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广电独家”记者 钱力
近期,《大秦帝国·崛起》的热播,以及《大明王朝1566》的新一轮播出,引起了各界的广泛关注。
观众的欣赏品位在回归?该秉持怎样的创作态度?目前影视剧创作中还存在什么问题?“广电独家”在陕西人大代表团驻地,采访了这两部电视剧的作曲,全国人大代表、中国音乐家协会名誉主席、陕西省文联主席赵季平。
在采访中,赵季平告诉记者,影视作曲不单单是根据场景、情绪配上音乐就算了事,而是一定要写出背后的“魂”。
作为国内最负盛名的作曲家之一,赵季平认为这个“魂”,就是要体现出特定背景下的“精气神”、集中拎出影视剧的内核,是对作品整体精神气质的展现。
而谈到近两年“小鲜肉霸屏”现象,以及种种戏说剧、架空剧现象,赵季平也给出了自己的态度。在他看来,任何年代,历史剧的创作都要遵循“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原则。作为艺术工作者,不能为了市场份额而牺牲历史质感。
从“秦人的精神”到“历史的咏叹”
赵季平是《大秦帝国》第一部的作曲。在他看来,这部系列剧从第一部到第三部尽管在剧情上有联系,但每一部具有自己个性化的气质,所体现的精神内涵也不同。
“比如第一部《裂变》,主题性很强,所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核心体现的是这个主题,也是贯穿电视剧始终的核心歌曲。由这首歌生发成大乐队的交响合唱,它就是一种主题的发展。”
在《裂变》中,伴随而来的秦军战歌,便是从“赳赳老秦”中生发出来的。以及写商鞅与白雪之间的爱情,风华绝代,最后廖昌永与谭晶的合唱“泾水清、渭水黄”,都是主题上的贯穿。
第二部跟第三部的作曲是赵麟。赵季平对这两部的感受是,第二部的《纵横》整体更加恢弘大气。第三部《崛起》的风格是叙事性写法。“《崛起》的音乐基本上没有停,它的中间整个跟着剧情来走,连贯性非常强。”
而对于十年前的《大明王朝1566》的再度热播,赵季平感到很欣慰,“这说明经典的作品还是能够留得住的。”
谈到这部剧的配乐,他印象最深的是当时自己创作片尾曲《海阔天青》时,有意识地结合了歌剧的咏叹式写法,娓娓道来:“一怒长江笑,一笑黄河清,悲欢同,忧乐与共,云在青天水在瓶……”
既通俗便于传唱,又加入了歌剧的写法。赵季平希望,能够通过电视剧让观众欣赏到更多不同样式的音乐。
赵季平全程参与了《大秦帝国·裂变》与即将播出的剧版《白鹿原》的整体作曲。对比前后的创作,他的感受是,同样依托于陕西这片土地,这两部作品是不同精神内核的展现,也因此需要不同艺术风格的表达、不同艺术形式的承载。
赵季平讲到,《大秦帝国·裂变》主要展现的是一种秦人的精神。尤其是“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正如李白诗句所讲,“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斩浮云,诸侯尽西来”,音乐里所要着重展现的,也是这样的气势。
“白鹿原实际上写的是这块土地上农民的生活状态,也就是剧中的白家和鹿家。但它带有一种神话的感觉。原上一头白鹿,是一种象征,一种对于理想生活的向往。所以它是一个现实主义的故事里,又带有一点浪漫色彩。”赵季平讲到,因此在音乐创作上,有些段落会有泥土的芳香,有些地方又会有诗意的感觉。
“就是类似电影里的上帝视角,对于这块土地上发生的一切,从更高一些的视角,从人性的高度去看它。”所以他在创作音乐时就会更讲究,既会用大量传统的元素,比如秦腔,来表达比较现实的厚重的情绪。同时也会加入西洋交响乐的元素,表现浪漫、超越的部分,使得呈现出来有一种超越时空的感觉。
影视音乐,要写出背后的“魂”
几十年的艺术生涯,让赵季平对影视音乐这种特殊的音乐创作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在他看来,与类似交响乐创作这样更多依靠作曲家“表达自我”的艺术门类不同,影视作曲的限制是很多的。“比如时间上的限制就很多。对于影视配乐而言,再高明的作曲家也只能在导演给定的时长内去发挥。”
“比如给一部电影创作音乐,片头片尾加中间,可能一共只有6分钟。怎么在有限的时间里,表达清楚自己的意图,非常考验作曲的功力。”
