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是个800米跑常年满分、高中校运动会拿过4×100米接力奖牌、每次班级联欢会都冲上去跳舞的小姑娘。但在20岁那年,我经历了
两场间隔六个半月的手术
,并收获了
髋臼上的14枚钉子和“驯服下肢”的宝贵经验
。
当我厚着脸皮,以
“练正步胯骨会疼、腿会麻”
这种闻所未闻的理由,向大一军训的教官申请见习的时候,我还不懂这是一种病。我只是美滋滋地享受着在凉棚下“坐训”的资格,一边疯狂地补涂防晒霜,一边把我能想到的所有胯骨疼历史都温习了一遍。
从小跳舞开竖叉的时候,我就
体会不到左髋前侧的拉伸感
,而是有种因为卡住所以下不去的感觉;初中跳舞踢腿的时候,
左髋关节有弹响
;高中偶尔有那么几次
胯骨刺痛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被我从脑海里拽了出来。
当时的我以为这一次的问题仍旧是特定时段状态不佳,很快就会像之前的胯骨疼痛一样过去。事实证明当年的我too young too simple。
半年后,在2020年的那个春天,我终于下定决心去看医生。网课时代我经常坐在瑜伽垫上看书。
无论用什么姿势,左腿总是很快就麻掉
,而右腿却安然无恙。身体的不适加上特殊时期的负能量让我原地炸毛。掏出手机,点开浏览器,我用能戳穿钢化膜的力道输入了“髋关节痛”四个大字。
古谚云“某度看病,癌症起步”。不出所料,位处搜索结果前列的都是“股骨头坏死”等一看就很严重的疾病。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到了“
髋关节撞击综合征(FAI)
”这个我在后来的一年半里无数次向旁人解释的名词。这是中青年髋部疼痛的常见原因却鲜为人知,运动或者久坐之后产生慢性疼痛,时常伴有关节弹响……这一切都指向了我数年以来的经历。尤其是
“C字疼痛”
图示里用虎口捏在胯骨部位
的姿势,和我每次疼痛发作、揉捏疼痛部位试图缓解症状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C字疼痛”:疼痛出现在腹股沟到胯外侧 | aneskey.com
看到这里,我一拍大腿:就是它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暑假,我带着自我诊断结果、病情自述小短文,还有一腔雄心壮志去了校医院外科。医生阿姨非常认真地倾听完我长达五分钟、声情并茂的讲述,正当我准备好迎接“X光核磁一条龙”时,只听阿姨非常温柔地对我说:
“你这个问题我们这看不了。我给你开一张去北医三院的转诊单吧,
你挂骨科或者运动医学科都行
。”
就这样,手拿薄薄一张转诊单在盛夏的阳光下凌乱的我,完成了人生中最快的一次就医,也踏上了治病的正轨。
保守起见,我为了排除一些更严重的问题先挂了骨科的号,然后不出所料地转到了运动医学科。
运动医学科的诊断过程可以说是神速,
两张X光和一个核磁共振检查
之后,我“如愿”在病历诊断里看到了FAI,但
前面多了两个字——双髋
,后面则多了四个字母
“BDDH”(临界性髋关节发育不良)
。
我面露难色,弱弱地向医生抗议:“可我右边从来没疼过啊……”医生很客观地回答了我:“你两边骨头是一样的问题,但有问题不一定会疼。你这个毛病可以选择保守治疗,但
撕裂的髋臼盂唇
它不会自己长好
;你也可以选择
关节镜手术
,但要付出的也更多。想做手术的话,找我来约手术就行。”
髋臼盂唇撕裂,蓝色部分为撕裂和修补后的盂唇 | 原图:ryortho.com
我看了看小破站收藏夹里那些种草了很久,但还没来得及学的舞;又审视了一下自己19年来生命不息、作死不止的性格。我咬了咬牙,选择了手术治疗。
由于手术排期需要等几个月,我回学校又上了一个学期的学。在达成“明明去看左髋,右髋却也确诊了”的“买一赠一”成就之后,
我的右髋真的像医生说的那样疼起来了,而且是“弯道超车”
——在短短一个学期之内,就超过了左髋的疼痛程度。
先是在晚自习的时候右髋持续酸疼,为了本少女的光辉形象,我才强忍住没让自己扭成一条蛆;再到难受到根本坐不住,躺在床上也睡不踏实;最后
疼痛和学习压力一起把我的精神击垮
。情绪最崩溃的时候,我明明被手环闹钟震醒,却浑身瘫软,拼劲全力想要握拳都在尝试几分钟后手才慢慢合拢,结果错过了当天的课程。后来在学校的心理疏导中我了解到,当时低落没干劲、疲惫嗜睡的症状和身体问题有很大的关联。
经历了这一切,期末季哪怕疼得完全不想下楼,在宿舍躺了将近两天都没吃一顿饭,
我内心也已经毫无波澜,只是觉得“确实得去做个手术”
。
考虑到剧烈疼痛的右髋可能无法在拄拐时胜任支撑腿的工作,和医生沟通之后,我决定
先进行右髋的手术
。
因为是疫情期间,医院不允许探视和陪床。姥姥姥爷心疼得要命,我却过上了
“肥宅”的理想生活
:医院的盒饭份大量足,想吃什么自己点,一天三顿准时送到房门口,填鸭式的喂养把我一个学期欠的全补回来了;每天有打好水的热水瓶放在床头,喝水都不用自己接;更何况还不用接见探视的亲朋好友。手机、耳机和充电器一拿,巴适滴很呐!
