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五年(1899)八月,一篇题为《杭州驻防瓜尔佳氏上皇太后书》的上书被多家报刊竞相刊载,该上书以弹劾大学士荣禄为指归,内容之劲爆令人侧目。一篇弹劾“时相”的上书,何以能在报刊上畅行无阻?作者何人,胆敢将此忤逆权贵之作公之于众?这些问题背后隐藏的是戊戌己亥年间清廷与“康党”、新党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关系。对于该文作者,目前学界认识尚不一致,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是“康党”所为,另一种则认为是金梁所作。而且,相关成果对于所持观点并未展开分析,只是点到为止。分歧的存在说明此一问题尚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缘是,本文拟将《杭州驻防瓜尔佳氏上皇太后书》置于戊戌政变后的政局变动中加以考察,通过比较该上书与“康党”、金梁各自思想的关联性,分析不同观点提出的缘由,以就教于专家学者。
一、 《杭州驻防瓜尔佳氏上皇太后书》的刊出
八月十一日,《知新报》《中外日报》与《中外大事报》同时刊出“杭州驻防瓜尔佳氏”的《上皇太后书》。但作为“康党”的机关报,《知新报》在刊出该文时,与后二者略有不同。就标题而言,《知新报》在目录栏中题写为《杭州驻防瓜尔佳氏上那拉后书》;正文中,标题略为《上那拉后书》,并署名“杭州来稿”。而《中外日报》与《中外大事报》刊出时的标题为《杭州驻防瓜尔佳氏上皇太后书》,题后没有“杭州来稿”,但加入“七月二十二日呈刚钦差转奏”字样。就内容而言,在《知新报》中,凡涉及荣禄之处均以“贼禄”代之;凡涉及作者本人之处均以“某”代之;涉及康有为之处,直书“康氏”。而《中外日报》与《中外大事报》则不同,凡涉及荣禄之处,均书以“贼某”;涉及作者之处,则书“臣”;涉及康有为之处,书以“某氏”。这些不同之处虽然细微,却透露出如下信息:
其一,《知新报》标题中缺少“七月二十二日呈刚钦差转奏”之语,绝非“康党”有意删除,而是《知新报》在拿到原稿时即缺少这一重要信息。其实,简单的“七月二十二日刚钦差转奏”字样,却包含着离间本已矛盾重重的荣禄、刚毅二相之意,这也是“康党”己亥年着意宣传的内容,对如此重要信息,“康党”是求之不得,不可能主动删除。十天后,即八月二十一日,同为“康党”机关报的《清议报》转载此文时,即采用了《中外日报》《中外大事报》的版本。何以会出现上述差异?我推测,可能是因金梁投给三家报刊的时间不同造成的。《知新报》出版于澳门,金梁寄给该报的时间自然会早于地处上海的《中外日报》与《中外大事报》,“七月二十二日呈刚钦差转奏”之语,有可能是金梁递给《知新报》之后才加入的。同理,《知新报》版本与后二报在内容上的另三处差异,可能也是因此造成的。
其二,《知新报》与《中外日报》《中外大事报》对荣禄与作者称谓的不同处理,反映出此时的“康党”、新党对待清廷的不同态度。如前所说,《知新报》是“康党”在澳门开办的机关报,而《中外日报》《中外大事报》则是新党成员主办的报刊。就“康党”而言,其与清廷早已决裂,且不以臣事慈禧太后,故无所避忌,直书“那拉后”“贼禄”,并将作者文中的自称由“臣”改为“某”,对康有为也直书“康氏”。《清议报》在转载时,虽采用了《中外日报》的版本,但对该上书的标题做了变动,即将“上皇太后书”改为“上西太后书”;且于文后附按语:“按‘贼某’二字,原文系直指荣禄,今特附记于此。”这与《知新报》的立场是一致的。而《中外日报》《中外大事报》不仅尊称慈禧为“皇太后”,而且隐去了时相荣禄之名,对作者自称之“臣”字亦未加改动,涉及康有为处则书为“某氏”。这说明,新党报刊并不否认与清廷的臣属关系。毕竟与《知新报》远在澳门不同,地处上海的《中外日报》与《中外大事报》从安全的角度考虑,也不敢像“康党”那样造次。