在赵季平看来,这是一个艺术提炼去粗存精的过程。所谓“螺狮壳里做道场”,可能有时候几十秒的音乐,就可以做到非常有内涵。
一直以来,赵季平都主张影视配乐要写出音乐背后的东西,也就是一部作品的魂。“片头音乐和片尾音乐是一个提纲挈领的,但这个里面的配乐它要根据不同的形式,再去写不同的功能性主题,不同的场景它会产生不同的化学反应。”
从这个角度看,让赵季平至今引以为豪是自己当年为电影《红高粱》创作的配乐。
“‘野合’那场戏,配乐使用了一群唢呐,它吹的不是一种旋律,而是一种人声的呐喊。一群唢呐,‘梆、梆、梆、梆’摹拟心脏跳动,尽管时间并不长,但是它和画面结合的那种冲击力,我和张艺谋当时看完以后,都一直在瑟瑟发抖。”
赵季平讲到,这样一种运用音块式的写法,集中模拟人声呐喊,是中国电影音乐上的一次巨大突破。以一种先锋派的姿态,充分表现出了影片所张扬的那种人性的原始张力。
此外,同样是张艺谋的作品《大红灯笼高高挂》中的配乐,赵季平讲到,他用西皮流水营造了一个女声循环圈。
在他看来,这么做实际上是以音乐来契合了影片的主题,也就是预示着在这个大院里,女人们的命运都是悲惨的,且都是循环往复的。
而说到自己参与作曲的电视剧作品,赵季平以《水浒传》与《乔家大院》两部作品来举例。
《水浒传》里的“好汉歌”,是那种“大河向东流”的精气神,“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旋律一出来就能让观众觉得震撼。
而《乔家大院》里面的那段二胡“远情”,则是内向式的,侧重描绘内心——通过琴语,赵季平写出了剧中主人公乔致庸一生到老的感慨和惆怅——想做的事,想爱的人最后都离自己远去。
这段旋律把人物内心深处的那种慨叹与怅惘用音乐形象化了。用赵季平的话来说,就是高度抽象的创作手法,但又带有具象化的一种精神气质。
在创作影视音乐过程中,赵季平将前期音乐与后期制作两种方式,搭配着来,以呈现出最好的效果。
“一般都是后期制作,就是影片拍出来以后,先去看完整的样片,然后和导演商量,这部电影它是什么样的色彩,需要要用什么样的音色、什么样的乐队去配乐,片中哪一部分需要音乐——把长度和时间表都列出来,然后根据画面和时间表去创作。”
“但是也有前期音乐,比如《红高粱》里面的《酒神曲》《颠轿曲》,以及《大秦帝国·裂变》中的《赳赳老秦》,都是先写出来、提前录好,现场直接放着音乐拍摄,摄制组跟着这个音乐,充分发挥画面的想象力。”
历史剧也能有品质地“戏说”
电影、电视剧是艺术,不是“肉制品”
长期关注影视圈,赵季平非常关注如今影视圈的一系列“乱象”。首先是电视剧中出现了一些违背历史事实的胡编乱造。在他看来,历史剧不是不能戏说,要看你核心秉持着怎样的一种创作态度。
“像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康熙微服私访》,那天我见张国立,他还说,‘我们这虽是戏说,但是它是经典。’”
赵季平回忆起当年给该剧创作的主题曲,“屠洪刚的《江山无限》:五花马、青锋剑,江山无限;夜一程、昼一程,星月轮转……片尾戴娆唱的《百姓才是头上天》:出了宫、进了殿,忠奸明眼辩;入了乡、遂了愿,百姓才是头上天……都是采用了非常幽默诙谐、轻快灵动的方式。流传至今。”
“目前历史正剧回暖的回暖,是好事情,大家也认识到了之前的某些浮躁的创作现状不能再延续下去了。”赵季平继而讲到当下各种“鲜肉霸屏”,“什么‘小鲜肉’‘老腊肉’,我们的电视剧,不是来看‘肉’的,希望能够看到除此之外更加厚重的东西。”
但在他看来,“肉”层面的事情,是多方的原因,不光是演员的问题。“投资方有没有问题?观众有没有问题?宣传方面有没有问题?好的电视剧不是只靠“肉”的,花那么多钱,回过头再看一看、想一想,都拍了些什么呢?而经典的作品,翻回来看,是如一杯美酒,能够越放越醇、越品越香的。”
“电影、电视剧是艺术,不是‘肉’制品”。赵季平强调,尊重历史事实、同时又有很高的艺术性,这样的作品,才能留得住。”
赵季平连续担任了两届全国人大代表,其议案、建议也主要关注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包括诗词教育方面,很欣喜地看到,这方面大家的关注,已经初见风气了。”
“文化自信”是创作的根本
