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活得越老,他生活中的见闻经历在他的头脑中留下的印象就越少。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这样说:人只是在年轻时期才充满意识地生活;到了老年,人只带着一半的意识继续活着。
岁数越大,生活的意识就越发减弱;事情过去以后并不会留下什么印象,这就好比我们把一件艺术品看上千遍以后,它就再不会给人造成印象了。人们做他们不得不做的事情,但事成了以后却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
既然现在他们对生活逐渐失去意识,那么他们向着完全失去意识的方向每迈进一步,时间的运转就变得越加迅速。
在童年时候,新奇感把一切事物都纳入我们的意识。因此,每一天都是冗长的。我们在外出旅行的时候,也遭遇相同的情况:在旅行中度过的一个月似乎比在家的四个月还要长。
虽然这样,对事物的新奇感却无法避免童年时代和外出旅行时那显得较长的时间变得的确冗长,难以打发——这是较之老年时期和在家而言的。但是,长时间习惯于同样的感觉印象,会使我们的智力疲劳和迟钝。这样,一切都不留痕迹地发生和过去了。
日子由此变得越来越缺乏意义,并由此变得越来越短。少儿时候度过的一个小时也比老人度过的一天要长。因此,我们生活的时间就像往下滚动的球体不断加速运动。
另一个例子就是在一个转动的圆盘上面,距离圆心越远的点转动越快。同样,随着每个人距离生命的开始时间越远,时间也就消逝得越快。由此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在直接评估我们对岁月流逝的心理感觉时,一年的感觉长短与这一年除以我们年龄所得的商数大小成反比。例如,如果一年构成了我们岁数的五分之一,那么,与一年只是我们岁数的五十分之一的时候相比,这一年就好像漫长了十倍。
时间流逝的不同速度,对处于不同人生阶段的我们的整个生命存在带来了决定性的影响。首先,这种情况使人生的童年阶段——那不过就是区区十五年时光——似乎变成了我们生命中最漫长的时期,也因此是最充满回忆的时期;它使我们对无聊的感受程度与我们的年龄成反比。小孩每时每刻都需要消遣以打发时光,不管那是游戏抑或工作。
一旦缺少了消遣,令人害怕的无聊就会抓住他们。甚至青年人也仍然无法摆脱无聊的困扰,数小时无事可干就会使他们感到恐慌。到了成年阶段,无聊不断减少。而到了老年,时间总是太过短暂,日子飞逝如箭。不言自明,我在这里谈论的是人,而不是老了的牲畜。在我们的后半辈子,时间加速流逝,无聊也就大都随之消失。
同时,我们的情欲以及伴随这些情欲的痛苦也沉寂了。
所以,只要我们能够保持身体健康,那么,总的来说,到了后半辈子,生活的重负的确比在青年时期有所减轻。因此人们把这一段日子——即在出现高龄衰弱和多病之前的一段时间——名之为“最好的时光”。
从生活得舒服、愉快的角度考虑,这段日子确实是最美好的。相比之下,青年时期——在这段时间,一切事物都留下印象,每样事物都生气勃勃地进入我们的意识——也有它的这一优势:这段时间是人们精神思想的孕育期,是精神开始萌芽的春季。在此时期,人们只能对深刻的真实有所直观,但却无法对其作出解释。也就是说,青年人得到的最初认识是一种直接的认识,它通过瞬间的印象而获得。这瞬间的印象必须强烈、鲜活、深刻,才能带来直观认识。所以在获取直观知识方面,一切都取决于我们如何利用我们的青春岁月。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们能够对他人,甚至对这世界发挥影响,因为我们自身变得完备和美满了,不再受到印象的左右;但是,这个世界对我们的影响也相对减少了。
因此,这一段日子是我们做出实事和有所成就的时间,但青年期却是人们对事物进行原始把握和认识的时候。在青年时期,我们的直观占据上风,但在老年期,思想却把牢了统治的地位。因此,前者是创作诗歌的时期,而后者却是进行哲学思考的时候。
我们精神力最强旺、最集中的时期,毫无疑问是在青年期。这个时期最迟能够延至一个人的35岁。从这个年纪开始,精神力就开始衰弱,虽然这个衰弱过程相当缓慢。不过,在这之后的岁月,甚至到了老年,人们并不是没有获得某种精神上的补偿。
到了这个时候,一个人的经验和学识才算真正丰富起来。人们终于有时间和机会从各个方面去观察思考事物,把事物相互比较,并发现出它们彼此之间的共同点和连接点。这样,到现在我们才得以明白事情的整体脉络,一切也都清楚了。对于我们在青年时期就已经知道的事情,我们现在有了更加根本的认识,因为对于每一个概念我们都有了许多的实例证明。
在青年时自以为了解的事情,到了老年才真正为我们所认识。最重要的是,我们在老年的确知道了更多的事情,此时的知识经过反复多方面的思考变得真正连贯和统一起来。但在青年时代,我们的认识总是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一个人只有活到了老年,才能对生活获得一个完整、连贯的表象认识,因为到了老年以后,他才看到了生活的整体和生活的自然进程。他尤其不会像其他人那样,以刚刚入世的眼光看视生活,他的审视角度是离世的。
这样,他就尤其能够全面认清楚生活的虚无本质。而其他人却总是执迷不悟,错误地认为事情迟早总会变得完美。较之于老年阶段,人们在青年时代有更多的设想,因此人们知道得不多,但却能够把有限的所知放大;但在老年阶段,人们具备更多的洞察力、判断力和对事物根本性的认识。
在这里需要指出:尽管一个人的智力素质,一如他的性格和感情,就其本质而言是与生俱来的,但是,人的智力素质却不像人的性格那样保持一成不变。它其实受制于变化着的情形,而这些变化着的情形总的来说是按规律出现的。这其中的一个原因是人的智力立足于这一物理世界,另一原因就是智力需要得到经验的素材。
因此,人的精神智力经过持续的发展才达至顶峰,在这之后就逐渐衰退,直至最后的痴呆状态。吸引和活跃我们智力的素材,亦即我们思想和知识的内容,我们实践、练习、经验和了解的对象——我们通过这些而获致世界观的完善——直至我们的精神力开始出现明显的衰弱之前,都是一个持续不停增加的总量。
生命临近结束的时候,就犹如一场假面舞会结束了,我们都摘下了面具。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看清楚我们在一生中所接触过的、与之发生关联的都是些什么人。到了这时候,我们的性格暴露无遗,我们从事的事业也结出了果实。我们的成就获得了应有的评价,所有幻象也都荡然无存了。但要走到这一步,时间是必不可少的。
最奇怪的事情就是只有当生命临近完结之时,我们才真正认清和明白了我们自己、我们真正的目标和方向,尤其是我们与这个世界和他人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