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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笔记本》(法)福柯个人笔记本,从技术的意义上来说,可以是书-20240923224041

疯子与书  · 微博  · 读书  · 2024-09-23 22:40

正文

2024-09-23 22:40

《个人笔记本》

(法)福柯

个人笔记本,从技术的意义上来说,可以是书本、公共登记簿或是辅助记忆的私人笔记本。它们被当做生活之书和行为指南来运用。这对于所有有教养的公众而言,似乎已成为平常事物。人们在其中写下一些引文、书摘、范例、目击到或者读到的行为、对所闻所想的反思和推论。它们构成了人们所读所闻所思的物质记录,因此,为随后的重读与沉思提供了一种累积的财富。它们也为起草更系统的论文形成了素材,人们在这些论文中提出一些论证和手段,用以抗争某些弱点(诸如愤怒、嫉妒、闲话、谄媚),或是克服某些困难的境遇(悲痛、放逐、毁灭、耻辱)。因此,当方达姆斯向普鲁塔克请教如何对抗灵魂躁动的建议时,后者那时其实并没有时间去完成一篇形式完备的论文,所以在当时的情形下,普鲁塔克把自己写的、关于灵魂宁静的主题的笔记交给了他;至少,这是他引介他的《论愉悦》这个文本的方式。故作谦虚?无疑,这是为《论愉悦》的有些不连贯的风格进行辩解的一种方式,但是,这种姿态也必须被视为对这些笔记本性质的某种暗示——也是对写作论文本身之用途的暗示,而论文只保留了少许原初的形式。

这些个人笔记本不应被简单地认为是一种记忆辅助,可以时不时地拿来查阅;它们也不意味着是回忆失效时的替代品。更恰当地说,它们构成一种材料和框架以便反复地进行这些训练:阅读、重读、沉思、与自己及他人交谈。这是为了使它们——用一再出现的表述是——顺手、听从支配。那么,“近在手边”的意思,不仅是指人们能够把它们召回意识,还指的是,无论何时,只要需要,就能够在行动中使用它们。这是一个为自己构造生命伦理逻各斯的问题,即构造一种有用的话语装备,就如普鲁塔克所说的,这种话语装备能够提高声音、使激情沉默,就像一个主人一出声就能让狗吠平静下来一样。为此,它们必不可仅仅被放置于某种记忆的橱柜中,而是必须深深地存留于灵魂中,“植根其中”,塞涅卡如是说。它们应当构成我们自身的一部分:简言之,灵魂必须使它们不只是为灵魂所有,而且是灵魂本身。个人笔记本的书写在这种话语的主体化中是一种重要的接力传递。

无论这些个人笔记本可能是多么的私密,它们都不应被理解为私人日记或是后来基督教文献中所发现的灵魂经验(诱惑、奋争、堕落及胜利)的记述。它们并不构成一种“自我叙述”;它们的目的,不是将具有净化价值的口头的或书写的忏悔公诸于众。它们努力促成的运动与此相反:其意图不在于追寻不可言说之物,也不在于显露隐藏之物,也不是去说那些未说出之物,而是相反——去捕捉那些已经说出的,去收集那些设法听到的或读到的,其目的完全是为了形塑自我。

个人笔记本需要重置于当时非常明显的张力语境中。在一种深刻地铭刻着传统性的文化中,借助那些已被言说的公认价值,借助话语的重现,借助古老与权威封印之下的“引证”实践,发展出了一套伦理,“关注自我”极其明显地引导了这种伦理的目标:回归自我、接触自我、与自我一起生活、相信自我、从自我中受益和自我享乐。这就是个人笔记本的目标:形成人们对片断逻各斯的回忆,并通过教学、聆听或阅读的手段进行传播,这种手段在自己与自己之间建立关系,一种尽可能充分与娴熟的关系。对我们而言,所有这些里面都存在些悖论:如何能够藉由一种永恒的、几乎放之四海皆准的话语的帮助,去使得一个人同自我协调呢?事实上,如果个人笔记本的书写,经由这些分散的逻各斯,能够有助于自我的形塑,那么,这源于三个主要的原因:书写与阅读结合配对的限制效果;有选择权的异类事物有规律性的实践,以及对这种实践效果的挪用。

1.塞涅卡强调的重点:自我的实践包括阅读。因为一个人无法单独地从自身的储备中抽取一切,也不能用那些对自我行为来说不可或缺的理性原则来独自武装自己。引导、范例,他人的帮助,都是必需的。但是阅读和书写一定不能分离;人们应该“交替地求助”于这两类追求,并且“将这两者结合起来”。如果太多的书写使人精疲力竭(塞涅卡考虑的是风格要求),过多的阅读则具有分散的效果:“在阅读中很多书是分散注意力的。”不断地从一本书转移到另一本,一直不停,不经常地返回蜂箱供出花蜜——结果就是不做笔记不创建阅读的宝库,人们就很可能一无所获,很可能在不同的思想之间遍地撒网,遗忘了自我。书写,作为阅读活动中的积累方式,收集阅读感想的方式,是一种与有着巨大缺陷的犹豫不决相反的理性训练,无穷尽的阅读会促成这类犹豫不决。犹豫不决的定义是,在面临任何可能发生的事情时,精神动摇、注意力分散、观点与意愿发生改变,因此,它是一种弱点。它的特征是,使心智转向未来,使心智对新奇的思想感兴趣,并阻碍心智在已知真理的获有过程中为自身提供固定支点[插图]。个人笔记本的书写,通过固定的已获得的要素、通过一份对过去的建构,以抗拒这种注意力的分散。可以说,返回过去或退回过去都是可能的。这种实践能与当时一个非常普遍的主题联系起来;无论如何,这对斯多葛学派和伊壁鸠鲁学派的道德哲学来说极为常见——对一种转向未来的心态的拒绝(由于未来的不确定性,它导致灵魂的焦虑和躁动);并且,将人们能充分享受的、无忧无虑的过去赋予正面价值。个人笔记本贡献了一种手段,人们藉此能把灵魂与对未来的关注分开,将灵魂重新定向为对过去的沉思。