之后,诸多新党报刊竞相转载该上书。八月十五日,上海《新闻报》从《中外日报》转载该文;八月二十日,《国闻报》转登此文;八月二十一日,《清议报》也转发此上书。一时间,《杭州驻防瓜尔佳氏上皇太后书》(以下简称《上皇太后书》)成为热点新闻,引起时人的热切关注。之所以如此受人关注,是因为该文弹劾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当时手握重权的大学士、军机大臣荣禄。三家报刊同时刊出该文,并且得到多家新党报刊的转载,这绝非一个单纯的偶发事件,而是戊戌政变以来“康党”、新党舆论对抗清廷复旧、株连之政持续发酵的结果,显示出己亥年“康党”、新党舆论的某种联合。
在该上书中,作者分析了政变以来的时局演变,认为:“中国今日危迫极矣,内忧孔亟,外患交逼,而其祸实发于戊戌八月满汉新旧之变。夫权臣造殃,奸党之助虐,太后明圣,此时可以窥其际矣。”为扭转危局,他提出的自存、自强、自保之道“曰和而已矣。和两宫以图自存,和两党以策自强,和四彝以求自保,而其功则必自杀贼禄始(其始非杀贼某不为功)。”这里,荣禄成为罪魁祸首,杀荣禄成为扭转乾坤的必由之路。随后,作者一一列举了荣禄的十大罪状:“其一迫皇上而幽之,是辱君也;其二挟太后之复出,是夺政也;其三污康氏(某氏)为大逆,是逐贤也;其四谭嗣同等六人以无罪杀,是戮忠也;其五穷捕志士,是祸党也;其六推翻新政,是乱法也;其七节制南北水路各军,甚者练亲军一万,是盗兵也;其八恃虎俄而媚事之,是鬻国也;其九启列强之要挟,是召乱也;其十植私党而同恶济之,是任奸也。十欺既见,万罪自明,天下人民可昭然于皇上太后之间矣。太后俨然天下父母也,岂以贼禄之污而有增损其间乎哉?”具体到如何“和两宫”,作者指出:“必以复位归政为第一义。”而与和两宫并行不悖的是“和两党”。如何和两党?“死者已死,则褒封立庙以旌忠。生者长生,则复诏求贤以保国。其祸国殃民之辈,则亟置重典以谢内外,然后复新政,改新制,行新法,参酌至善,无过不及,或以戊戌为戒,或以戊戌为法,先事可师,前车足鉴(百废俱举,一意维新),庶几天下有中兴之望,人人报再生之心(人人蒙更生之福)。”而行新政又是“和四彝”的重要条件。“以上三端,皆本原大计,大局糜烂,非此不足以挽回,而其功则必自杀贼禄(贼某)始。不杀则皇上维新,而贼禄挟太后以守旧,两宫必不和矣;不杀则天下维新,而贼禄(贼某)率诸臣守旧,两党必不和矣……夫贼禄(贼某)之死不足惜,贼禄(贼某)之生实为害,太后其自思能杀则杀之,不能则天下固人人思得而杀之。失此不图,后悔奚及?”杀荣禄——和两宫——复位归政——行新政,这是该文的主旨所在,而复位归政、杀荣禄又是重中之重,即书末所言“以复辟为主,以杀贼为用。”
众所周知,戊戌政变后,荣禄是慈禧太后最为信任的满族重臣之一。政变后不久,荣禄权势迅速加增,八月十三日,上谕即命其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所有北洋各军仍归荣禄节制;八月二十六日,慈禧太后懿旨又特简荣禄为钦差大臣,所有提督宋庆所部毅军,提督董福祥所部甘军,提督聂士成所部武毅军,候补侍郎袁世凯所部新建陆军以及北洋各军悉归荣禄节制,以一事权。一时间,荣禄重权在握。而对如此位高权重之人,是谁竟敢公然弹劾?对此,学界有两种说法,一为“康党”说,一为金梁说。之所以会生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其背后的原因耐人寻味。
二、 “康党”所作说
近来,有学者提出《上皇太后书》为“康党”所作,但并没有对此展开深入的史实考辨。其实,“康党”说并非始于今人的研究,早在该上书刊出之日即有人怀疑是“康党”所作。
