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先生白发苍髯,仙风道骨,两指点在我脉门上思忖须臾,突然惊惶大叫:这老先生传闻长了一对天机眼,可观天下间所有「量」。张三家老爷还有多少阳寿,李四家里剩了多少银两,王五脸上到底有多少麻子,他一眼瞥过去,都看得清,算得准。先生说:「你这命数算不得。他人之龄,是变量,你现在的年岁,却是一个常量。」我说:「常量也是量。先生能否让我一知,我到底年岁几何?」我转身离席,提起我的酒壶。那里面装的根本不是酒,是温了的茉莉。我装着豪饮的样子大口大口的灌着茶,铜钱在我袋里晃出脆响。我冷笑一声,这些年过去了,连天机眼都没看破的东西,我却早已看的清清楚楚。八年前,我第一次踏进城里的摆渡码院,最后鼻青脸肿的跑出来。当年的我码学初成,自觉天下代码之道无非 C++/Java/PHP 之流,也不过尔尔。而后觉得摆渡码院名镇一方,是天下几大名院,不妨一试。我想她一介女流,却偏要来当码师。我三番五次都没甩开她,她却死缠烂打的要跟我学艺。我始终没明白,跟我这种人能学个什么劲?后来一想,罢了,既然她要学,那我就考个名分,让她跟我混这些年也真能学点东西。「代码摆乾坤,赤心渡世人」是摆渡码院的院训。我自觉天资聪颖,又博采众长,初试之前只把这院训完完本本的背了一遍,就排到那浩浩荡荡的初试队伍之中。队伍前面时而传来几声锟斤拷,时而飘来几句烫烫烫。我心中暗笑,这都是些毛躁的小子,不值一提。我势在必得,等轮到我时,试官大手一挥,问道:「小子,知道什么叫『存』么?」我只微微顿了须臾,那黑大汉就一拍桌子怒喝道:「存都不晓得?我来教你!天地万物,若想施展代码,无一不需要『存』。这码师想放出哪怕半条代码,没有存,也是万万不能的!码师体内的存是为『内存』,码师体外的存是为外存,你知晓了?」我的确不晓得。因为从小大,我都是东摇西逛学点代码的旁门左道,除了自懂事起就带着的一本破书,还从来无人指点过。谈起来,只能说我师从自己,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正规的解述。试官说:「小子,去看看院外的影壁上写的什么。但凡入院,内存不得低于十。我一眼打量,你身上的存,连一却还不到!」试官说:「我就出一根手指输码,你若能胜我,便让你入院。」我施展起学过的「构造」法,疯狂地构造着火焰。每构造一点小火星,就感觉身体有一刹那的精疲力竭。如果这就是试官所说的「内存」,那么怕我是真的贫瘠到可怜。但那种疲乏感转瞬间就消散,然后又出现,如此反复,火焰却不止息。火团在我面前越聚越大,一团三丈多高炽热滚烫的炎球从我掌心脱出,差点烫焦我的头发。试官还没来得及反应,只知道一个赶紧一个闪身。要是躲避的再迟片刻,就险些被烧成焦炭。他吓得声嘶力竭的哭嚎,结果十几位码师从院门口各处飞起,对我一阵代码的狂轰滥炸。艾啼城本就是国中大城,要城。不单单有好多皇亲国戚的子弟在此修习,更是藏龙卧虎,能人辈出之地。而我去的摆渡码院,恰巧又是城里赫赫有名的大院。当天排队的众人,更是把那日所发之事,一传十十传百。「听说没有?一个十几岁的黄毛小子挑战摆渡码院三十二大至尊码师,本来三十二位大码师从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把他团团围住,你猜怎么着?这小子一招『归并排序』,齐刷刷把所有码师穿成了糖葫芦。」「哼,那算什么。我听说,这小子掌握了 Java 流的『垃圾回收』大法,吸天地间浑浊废物为自己所用,内存源源不尽,硬是把几十位码师活活耗死。」我听罢心中只得暗笑,还好当日无人记得自己的面庞,否则真成了烫手山芋。几日下来,我看了城里各大码院的简章,那试官虽实力不济,却未曾欺我。无论哪个码院,尽皆要求入院者内存在十以上。我回到城里置办的宅子,想着我拿着一本破书,寻了歪门邪道这么久,却连一个码院也考不进。