正巧我右髋的
手术是早上第一台
,所以手术前的“零点后禁食禁水”丝毫没有影响我内心的兴奋之情。
腰麻过后
,我躺在手术台上看着手术室雪白的天花板、滴滴作响的仪器、像章鱼触须一样伸向四处的机械臂和管道,惬意地享受着无影灯的圣光照耀和能媲美冬眠舱的冷气,感觉自己就像科幻电影里即将重生的新人类,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
在这种激情下,打了镇定剂睡过去的我在手术途中还清醒过来
,偷偷听了好一会儿医生们的聊天(虽然多嘴接了句话又被弄睡过去,把听到的内容忘了个一干二净)……
手术长达惊人的四个多小时,排在我后面的几台预计上午就能做的手术,一股脑儿地被我挤到了下午。最终,我收获了
四个有大有小的
微创伤口
、被
磨掉了一大片的右股骨头
、右髋臼上的
8颗钉子
,还有两个伤害性和侮辱性都极强的
次生伤害
:
究极无敌硬的病床用短短三个晚上,就把我尾椎骨的位置硌出了
褥疮
;为了抵消关节牵引的作用力,下体在术中承受了
长达四个小时的压迫
,肿成了男士一般,过了两个月还没好彻底。
术中固定需要在两腿之间卡一个柱子,这就是压迫下体的元凶 | washington.edu
那个晚上的我衷心地感谢疫情,好让
“蛋疼”
的我不会被熟人探视。本来丝毫不怂的我最终还是被疼哭了,和朋友吐槽:“就像蹲下的时候磕到了桌角一样……关键还是持续的疼,就好比‘疼痛减轻点了吧?来,再磕一下!’”
术后
关节的活动角度有严格的限制
,且除了大腿后侧肌群,其他的肌肉都禁止用力,也无法用力。在病床上彻底“躺平”的我因为
大腿肌肉几乎完全脱控
,在出院时连下床上轮椅这种小事都需要旁人帮忙搬着患腿、一点一点蹭过去才能够完成。本以为拖着这样一个“假肢”回家会是一件艰苦卓绝的事情。但到了出院时,已经不能再忍受病床一秒的我情绪高涨,一边庆幸着手术后一天就能出院,一边麻溜儿地回到了家。
第一次手术的术后恢复可以说是漫长又痛苦。
八个钉子在病友群里属于顶级(后来才知道,其实我磨掉的部分也算多的),但我不知道恢复起来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术后复查的CT结果,股骨头外侧的红色代表该处被磨掉过一层,髋臼上的小凹槽代表该处打了钉子 | 作者供图
现在看来,术后的恢复过程简直就是“人类驯服四肢”的真实写照。刚开始
整条腿的前侧和外侧的肌肉处于完全失控的状态
,不可以主动去募集和发力。但第一次做完手术的我不懂,只是按照记忆中的感觉尝试去收紧肌肉,结果不但很疼,还完全没反应。
一个多月之后,虽然大部分肌肉慢慢被我“找到了”,但它们已经不像术前那样与我亲密无间。
关节的
本体感觉
也和手术之前完全不同
,就好像第一次配完眼镜觉得地面不再是平的,需要大脑去调节,把髋关节的活动修正到之前习惯的感觉上去。就连走路这种
原先完全不需要分神关注的动作,如今也需要投入精力去指挥肌肉才能够完成
,按照记忆中脚朝正前方的感觉走路,右脚却成了外八,所以必须指挥右脚“内八着走路”才是正的。
当时正好是某大型综艺播出之际,看着里面没有基础的练习生努力指挥不听使唤的腿跳主题曲的样子,我突然就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术后拄拐的我,感觉自己像个张开翅膀护雏的老母鸡 | 作者供图