八月十五日,上海《新闻报》在转载该文时,后附“本馆附志”,曾对该文的作者提出质疑,称:“按是书录自《中外日报》,措辞命意,几令阅者炫目心惊。然本馆则谓有未可尽信者……因照录之,以质诸天下明眼人,知此书果否出自瓜尔佳氏,且该报注明七月二十日请刚中堂代奏,不识刚中堂敢为上达九重否也?”这里,《新闻报》极其敏感地提出质疑:署名“杭州驻防瓜尔佳氏”的上书,真的是出自瓜尔佳氏之手吗?不过,该报并未明言是“康党”所作。
夏曾佑读过该文后,则直言疑为“康党”所作,他致函汪康年,说:“尊报又有某《满妇上太后书》一篇,此非古文否?然当考其为何人所作,何其大似对山党中人口吻耶?” “尊报”即指汪康年经营的《中外日报》;所谓《满妇上太后书》即指《杭州驻防瓜尔佳氏上皇太后书》。夏曾佑将“瓜尔佳氏”理解为“满妇”,当为误读;“对山”指康有为。这里,夏曾佑即怀疑该上书为“康党”所作。
如果说《新闻报》和夏曾佑尚是怀疑“康党”所作的话,那么,严复在读过该文之后,则认定此乃“康党”所为。八月二十日,严复从《国闻报》上看到了《杭州驻防瓜尔佳氏上皇太后书》,读后感慨良多,随即给张元济写了一封长信,对该上书及“康党”提出了激烈的批评与质疑,他说:
本日《国闻报》论说刊者乃杭州驻防瓜尔佳氏上太后书,注云七月廿二日呈刚钦差代奏,其中词语最足惊人,兄如未见,亟取观之。“中外时事,非杀贼某不可”。此所谓某者,不知所指何人。然观后文所列十款,似是当今首相;盖非首相,他人无节制南北水陆各军事也。书言其人强悍无识,敢无(为)不道,包藏祸心,乘间思逞;维新不可不杀,守旧更不可不杀。言语激烈,可谓至矣、尽矣。然试平心覆观,其所指之人是否如此,则真未敢轻下断语也。以弟所闻,则不过此人与对山同日召见,在上前说过对山之不可用。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此亦何足深恨。至后来八月十二日入枢府以后之事,则祸机已熟,所有杀逐之事,岂可遂谓皆此人所为乎?……《国闻报》将此种文字刊列,实属造孽,可怕,可怕!
《国闻报》刊出该上书时,采用的是《中外日报》的版本,没有出现荣禄的名字,但严复已经准确判断出其所指即是荣禄。对该文抨击荣禄之语,严复认为太过刻薄,并对《国闻报》刊出此文表示不满。在严复看来,该文显为“康党”所为,因此对“康党”大加抨击,称:“每次见《清议报》,令人意恶。梁卓如于已破之甑,尚复哓哓,真成无益。平心而论,中国时局果使不可挽回,未必非对山等之罪过也。轻举妄动,虑事不周,上负其君,下累其友,康、梁辈虽喙三尺,末由解此十六字考注语;况杂以营私揽权之意,则其罪愈上通于天矣。闻近在东洋又与王小航辈不睦;前者穰卿,后者小航,如此人尚可与共事耶?……自戊戌八月政变以后,所不欲多论者,以近于打落水鸡耳。”的确,政变后,严复对“康党”很少评论,而今正是“康党”对荣禄的诋毁激怒了严复,才将其对“康党”的各种不满发泄出来。严复多年在天津做官、办报,与曾任直隶总督的荣禄交往较多,对荣也颇有好感。看到自己亲手创办的《国闻报》竟刊文对荣禄如此不敬,严复的心情自然不快。
时人与今人之所以认为该文为“康党”所作,绝非无根之谈,而是因为该文的内容与己亥年“康党”的宣传若合符节。戊戌政变后,“康党”流亡海外,为了证明自己流亡活动的合法性,一面大肆诋毁慈禧太后,揭秘宫廷矛盾,强调慈禧太后是政变的罪魁祸首,必将废黜光绪;另一方面则将自己塑造成辅佐光绪变法的领袖,公布“密诏”,试图寻求列强干涉光绪复政。但在中外势力的干涉下,慈禧太后迟迟没有废黜光绪,面对此一事实,己亥年“康党”的宣传悄然转向,由戊戌年的诋毁慈禧转变为诋毁荣禄,荣禄替代慈禧成为政变的罪魁祸首,他们公然呼吁杀掉荣禄。这些宣传在“康党”的机关报《清议报》《知新报》上大量出现,时人耳熟能详。这里无须一一列举“康党”这诸多宣传的内容,只要看一看光绪二十五年六月二十一日,《知新报》刊出的《论今日变法必自调和两宫始》一文,便可明了《上皇太后书》与“康党”宣传的内容是何等一致!
