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总第170期）

父亲写的散文诗

文/ 杜骏飞

“一九八四年，庄稼早已收割完

女儿躺在我怀里，睡得那么甜

今晚的露天电影没时间去看

妻子提醒我，修修缝纫机的踏板

明天我要去邻居家再借点钱

孩子哭了一整天哪，闹着要吃饼干

蓝色的涤卡上衣，痛往心里钻

蹲在池塘边上，给了自己两拳”

这是我父亲日记里的文字

这是他的青春留下来的散文诗

几十年后我看着泪流不止

可我的父亲已经老得像一个影子

“一九九四年，庄稼早已收割完

我的老母亲去年离开了人间

女儿扎着马尾辫跑进了校园

可是她最近有点孤单，瘦了一大圈

想一想未来。我老成了一堆旧纸钱

那时的女儿一定会美得很惊艳

有个爱她的男人要娶她回家

可想到这些，我却不忍看她一眼”

这是我父亲日记里的文字

这是他的生命留下来的散文诗

几十年后 我看着泪流不止

可我的父亲已经老得像一张旧报纸

旧报纸

那上面的故事，就是一辈子

这首《父亲写的散文诗》的歌词，是董玉方写的叙事诗。

叙事诗模拟了一个父亲写的流水账。

这流水账啊，却是让歌者心痛的散文诗。八四年，女儿刚出生不久，劳累的秋收，露天电影，修缝纫机的踏板，孩子哭闹着要吃饼干。 而父亲最扎眼的心事则是：明天我要去邻居家再借点钱。

这是个年轻的父亲，贫寒而伤感，他穿着那个时代的蓝涤卡上衣，痛往心里钻，是因为筋疲力尽，还是因为内心几乎不能承受生活的重压？

他蹲在池塘边上自责自怨到极点，只好痛楚地给了自己两拳。 他没有恨生活，没有恨时代，没有恨别人，只恨自己生而贫穷，无能无力。

这流水账，也是当年让父亲黯然神伤的散文诗。

转眼之间，九四年了，庄稼又已收割完，想起了去年离开了人间的老母亲。伴着秋天的境况，他想起了自己再也不是有母亲的孩子了， 他不再有心灵的凭籍，但还是全家唯一的依靠。

他看着女儿扎着马尾辫，蹦蹦跳跳地跑进了校园，却也看到女儿最近有点孤单，她瘦了一大圈，是营养不足，还是年幼的内心过早地经历了爱和哀愁？父亲想到了遥远的未来，他会日益衰老，而那时的女儿已风华正茂，美丽动人。那时会有人爱她，要娶她回家。 而他的未来，也许会老无所依。

此时，是感情强烈的一刻，但父亲却不忍看她一眼，因为他想到： 要经历多少困苦，才能等到那一天；因为他想到：那一天来到时，自己将如何地百感交集；因为他想到：这一腔心酸痛楚，不能被女儿看见。

无数人为父亲写过诗，但没多少人读过父亲的心事。

也许真正理解父亲的时刻，是自己也为人父母时。 那时，过往的记忆才会像黑白电影，一幕一幕涌上心头；你才会知道，那个为你遮风挡雨的父亲，那个在困难险阻前咬牙坚持的父亲，那个不管有多少委屈心痛都不能在你面前流露的父亲，是把这一切苦，当作自己的命运了。

生活的遗憾在于，当我们明白了父亲时，他们已经老了。

你已不再能回到他们的贫困而年轻的时候去安慰他。 即使今天翻看他的日记，你也已不能再回到当时，擦去他在雨中奔波时满脸的泪与汗，你已不能再回到过去，为自己的不懂事说一声对不起，好减轻一点他那时的困窘。

你只有唱起这首歌谣，唱起这首《父亲写的散文诗》。

这首歌是许飞首唱的，我们可以记住她的名字。李健翻唱时，加上了这样的几句：

这是那一辈人

留下的足迹

几场风雨后

就要抹去了痕迹

这片土地曾让我泪流不止

它埋葬了多少人心酸的往事

是的，我们的父亲们曾含辛茹苦、竭力挣扎，尽最大可能地养育了我们。 这其中的往事，其实是国家半个世纪动荡不安的历史，是所有阶层被迫载沉载浮的历史，是家国两贫到国富民穷的历史，是饥寒交迫到温饱文明的历史。

这些往事，也是无数个父亲在巨大困境中挣扎求生的心酸悲壮的历史。它埋葬了多少家庭泪如雨下的往事！

只有记忆不会磨灭，当我们唱起《父亲写的散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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