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紫山》(孙惠芬)
上世纪九十年代,东北辽南乡村,堂弟怀疑自己媳妇与他一向视为人生楷模的堂兄有染,喝了农药,救治无果回了家,在他濒临死亡的两夜三天里,拥有复杂关系的三个人厮守在同一个屋檐下——这是最深的地狱,也是救赎前最黑的时光。屋内,恐惧、脆弱、罪恶,碾压着三颗心灵;屋外,山雨欲来,众人的眼睛时刻紧盯,一场葬礼正依照乡村仪轨,紧锣密鼓地筹备,亲戚乡邻暗怀心事,各有盘算……小说细腻描绘出时代波澜中乡村的烟火图卷,浓郁的风俗传统,人性与情感在束缚与挣脱中生死缠斗。
紫 山
孙惠芬
第一章 魂归何处
引子
电话铃响起时,汤犁夫剧烈地抽动了一下,之后颤巍巍伸出右手,拿起电话。
这是1992年,中国大地上的电缆电网迅速从城市向乡村辐射,可在黄海北岸的辽南山区,在老黑山下的小峪沟沟谷,除了村委会,除了几个开矿和开矿粉厂的生意人,装家庭电话的,汤犁夫是唯一一个。汤犁夫,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十里八村有名的木匠,他算不上生意人,只靠手艺赚钱,可手艺能变成钱,钱就能让主人跟上现代化脚步,就能让远在天边的消息随着铃声飞到耳边。
半个月前,他和堂弟媳妇大半夜里待在工棚,被喝醉酒从外面回来的堂弟发现,堂弟服毒,镇医院抢救七天,县医院抢救七天,他在家一天天熬着等着,不幸的消息还是传了回来。
当汤犁夫骑摩托从峨上飞到峨下,再从峨下转出小峪沟,整个小峪沟山谷都被搅动起来了。
1 尘土卷起
在这三个月没有下雨的农历八月底,在翁古城通往北部山区的乡道上,一辆拉着三个人的141大解放,旋起了浓烟一样的尘土。三个人,一个是服毒后抢救无效奄奄一息的汤立生,一个是他的堂哥汤犁夫,一个是他的老婆冷小环。汤立生的身体被一蓬稻草和一床旧毛毯包裹着,一张仿佛紫皮地瓜似的脸随着车的颠簸滚来滚去;汤犁夫呆呆地坐在车厢左侧,脸色煞白,两手交叉放在腿上,目视着旋起又落下的尘土;冷小环则僵硬地靠在车厢右侧,双手抱紧胸口,眼睛空茫地看着一程程被车甩在后边的田地。
被大解放卷起的尘土,很快就落在车后的土道上了。不过,总会有另一些尘土被再度卷起。从黄海岸边的翁古城到太平岭、仙人洞、蓉花山,从蓉花山转向北,经滚子河西岸的瓦房街、汤家沟、吊桥子,再到马家、大岭,再到老黑山境内的小峪沟,当车七拐八拐拐到小峪沟沟谷,从一座恍如老虎头一样嶙峋的山崖过去时,又有一座卧蚕似的山崖临近,尘土不见了,车突然停了下来。一群包着头巾的女人和几个拿着农具的男人簇拥在道边,他们的神情既肃穆又不安,仿佛正在等待一场激战,而他们随时都准备为这场激战做点什么似的,因为就在他们前面,一个掉了门牙的豁牙男人堵住大解放,用漏风的声音大声叫道:“俺告诉你汤犁夫,你别想让汤立生进俺家!你把人逼死,还想推出家门,没那等好事儿!”
汤犁夫从车上站了起来,抹了一把被尘土糊住的眼睑,愣愣地看着人群。他似乎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眉头的皱褶里挤满了疑问,但分秒之间,一个激灵,眉头就松开了,就从刚才的木讷中警醒过来。他转身看一眼身后的女人,之后手把车厢板,哈腰纵身一跳跳下车厢,当他头也不回朝岔道深处的西南方向走去,141大解放像接受了命令似的,呜的一声抖动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驶向岔道。
岔道尽头,是峨上屯街,汤犁夫的家就在屯街最东头。
因为要一路上坡,沟谷边的小道又狭窄弯曲,大解放不得不像乌龟一样爬行,尘土归于了尘土,再也扬不起来了,但在这日光就要落入山崖的黄昏时分,拐向峨上的大解放发出轰鸣声的威力,丝毫不亚于它在大道上旋起的烟尘,它们不是旋在空中,而是震在大地上,震在正准备做一点什么的人们心里——汤犁夫把汤立生拉回自个儿家了!