该文中,“康党”分析了政变后的时局,指出:“政变以来,新党放逐,旧臣擢用,外交内讧,纷焉并起,于时忧国之士,为今日定政策,罔不曰变法其宜哉。……夫处今日而谈变法,固熟计而无疑,百虑而莫易者也。”变法的路径如何选择?在“康党”看来,勤王、革命都有弊端,因此他们开出的药方则是“调和两宫”:“窃以为定今日之政策,措天下于泰山,变法自强,当以调和两宫为第一义。”而两宫不和,缘于贼臣的离间:“两宫不和乌乎起?曰起于贼臣谗间之口,而成于贼臣篡夺之谋……盖皇上固无谋围颐和园之心,而西后亦无禁锢瀛台之意也。实荣禄一人言之,而一人为之矣。”因此,要和两宫,必须先杀荣禄,“诛贼臣以谢天下,下明诏以复新政,起新党以图大业,而勤王之论不作,可以自保其身。革命之说不行,可以长享其国……一举而数义备。”与此同时,“和两宫”还须慈禧归政,颐养于颐和园,光绪亲政,“两宫尽欢,各立权限,颐和园之外,皇上主之。颐和园之内,西后主之,并授专权,互有限制。”据此可见,诛荣禄——太后归政——皇上亲政——和两宫——复新政,这些见诸于杭州瓜尔佳氏上书中的内容,无一不是己亥年“康党”宣传中反复出现的内容,无怪乎时人和今人都怀疑此书乃“康党”所作。
但怀疑归怀疑,迄今为止,尚无直接史料证明该书出自“康党”之手。而且,己亥年间,与“康党”持论相同者也确有其人,沈鹏即是一例。这说明,该上书完全有可能出自其他与“康党”持论相同者之手,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三、金梁所作说
如果说“康党”所作说只是一种怀疑与推论的话,那么,金梁所作说则有更为直接的史料可资佐证。
谭献八月二十九日日记记曰:“六桥来,询悉驻防上书者瓜尔佳氏金梁字息侯,诸生,年未三十。昨举孔子生日会者即其人。”可见,谭献在看到《上皇太后书》后,对其作者颇为留意。“六桥”即三多,与金梁同为杭州驻防旗人,时任杭州三等驻军都尉,当与金梁熟识。六桥的回答让谭献联想起了“昨举孔子生日会”一事。
光绪二十五年年底,唐才常致函康有为,也曾谈及金梁上书太后之事,说:“杭州驻防瓜尔佳氏,且敢明目张胆上书那拉,以膺权贵之锋。其人名金梁,满洲生员,年二十余,慷慨有大节,昨尝亲至杭州,径造其庐与谈半日,闻渠日砺一剑,为杀荣、刚之用。又孔子生日亲率满人设主大祭,而以去秋殉难六君子配之,见者愕然。”这里所说的“孔子生日亲率满人设主大祭”与谭献上述所言吻合。因为“径造其庐与谈半日”,所以唐才常对金梁有了更多的了解。
更为详细的叙述来自汤寿潜的《戊戌上书记书后》,他说:
戊戌政变,党锢案兴,逻骑四出,禁会封报,道路以目,至不敢偶语,举世奄奄无生气矣。乃忽有人焉,冒死发言,大声疾呼,使人心为之一震,岂非豪杰之士哉!金君梁满洲瓜尔佳氏,伏阙上万言书,言词激烈,指斥宫闱,且直诋时相,请杀之以谢天下。万口喧传,中外名人争以一见颜色为荣幸。而当道取媚时相,欲罗织下狱,屈辱备至,适时相亦瓜尔佳氏,与君为同族。君兄方入觐,谒时相,时相竟叹息谓之曰:吾族有此才而不见用,此亦宰相之责也,愿先约一面。语传事始解,然君终不往见。其后遂有常熟沈某请杀三凶之书。世之论者,往往并举二人之名,谓吾道不孤。然君纯乎忠爱士也,以视世之病狂中热、姑发危论以是为标榜之具者,而君超然远矣。
