因为

它的基本法则毫无疑问

是坚持细节的独立性。

——《蜡烛台》

在阅读了克兰教授的译本之后，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宣称，约瑟夫·布罗茨基在俄语中肯定是第一流的诗人，一个他的国家应该为他自豪的人。我对他们两人都感激不尽。

节选自《必要的角度》，黄灿然 著，明室/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年8月

同时推出《奥登诗精选》，黄灿然译，敬请留意——

————

书讯 ｜ 黄灿然译《奥登诗精选》出版

奥登：无人爱者永远有力量哭泣（黄灿然 译）

奥登：我们肩负着使新一代失望的责任（黄灿然 译）

奥登：诗十二首｜黄灿然导读

奥登：我们实际上逐渐喜欢上我们的积垢（黄灿然 译）

奥登：不再辉煌的世界（黄灿然 译）

奥登：千万人没有爱也能活（黄灿然 译）

书讯｜黄灿然《必要的角度》（增订版）出版

黄灿然：《必要的角度》（增订版）后记

黄灿然：蒙塔莱的艺术

黄灿然：洛威尔和他的当代性

书讯｜黄灿然译《聂鲁达情诗》出版！签名本开售！

书讯 ｜《黄灿然的诗》精装典藏版已经出版，经过大幅修订

聂鲁达：相爱是那么短暂，相忘是那么长久（黄灿然 译）

黄灿然：无偶树（诗10首）

黄灿然：单鸣鸟（诗6首）

黄灿然：哪里是我的更高处？

黄灿然：我希望又不希望好人这么少

我荐｜易寒：诗9首

我荐｜周慧：半夜起来看台风

我荐 | 范景中：国王统治一时，而艺术统治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