小慕问:「所以呢?你要万念俱灰,然后流落街头了?」我说:「没有,我心里美得很。既然去不了码院,干脆就不去,一个人逍遥自在,不是蛮好的么。」小慕是个有点单纯有点痴的丫头。我想她长得这么水灵一姑娘,怎么就不能找个好人家嫁了了呢。讲给给那个功成名就的大码师揉揉肩膀捶捶腿,就跟江湖上传言的鼓励师一样,专给码师当个开心果,不是挺好么。一个姑娘家,干嘛要跟着一帮糙汉子,学些整日要见刀兵的东西。再说跟着我学码术,真是瞎了眼才能找的师父。但这些话我不能说,最起码我不能跟小慕说。我说:「真这么想。你看,你跟我学了这些年,会因为我没能去码院念书嫌弃我么?」我说:「那就对了。你说不会,我就没事。之前我教你的构造法,现在再给你演示一遍。」说完,一道如虹的水瀑从我的掌心窜出,在头顶五六丈高的地方绽开。过多少年,小慕都会是那个小慕。跟在我身后,笑的很傻。小慕的存看起来深不见底,我让她竭力构出山石,结果活生生在后院堆出一个小丘陵,而她显得依旧气定神闲,没有丝毫疲倦。我想起小时候小慕也是这么练功的。那时的她和我一样,一次只能弄出弹丸大小的石块。过了三五年,我还是一次弄一个小石块,只不过她一次能生生沉下一座山。如果我的存是一泉池水,那小慕简直就是辽远无际的汪洋大海。她练功的时候,我又翻起我那本没来头的破书。书里又有一些艰涩的表述让我云里雾里。我想起这些年道听途说的功法见闻,还没有一种奇功可以随意收天地万物之存为自己所用。而且这功法机理之玄妙,手段之反常,更是令人捉摸不透。正当我百思不得解时,看见后院的小丘已经把篱墙没过了,而且还在从山顶一层层的铺下石头,就像一层青墨色的流瀑。我看着后院的一座山岭直发愁,后悔为什么当时没让小慕弄一些容易打扫的东西出来。什么风水火的都好,偏偏个要让人家弄石头。小慕那活分的神情看上去就没有半点劳累的意思。她说:「不累,我去泡茶。」小慕功法,像是永远不会变的。小时候她就喜欢喝茉莉,到现在还是喜欢喝茉莉。所以她的茶,肯定还是茉莉。我扯着小慕的衣襟说:「你去屋里藏好,没有我发声不要出来。」几队束着黑衣的人从宅子门口闯进来,指着我院后的那座小山问:「这山是小子弄的么?」我说:「不是。这屋子还没建成的时候,这山就有了。」领头的黑衣男人唾了口唾沫说:「放屁!我眼睁睁看着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拔起一座大山,你跟老子玩什么花样。」领头从胸口掏出一块牌子说:「少跟我臭屁。我是艾啼城的码师卫,专察那些行为不轨的码师。你要是做了什么违法乱纪的勾当,劝你快快从实招来。」我一看那牌子的编号,当时就认了怂说:「这山的确是我弄的。莫非您就是外界所传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无处不在又无处在的第四零四号……码师卫。」四零四说:「别跟我玩这些溜须拍马的虚招,老子不吃那一套。你晓不晓得你弄这山犯了哪条规矩?」四零四说:「我看你毛手毛脚,估计见识也短。老子告诉你,这山算是违章景观,外存垃圾,得三五位精通回收数的大码师来才弄得干净。而且你小子又滥用构造法,罪加一等。」我说:「兄台,你说我造山是违章景观我懂,可构造法这个东西怎么算滥用?」四零四白了我一眼说:「一窍不通!去看看艾啼城的城规,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构造法所造之物,不得超过七尺见方』。你看看你造这东西,有几个七尺了?」四零四说:「再过一个时辰,我们就把你这宅子围起来,等到大码师来了,再做决断。你跟我还能讲讲道理,跟要来的大师可没道理能讲。」随后,我跑到屋里跟小慕聊了聊天,恍然间听见屋顶一声炸响。几串浅绿的代码残光从屋顶上泻下,一位身形挺拔的中年男子赫然站在我屋顶上。「这就是名镇今朝,摆渡码院的大码师,无名无姓,单号一个『空』字。」