这里,汤寿潜所说的“沈某请杀三凶之书”,是指翰林院编修沈鹏所上的《应诏直言折》。该折中,沈鹏公然恳请慈禧太后归政于光绪帝,指出如果太后不归政,将来皇上之安危,天下“不能不以为皇太后之责任”。原因在于“三凶在朝,凭权藉势,上托圣慈之依畀,隐与君上为仇雠”。而“三凶者”即指荣禄、刚毅与李莲英。他奏请“杀三凶”,因为“不杀三凶,以厉其余,则将来皇上之安危,未可知也。”沈鹏该折并没有奏上,但在各大报刊的宣传下,沈鹏的奏折不胫而走,轰动一时。沈鹏也因此获罪清廷,被逮下狱。
与谭献、唐才常相比,汤寿潜的这篇“书后”写成较晚,可能有误记之处,如“戊戌上书”当为“己亥上书”。但其中透露出的一些细节却为谭、唐二人所不知。我也一直在想,为什么同为弹劾满族权贵,金梁得以免遭刑狱而沈鹏却未能幸免?汤寿潜的记载给出了答案,原来是荣禄本人为金梁解了围。而荣禄之所以这样做,很可能是因为其与金梁同为瓜尔佳氏,于是便少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猜忌,多了份对其忠爱情切的理解。而沈鹏则不同,他非但不是瓜尔佳氏,连满族都不是,他所奏请的也不只是杀荣禄,还有刚毅、李莲英。而其常熟人的身份又使得刚毅联想到他与翁同龢的关系,因此,他被下狱的结局可想而知。对此,时人记载说:“近者沈太史鹏奏参荣、刚及李莲英,直声震天下,虽格于堂官不得上,而海内外传诵,译稿通于外洋,几乎洛阳纸贵……沈太史为常熟人,刚毅见此稿大怒,曰:‘此必翁同龢主使,吾必先杀翁同龢,再杀此人。’自有此折,翁师傅之性命盖危于累卵矣。”
上述三则史料,时间虽有不同,但一致认为《上皇太后书》为金梁所作,谭献从六桥口中获悉杭州瓜尔佳氏即为金梁,而唐才常则与金梁交往密切,不仅悉知金上书之事,而且对金梁的思想比较了解,证之以金梁“日砺一剑,为杀荣、刚之用”,《上皇太后书》出自金梁也是合情合理。而从汤寿潜所说的“万口喧传,中外名人争以一见颜色为荣幸”一语可见,《上皇太后书》为金梁所作在当时似乎并非秘密。
事实也的确如此,金梁曾因此一上书名满天下。对此,金梁并不讳言,在谈及房师李稷勋时,他说:“余卷实由师力荐……回京后,复逢人说项,到处揄扬,故余初至都,知名者已多,又以戊、己间曾上万言书,皆欲先得一见。如肃邸及当轴诸公,多属人致意,余皆答以试毕再谒,不敢冒昧也。”不仅如此,《光宣小记》中,金梁曾多处提及此次上书。如在《陆文瑞公》中,他说:“陆文瑞公(润庠)为副总裁。谦和下士,告余以待人接物之道,并笑谓:‘曩见君万言书,以和两宫、和二党、和四国为主,而卒请杀某某以谢天下。既言和而复言杀,毋乃不切乎?以忠直沽名,非盛世事。直道而行,难乎免于今之世。’凡训示反复数十言,皆切中余病,不知公何以知之之深也。余闻而悚然。”尽管金梁的自述均是多年后的回忆,不免有夸大的成分,但证之以时人的记载,该上书为金梁所上,当为无疑。而且,这在当时并非秘密,因此今人的研究也多有持此说者。