因干旱而蔫头耷脑的人们,一下子像是得了急雨似的支棱起来。
这原本是一个悬念,是自从汤立生被拉走就一直悬在小峪沟人们心里的悬念。虽然一开始,大家都寄希望于汤立生能救活过来,可百草枯的杀伤力无人不知,当七天七夜镇医院抢救无效又转到县医院,无望的结局显现出来,垂危之人魂归何处,便滚石落入深潭一样,在人们心里激起层层波澜。
汤立生原本有家,他的家就是豁牙男人汤立耕的家,汤立耕是他的亲二哥。当年,这对精于算计的哥嫂答应为老人养老送终,老人就把五间房分给他们三间半,另一间半分给了小儿子汤立生。那时汤立生刚刚下学,在农村晃了几年又出去当兵,六年后回来,做生意混在外面常不着家,哥嫂带他一口饭并不是难事;可前后十几年过去,老人双双离世,他从外面领回媳妇,哥嫂却一反常态,坚决不允许他进屋结婚,理由是:一间半房,远远不够多年来的抚养费。情急之下,他不得不去求助厚道仗义的堂哥,把婚结在堂哥家里……
照常理,谁惹祸谁负责,终归是堂哥跟弟媳弄出事儿来逼出人命,可这一带老祖宗早有规矩,人死不能死在别人家!再说,要不是当哥嫂的霸占弟弟房子把他逼出去,怎么都不会有这一天!
站在村口的人们之所以觉得能做些什么,是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立场,他们希望在想象的情况发生时,能站出来为各自偏向的一方加把力。当然,主张汤立生回到亲哥家的人占了大多数,尤其年纪大的,倒不是堂哥比亲哥人缘好,而是他们不愿意看到可怜的汤立生有家不能归。他确实是个懒汉,生在泥地里的穷家却眼光朝上,愣充大板先生,除了说大话攀高枝,没任何真本事,可他终归不是坏人……
在大家的想象里,汤立耕窝囊胆小,没什么章程,但他身后有一个刁蛮有章程的老婆,他老婆说什么都不会让临死的小叔子进她的家门。汤犁夫倒是一个仗义的人,可他应该明白,在老祖宗的规矩面前不能瞎仗义!虽然理亏,但你可以出钱,可以承担丧葬费,说什么也不能让本不是你家的人再进你家的门!哪曾想,汤立耕用熬掉一颗门牙的代价长了胆子,不等老婆出面,就把车堵在了村口,他一句漏风的话,就把汤犁夫打趴下了,汤犁夫就屁也不放,乖乖地领着大解放往家里走了,连大家伙儿帮着说句话的机会都不给,这个场面,可是太让大家震惊了!
人们之所以震惊,是在他们的不同立场之外,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共同立场,那就是:无论怎样,你汤犁夫都应该借这个场合洗清自己。出事以来,村庄笼罩在一片阴森的气氛里,没人肯走进汤犁夫家问个究竟。峨下爱管闲事的老队长,有好几回拖着瘸腿往峨上走,都被看见的人给堵了回来,他没好气地吵吵:“俺就是想去问问,俺不信他汤犁夫是这号人!”
堵他的人往往更没好气:“都出人命了,你不信有用吗?”
可以说,小峪沟的男女老少,没人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汤立生养不住老婆,从结婚那天大家就断定了,可拐走他老婆的终归不该是汤犁夫。自汤犁夫三十多年前舍弃镇上户口来山沟落户,他就是小峪沟从没有过的身上带着光的人。他身上的光,不仅仅是他仪表堂堂彬彬有礼,没有农家子弟的土坷垃气,还有他的技术。他不到二十岁,就已经是镇农机厂技术大拿,拖拉机在山道上跑,他听声音就知道坏在哪里。当他后来被国家派到非洲修铁路,他差不多就是小峪沟夜空里最闪亮的那颗星了。倒是他从非洲回来,因老婆生病回到乡下,光在他身上就黯淡了、消失了,可没用两年工夫,那光又从漆着油漆的家具上闪现出来,他的木匠手艺很快就在十里八村出了名。他生意红火,交际广泛,又见过世面,可他从来不眼睛朝上,村里谁家桌椅板凳坏了,门窗有了裂缝,他有求必应。他家率先打压水井,率先买电视,第一个安装家庭电话,他的家就成了村里谁都可以进出的公共场所。他是这一带的名人,身边又有一个疯老婆,不少女人打过他的主意,他的邻居朱桂星,往家里拖他都不避人眼目,可就从没听到他的风言风语!如果连他都坏了,那么这世界就不会再有好人了!而在大家看来,如果想证明清白,证明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场误会,不让临死的汤立生进家,是再好不过的机会!退一万步讲,你就是真不清白了,也不能承认!也该在大庭广众面前争辩几句!
可现在,他不光一句解释的话都不肯说,还理直气壮把大解放引到峨上了。
把大解放引到峨上,这不仅意味着他当众承认了和弟媳之间的关系,还告诉人们:他要继续单独和弟媳待在一个屋檐下……
这个信息最震动人心的地方在于,可怜的汤立生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光,眼睁睁看着这一对狗男女在他眼前转悠,直到咽气——
这不啻是震响在小峪沟山谷的一声闷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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