「听闻其作风凌厉,码术高超,没想到今日真得一见……」空大师从屋顶上踉跄跳下,摸了摸那山石问:「建这山的人,跟我走一趟。」空大师瞥了我一眼,冷笑一声说:「你?你内存还未成一,谈何造山,怕是连一块石栗都造不出。造这山的一定另有其人。」他左手一挥,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巨力扯着屋里的小慕,她发出一声柔弱的惊叫。跌跌撞撞的倒在的倒在地上。我连忙把她扶起。我说:「大师,造山的真是我,不信我现在再造一个给你看。」空大师完全没有听的意思。他双手合十,一根修长的银针从手中脱出,银针似离弦之箭向我飞来,尖锐的破空声凌过我的耳畔,我连忙抱着吓呆的小慕闪到一边。银针擦着我的耳边飞过,我说:「小慕,不怕。我一会就带你走。」那银针发出嗡嗡的震响,悬在我的身旁。空大师摇摇头说:「小子不必挣扎了,你把那姑娘给我,我又不会伤人性命。」我起身冷哼一声说:「大师,你得先能打过我,再谈这姑娘的事。」空大师伸出一指说:「你以为我的码术只是丢出一根银针么?」周遭的黑衣人惊呼:「不好!这是空大师的成名绝技,『空指针』!」突然间,一层层的代码洪流在那根银针周围凝聚,隆隆的雷声从里面泛起。我又听见大风的撕扯声,足以让山河屏息。脚下的砖石像是在飞速坍缩,天际如临夜幕。我连忙双手竭力造出一团风火向后喷去,一片爆响和火光中竟不知飞向了何处。过了今天空大师这事,我真的不敢对小慕下太多金重的诺。我只能说:「小慕,你也别太信我。这世上有好多事,是我咋样也摆不平的。到时候你就赶紧跑,懂么?」小慕捏了捏我鼻尖说:「你摆不平的事情,加上我,怎么都摆平了。」我说:「小慕,你是个聪敏的姑娘。今天空大师手一指,练了一招空指针把咱家宅子炸了。明天就有不知道哪个混人,玩什么变量左右互搏之术把我炸了。你看清楚了吧,当码师,天天就是打打杀杀的。我劝你……」我说:「你看你这丫头,我还没说劝什么呢,怎么就劝不动了。」我长叹一声说:「也罢。先找个地方落脚吧。」我起身一看,原来我们两人被炸到了城郊的林子里。天色也不早了,不知晓能不能在城中找到住处。我带着小慕几经周转,好不容易找了一家还没打烊的客栈。我赶紧从腰间盘出几两碎银子说:「您看看,这些银两够不够。」店小二说:「这位公子,银两倒是绰绰有余了。但是您看看这店里的套房,全都满了。现在连装草垛的屋子都住了人了。没看见我们客栈门口的牌子写的什么么?」我还真没注意,一回头看见了那个牌子,上面赫然三个大字「栈溢出」。我说:「我知道你们客栈溢出了,那屋顶有没有地方?」店小二大量了我两人说:「两位若是能上得去,屋顶就给你们住了。不要银两。」我没理会最后店小二那怜悯的眼神,抱着小慕几步跳上了屋顶。我说:「咱们不是找舒服地方,是为了躲那帮混人。你想想看,谁能想到一般人会睡屋顶上。这样空大师那帮人一时半会就找不到咱们了。别说空大师了,我想天下除了我还没人能想到客栈屋顶的地方。」风里突然传来哔哔啵啵的爆响,一个人形突然在我身前显现出来,是四零四。我连忙回身对一脸茫然小慕说:「这不算,他是撞了大运找着的。」四零四把我推到一旁,向前跨一步说:「你小子还带了个姑娘?」我开始在脑海里构想之前所学的所有技法,因为感觉四零四怕是要对小慕不善,随时可能擦枪走火。我说:「四零四大哥,只要你不加害这姑娘,什么都好说,我跟你走。」四零四大手一挥说:「我没想到你这个油嘴滑舌的小子还能骗个姑娘跟着。我想来不伤女人。但我可告诉你,空大师带着一大帮人在满城找你,我不抓你,也帮不了你。」那夜之后,我带着小慕远走高飞,跑到了千里外的边陲小镇安身。虽然与艾啼城有千里之遥,但我的骨子里,依旧是一位码师。不单单是我的骨子里,小慕的骨子里,那深入骨髓的,本质是跟我一样的东西。我时常想的,人人都说天地万物无一不是代码所成。那人呢?我跟小慕,也是代码一样的东西么?那几年日子里,我把手里那本破书读的通透,像是悟到了什么,又像是忘了什么。