从没见过这种世面的我,在术后三个月复诊的时候带着大大的疑惑向医生求助。医生让我去
找康复医生做康复
。经历了
和泡沫轴、筋膜球长达数月的你死我活的大战,还有偶尔的练腹练臀
之后,我在术后的第四个月彻底脱离了拐杖的辅助。术后第六个月的时候,康复医生瞥着恨不得比她还健康和端正的我,说我只需要
继续恢复,同时避免跑跳和负重这种危险运动
就行,可别再去找她了。
但只有我自己明白,彼时的我虽然看起来并无大碍,但实际上
仍旧不能完全自如地操控我的新下肢。
由于休学期只有一年,我在右髋的恢复期内便开始了左髋手术的排期。终于,在右髋术后的第六个半月,我等来了左髋手术。
让我很欣慰的是,时隔半年多,我
在运医病房体验到了很多之前没有的项目
。术前查体的时候多了测量肌力、体态和关节活动度的内容;患者宣教里多了拐杖使用现场教学。因为聊天开小差,我还被点名上去演示用双拐,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了我右髋术后练就的“拄拐飞奔”技能,吓得护士姐姐直呼“小心点,不用那么快”。
或许是因为上一次手术的用时之长震惊四座,我的
左髋手术被安排在了当天最后一台
。下午两点,我从病房里被推了出去,半年没能做有氧运动又经历了14小时禁食禁水,我妥妥地像个霜打了的瘪茄子。先是因为血管干瘪送不进留置针和护士姐姐面面相觑,而后在麻醉室里瑟瑟发抖,让本就吐槽我太瘦不好扎的麻醉师非常无语,好不容易上了手术台,我的牙齿还在不住地打颤,肩膀、胳膊和头部抖得像筛糠。我一边听着左髋通过骨骼传到颅内的电钻钻墙一样的声音,一边感受着削骨若有若无的隐痛,血压一阵狂飙。本来不打算给我打镇定的医生叹了口气,再一次送我进入了梦乡。
虽然在手术中各种社死,但这一次我“驾轻就熟”
地携带了床垫,加上手术用时短,完美地规避了褥疮、疼痛、下体肿胀等次生伤害。第一次术后购买的高级轮椅还在出院当天排队复查时给了我前所未有的舒适体验。一同出院的病友看着我放低轮椅靠背、半躺着和家人聊天的样子,投来了艳羡的目光。
微创手术伤口在术后第二天、拆线时、伤疤形成早期的样子 | 作者供图
这一次,
术后下发的康复指导新增了一些更温和的内容
,将我上次康复时感到困难的部分放到了更靠后的位置。而休学在家、不再有学业压力的我也明显从容了很多。我在康复科医生的指导下,
自己做康复练习并学习相关的知识
,体会髋部和大腿的疼痛到底是哪块组织在向我抗议,调整发力习惯,不让错误的活动方式伤害恢复中的身体。
不知是因为我有了经验,还是左髋的问题本就不如右髋严重,
只打了六颗钉子的左髋恢复得比右髋快了很多
,在两个半月的时候就达到了右腿术后五个月的程度,可以逛商场了。时至今日,左腿虽然亲测有氧操达咩,但已经能基本满足正常生活所需;右腿的关节活动度和本体感觉也逐渐恢复。
治病之旅的收获
如果说这次治病之旅让我有什么感想,我想说两点。
一是
一定要科学锻炼
。
在运医病房里和我聊的最多的两位病友,都是被近年来的运动潮流裹挟,想要挑战自我,却因操之过急的运动计划和自身的知识欠缺,最终落得要么终身咸鱼、要么住院手术的下场。在冬奥期间,我受运动员的鼓舞,更加认真地做康复训练。但我更加明白,作为普通人,我们的目的不是挑战极限,而是
在伤病之后尽力回归生活、试图回归热爱。
二是
当代医学虽然很强大,但仍有很大的提升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