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秋节
那天晚上,去看望爷爷。正赶上连日来紧凑的秋雨歇歇脚步,凉飕飕的空气却依旧从脖子灌到脚心。
我还是来了。在今年这个中秋节。
在门外徘徊了几分钟,有一段时日没联系过爷爷了,我心想着,终于像是鼓起勇气似的“咚咚咚”敲门,可他并不知道我已经来了。
我拨通了爷爷家的座机,那略显干涩的声音特别在电话里交代,“爷爷,我已经在门口了。”那天那个满七十岁的爷爷,头发花白,裹着老式军绿色棉大衣,穿着卡其色长裤。如果他是背对着我的,我很担心光从背影看会完全认不出他,倘若是从后面喊,他可能不会回头,因为听不见,上了年纪的他听力严重衰退。
爷爷给我沏了一杯茶水,照例问我的近况,关心我工作上的事情。我没有直接说出已经辞职三个月的事实,而是打开那盒带来的披萨,“爷爷啊,中秋节了,我看外面卖月饼的太多了,也不知道哪个好吃,所幸买来这个给您尝尝,还热乎呢!”
“这是啥玩意儿,还没见过呢?”爷爷皱着眉头并不知道怎么吃。
“这是披萨,切好的,你戴上手套拿一块儿尝尝。”我这样说着,边教着他怎么操作,看着他胡子拉碴的嘴巴一下下蠕动。
“今天第一次吃这个,还挺好吃。”爷爷笑了,待转过脸后,他的表情蓦然变得呆滞瞬间没了生气。
我自己一点也没料想到,竟是突然害怕起来。然后不知何时起,爷爷凝视那虚空深邃处唤醒了我心中不愿意接受的部分。循着那个目光,爷爷正望着衣柜上奶奶的遗像,不知不觉笨拙地迈起步子走近。
奶奶去世至今,也快满一年了。从发生的那一刻起,我和我爷爷同时开始拥有了一个秘密。可是,真的永远不能知晓那是什么。
——然后,从那时起,我学会了更加倾向于通过自己亲人的眼睛观察事物。记忆里的奶奶从来没有像平静地躺在那里让我印象深刻并深深难过,而爷爷只要通过自己的老花眼来看,更一定的说,就会在他身体里,在这个家注视着面前的奶奶。
“儿子回来过了,孙子也回来了,好不容易能团圆了,你又回不来了,回不来了啊......”
其实,
爷爷是“今生第一次”吃披萨,但是我好像是一个骗子耍了个把戏,当场就被揭穿:奶奶没有来,也回不来了。
爷爷并没有习惯生活在死去的奶奶的影响下,他也并没有试图在奶奶偏瘫在世时有过如今的懒散,每天饿了才想起做东西对付着吃下去。
爷爷流下眼泪。无声无息又是那么轻易,这与他告诫我的话不相符合,那是我还在上大学时,父亲出狱不久的那段时间。我瘦的不像话,也不注重自己的仪表打扮,让他看出了我一副低沉的模样。于是我们面对面坐着,也没有很多的交谈,我得到了一个信号抬起头望着爷爷那双眼睛,看不出任何忽暗忽明,闪烁不定。
他握着我的手,“你这么多年都没有来看过爷爷和奶奶,爷爷奶奶一起都扛了过来,年轻人不是更应该朝气蓬勃吗?”
为了弥补父亲在我从出生到成年的十八年没有履行到的责任,爷爷拿出了几万块钱来供我上大学。为了想办法消除隔阂和对父亲毫无感情的冷淡,不断在其中调和拉近我和父亲的距离,告诉我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以及其中复杂的误会和矛盾。可是,我并没有领情,甚至反而发自内心的鄙视现在的他们。
我心眼里本就是记恨我父亲的,在有了家室并且我已经降生的状况下,仍然讲究哥们义气,去包庇他的战友入室抢劫,最后害死两条人命。“那是穷得急红了眼,在当时的条件下,就是当过兵也不是很圣洁的代表,过去很多人当兵就是为了混口饭活下去!”对于爷爷解释的这些实在远离我的事,我最开始很厌恶地看待。
奶奶因为这些事情精神紊乱,让本就破碎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我母亲担心我会因此受到很大的伤害,向我爷爷提出要单独带我生活,希望我能够尽可能快乐地成长,相安无事。奶奶知晓了母亲和我的远离,情愿认为是为了不给她见到孙子的机会。某一日我放学,母亲刚接我出来,便遇到了奶奶疯疯傻傻地跑过来,一把揪住我要把我拉走,我母亲见状着急了,也拽着我不松,紧接着和我奶奶理论了起来。
她们的争吵声愈加巨大,我当时夹在她俩中间,像是橡皮糖一样被随意来回撕扯,吓得大声哭了出来。之后,奶奶面目狰狞与我母亲大打出手,我看着奶奶的拳头狠狠正中我母亲的左眼上,听着来自各方的惨叫,“这有人抢小孩了,报警!快报警!”我从瞬间围的水泄不通的人流挤出来,边跑边哭,那是比看到鬼怪更可怕的感受,我拼了命跑,根本没有方向,仿佛一切都堕入苍茫虚无。
从那以后,班上很多同学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我们家的事情。有人在背地里对我指指点点,不喜欢我的人看见我就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
你是杀人犯的儿子。
每每意识到小学时这个可怕的记忆,我都把它怪罪于是自己为了逃避,不愿意这样承认而产生的痛苦。
我母亲的希望落空了,如同她那快要变瞎的左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