2.不过,当个人笔记本的书写使人们能够抵消注意力的分散时,它也是(而且必须仍然是)一种异质事物的有规律的、深思熟虑的实践。它是对异质要素的一种选择。在这方面,它与语法专家的工作形成了对照,语法专家试图去了解一整部作品或一位作家的全部作品;它也与专业哲学家的教学相冲突,专业哲学家赞成一个学派的整体教条。爱比克泰德说,一个人是否读过芝诺或克吕西波的全部作品无关紧要;一个人是否准确领会他们想说的,或者一个人是否能够重建他们的整个论证,这都没有关系。笔记本由两个原则主导,人们可以称之为“准则的局部真理”及“特殊的使用价值”。塞涅卡为他自己和他的通信者选择要记下的东西,不仅来自于他自己这一派的某个哲学家,也来自于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根本的要求是,他能够把选择的句子视作一句箴言:其论断是真理,其指示也适宜,就一个人的具体情况而言也有用。书写是自己对自己的个人训练,是一种异质真理的艺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有目的的结合方法,即把已经说出的传统权威与被确证的独特真理,以及决定真理使用的特定环境结合起来。“所以你应该总是阅读权威性的作者;当你渴望改变时,退守到那些你之前读过的作者那里。每天都获得一些使你变得坚强的东西以对抗贫穷、死亡和其他的不幸;当你浏览了许多思想之后,选择其中一个在当天来彻底消化。这是我自己的习惯;从我读过的许多东西中,我索取一些为己所有。今天的思想是我在伊壁鸠鲁那里发现的;因为我惯于跨越,甚至跨到敌人的阵营——不是作为一个逃跑者,而是作为一个侦察者。”

3.这种深思熟虑的异质性并不排除统一。但是,统一并不是在组成一个整体的艺术中实现的;在作者本人那里,它必须被确立为书写的结果,被确立为作者建构(因此就在书写行为中)与咨询(因此在他们的阅读与再阅读中)的结果。这两个过程可以区分开来。一方面,它与此有关:在个人书写的训练中,通过将这些异质性片断主体化,从而使这些片断结为一体。塞涅卡根据相当传统的隐喻,将这种统一与蜜蜂采蜜、食物消化,或数字总和作一番比较:“我们应该注意,无论我们吸收了什么,都不允许保持不变,否则,它就不是我们的一部分。我们必须消化它;否则,它只是进入记忆,而没有进入推理能力中。我们且忠诚地欢迎这样的食粮,使它们成为我们自身!这样形成的一体之物就可由许多要素构成,就像一个数字是由几个要素构成一样。”与阅读的全部建构一道,书写的功能,就是去建构一个“身体”。这个身体不应被理解为一体化的教义,而毋宁是——仿效一个经常被提及的关于消化的隐喻——某个人的身体。他转写他的读物,并因此挪用它们,将其中的真理据为己有:书写把看到或听到的东西转变成“组织与血液”。这成为书写者本人的一个理性行为原则。

不过,还有一种相反的情况,即书写者通过回忆说过的事情来建构自己的认同。同样在第84封信中——这封信构成了关于阅读与书写关系的某种短论——塞涅卡对相似、忠实和独创性的伦理问题作了一个集中的阐述。他解释说,对作者的原有东西进行重塑,但作者本人不应该在这个过程中被辨认出来;思想,不是借助于笔记,也不是借助于书写(书写可以将以前读过的东西复习一遍),去建构一系列可辨认但却“已死亡”的“肖像”(塞涅卡在这里想到的是那些肖像画廊,借助它们,人们通过参照别人确认了自己的出身、断定了自己的地位、显示了自己的身份)。一个人自己的灵魂必须要构建到他的书写物中;但是,就像一个人在脸上标记着他与祖先的天生相似一样,他能感觉到铭刻于他的灵魂中的思想的血缘关系,这是件好事。通过选择的读物和同化性的书写之间的相互作用,人们应该能够形成一种认同,借此,整个精神的系谱便能被辨识出来。在合唱团之中,有男高音、男低音和男中音,有男声和女声:“单个歌唱者的声音被隐藏起来了;我们听到的是所有人在一起的声音……对于这样的音质我有自己的看法;它应该由许多艺术、规则以及取自许多历史时期的指挥模式装备起来;但是一切都应该和谐地合为一体。”

(汪民安主编《福柯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