1996年初,三届奥斯卡金像奖得主、著名纪录片导演阿兰·米勒率9人摄制组专程拍摄了《音乐和赵季平》纪录片,在全球发行播出。“当年他们美英法三国联合拍了世界六个作曲家,亚洲是两位,一个是我、一个是日本的武满彻。”
纪录片中是这样描述:“赵季平是最具东方色彩和中国风格的作曲家。”赵季平的理解是,外国人从他的音乐中能够听出中国的精神,而他们对于赵季平的肯定,也主要体现在他能够“用中国的语言,讲中国艺术”。
“文化自信是创作的根本”,赵季平讲到,从事创作,最根本的就是对自己民族文化的自信。“如果对自己的文化没有自信,怎么能够很好地创作?只能是去崇洋媚外了。
对于民族民间的传统文化,赵季平有着一种天然的发自内心的顶礼膜拜。“我从小就喜欢,甚至到一种癫狂的程度。”
他回忆起上小学的时候,每天放了学,回去到剧团演戏的地方,找各种关系去蹭到里边去看戏,听他们的戏曲音乐,“我有时候就爬在墙头听他们排练,甚至于听到忘了回家吃饭,回去挨一顿打。”京剧、秦腔、豫剧……民族文化在他幼小的心灵扎下了根。
而当进了音乐学院进行了系统的学习,并且学了西洋的技术以后,后来他又经常深入民间采访,创大量耳熟能详的作品。“深入民间、深入生活,一直没有停过,这是我的一个基本功。”
2014年,赵季平参加了习总书记的文艺工作座谈会,会上最深切的感受是:作曲家的安家立命之本,就是要到生活中间去,写出人民喜欢的、能反映时代的、能和世界对话的优秀作品。“总书记讲话之后的这两年多,‘深入生活’已经形成了一种大潮,人们都在践行讲话的精神。”
践行精神如何才能达到更好的效果?赵季平认为,还是应当像总书记讲的那样,“身入”“心入”“情入”——首先是得亲身去到那个地方,其次是人到那了心还得到,再就是心到那了你还得和老百姓有感情。
“身、心、情,缺一不可。只有三方面都进入了,也才能真正喜欢,也才能有发自内心的创作冲动。”
今年“两会”期间,总理参加陕西团全团会,赵季平作为代表发言,他主要讲的也是对于政府工作报告中“繁荣文学艺术创作”的理解:“艺术家的安家立命之本,就到生活中间去,写出人民喜欢的、能反映时代的、能和世界对话的优秀作品,这是我的理解。”
陕派艺术“家”风:深入生活、扎根人民
谈到陕西,赵季平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这片土地,给了他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陕西一方面有着非常深厚的文化积淀,另一方面有着文艺创作的光荣传统。”赵季平总结陕西的文艺家自成一派的“家”风:深入生活、扎根人民。
“深入生活,到生活中间去,扎根人民、反映人民,这就是他们的‘家’风”。赵季平出生于一个书香世家,父亲赵望云早年拜师张大千,抗战期间在西南、西北各地辗转写生,作品曾多描绘农民贫苦生活、农村风物,开创了“长安画派”,著名画家黄胄、方济众、徐庶之均为其门下弟子。
“我父亲从小给我教导,你要到生活中间去,向民族、民间学习。”
赵季平讲到,这样的传统使得陕西的文艺创作成果不断涌现:
文学方面,老一代的柳青,到后来的陈忠实,以及新一代的路遥,都是在这块土地上扎根沉淀出来的。
美术方面,著名的“长安画派”,“一手伸向生活、一手伸向传统”是他们的口号,一直在生活中间发现与创造美。
音乐方面,发轫于三十年代,延安鲁艺时期的冼星海、刘炽,扎根生活、向民族民间学习,才产生了“黄河大合唱”等优秀的传世之作……
赵季平眼中的陕西,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地方。“它能够造就艺术家,让你静下心来,去除浮躁,为艺术作品营造无形的一种影响。这是神秘的。所以我一般写东西不愿意在外面,就想回去写。”
赵季平说,每次回去了,很快就能进入状态。“陕西这个地方挺有意思。你要真说它是厚重的积淀,它又具有时代的引领,时代性、民族性、多样性,兼容并蓄。”
本文作者钱力,“广电独家”记者,专注于广电产业与体制调查研究、影视剧个案分析;手机/微信:18610264747
(责任编辑:陈新 江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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