我总感觉,我越碰触这世界本真,我的存在就越虚无…就好像把码术练到极致,我就要不复存在一样…她喜欢自己把新茶烤的暖香,然后两指捻着茶叶问我:「喜欢茉莉么?」我想了想跟小慕说:「小慕,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还能好好活么。」我摸着小慕的头说:「没事,小慕。就算我不在了,像四零四大哥一样,天下还是有善人。」冥冥之中,有玄音如洪钟大吕从天上降下,坠入我耳畔。那声音说:「小子!你辱我院规,伤我院师,竟仓皇逃至此处苟且!今日一来,必取你性命!」说完,几十位码师从云端风驰电掣而下。我对着身后的小慕喊:「快跑!」第一位来战我的码师向我砍过一刀,那一刀我躲过,却从残影中劈开第二刀,第二刀还没砍完,第三刀的残影又顺着出来。背后,又有人刺出一剑。我一闪身避过,那一剑又分成数瓣,数瓣又合为一剑。我发声大笑说;「我不过一介匹夫,竟值得贵院出动几十位高手与我鏖战,真可谓快哉!妙,妙,妙!那我也为各位献上平生所学。」说完,我施展起书中最后的「回收」大法。一时间天地变色,我感到一股巨力将我活生生钳在空中动弹不得,周遭的砂石草木都在向我席卷,只要碰到我的身躯,就化作几团细碎的代码洪流。
天上地下的几十位码师吓得面色大改,但无论何种码术丢在我身上,都会化作幻影消散。这股巨力越来越强,活活在我脚下吸出一个大坑。绕着我身周十几丈的万物都被我吸成了虚无,而我这才反应过来…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让这功法停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把所有的草木楼宇连根拔起,然后让他们灰飞烟灭。所有的码师一一吸到我眼前消散,递归刀,循环剑,空大师,甚至是许久前险被我烧死的试官,都来与我寻仇。他们挣扎着面庞,抽搐着嘴角,还有哭喊,只是在我这功法面前都无济于事,都是浪费力气的徒劳。我找不到一星半点复仇的快感,因为我知道,还有小慕。我身旁风声大作,隆隆的雷响不时地从我身边绽开。小慕也同样被席卷而起,她像一片柔弱的柳叶飘起来,飘到我的眼前,竟然还是喊着那样的傻笑。后来想想,当年我一点内存就敢挑战整个码院,究其原因,竟是我擅使回收之术。我离了天机眼的摊位,在艾啼城里走着,身后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唤声。四零四说:「你小子他娘的注意点,我当年一眼就看出那是个好姑娘,别亏待人家。」四零四问:「我刚才看你问天机眼事情了,三两银子一个问题你也问,问了些啥?问了儿子啥时候生?」我说:「那算不上天机眼,只是个瞎子。真正的天机,只有我见过。」四零四说:「你小子屁话还是不少。啥是天机,你说说?」我说:「天机就是,这世上的诸事,其实都存在一种…一种碟子里面。我们都是一个个虚无的符号,一种特定编码的数字。」我苦笑一声说:「说明白点,就是你我都是一本书的一部分。在我这句话说完的时候,这本书已经有七千零五十八字了。」我说:「我也希望我糊涂了。可事实是,我泄露了天机,这本书马上就要结束了。」我说:「我已经看到整篇文章的最后了,你,我,还有这个世界,马上都要不复存在了。在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刻,就没有你的话存在了。再之后的事情,就只与我自己有关了。」承载我的文字到底从何而来,阅读这些文字的到底又是谁呢?那个无形的书写者,又何苦戏弄,揶揄我,告诉我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寿命的,虚拟的符号呢?只求你在最后,哪怕是你施舍给我也好,能留一个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