世为杭州驻防八旗的金梁,何以要上书太后弹劾“时相”荣禄,而且非要杀之不可呢?这与戊戌政变后金梁的思想主张密切相关。
金梁(1878—1962年),满族瓜尔佳氏,字息侯,排行老三,正白旗满洲人。自清初其先人奉调驻浙江杭州,世为杭州驻防旗人。金梁思想趋于维新,曾参与倡办东文学社、泗水蒙学校、藏书会等。戊戌政变后,为了躲避党祸,各地新党聚集于东南中国,金梁与诸君交游颇盛,且得到了众人的认可。孙宝瑄日记曾记曰:“枚叔辈戏以《石头》人名比拟当世人物,谓那拉,贾母;在田,宝玉;康有为,林黛玉;梁启超,紫鹃;荣禄、张之洞,王凤姐……沈鹏、金梁、章炳麟,焦大。”能与章太炎齐名并列,可见金梁与新党关系之亲近。而他与章太炎的交往尤为传奇。据金梁所言,“章太炎少以排满名,而与余一见如故交,往来无忤……尝偕访宋燕生恕,宋素谨密,见而骇曰:‘二君何可同游耶。’亟托词引余出,品茗市楼,切劝至夜午不止,垂涕而道,盖虑二人争意见,终恐不免一伤也。余笑谢之。未几日太炎开会演说,主排满,当首诛金某,谓但愿满人多桀纣,不愿见尧舜,满洲果有圣人,革命难矣。于是众皆戏称余为满洲圣人,而二人交往如常。”金梁确为满人中的圣人,他之所以能与这些主张勤王与革命的新党诸君交往,是因为戊戌政变后,清廷的诛戮六君子、株连新党、废除新政等做法,令他大失所望,因此转而附和新党,主张勤王。也正因此,他对章太炎的排满革命虽不支持却能理解。据记载,当章太炎《訄书》刊行之时,“汉人虽读之感痛快,但畏祸,不敢多为传布;而杭州驻防金梁,乃购数十部分赠满人之识字者,说‘汉人已如此,我们还可不振作吗?’金君倒真是章君的知己了。”金梁并不认同章太炎的排满,曾与章为之发生争执,但满人的腐败无能使得金梁开始离心清廷。光绪二十五年八月初七日,《中外日报》刊出“节录杭州驻防金君来函”,从中亦可见金梁的政治主张。函中,金梁对百日维新中《中外日报》的倡导变法给以肯定,“戊戌之春,大报特出,议论精宏,叙述详明,凡我识时诸君子,均以先睹为快,大以江南,几于家置一编,人手一纸矣。”但当政变发生,“公理不明,公道其亡”,同人对《中外日报》寄予厚望,“尝窃窃然议曰今日恃以存一线者,其唯《中外日报》之公论乎”时,该报却畏首畏尾,不敢秉笔直书。金梁因此批评该报“有始无终,不特大异于新政方行之际,亦且迥殊新政未举之前,与俗浮沉,随人俯仰。呜呼!中国正气果已亡且尽耶?以吾党所推重、天下所共信之大报而乃如是,不其哀欤!不其耻欤!”最后,“素性狂直,好为尽言”的金梁表达了其对《中外日报》的期望,希望该报“大声疾呼,细心推究,此则同人所日夕以期之者也”。据此亦可见,政变后的金梁对清廷持激烈批判的立场,是满洲贵族中颇为激进的改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