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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雄周末书话第210话|美国人欢迎自己被俘的将军,比凯旋归来的英雄还要热烈

志雄走读  · 公众号  ·  · 2024-05-16 11:25

正文

唯有知识可以分享,也只有知识可以裂变成财富。

#志雄周末书话# 每弹评鉴四本书

本周四书分别为: 《霍普》《 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 》《 第三帝国的语言:一个语文学者的笔记 》《西方哲学入门》

尽管爱德华·霍普的画看起来是现实主义的,它们并不仅仅是对所谓真实的再现。它们解构与重建现实,将其转变为超越纯粹经验的东西。就像霍普在画作中经常包含的画中画的视图,一个典型的霍普式构图中最重要的并不是一幅描绘可见事实的图像,而更像是在感知过程和感知能力中形成的一种由分解和割裂所创作出的格式塔(gestalt)。他的作品被恰当地称为“沉默的隐喻”。正如所有的话语都受到潜台词和沉默的支配,霍普的艺术在画作中实际不可见之处同样有其重心。他的艺术制定了使表面状况稳居于深邃意境中的观看与理解之道。

夜窗

1928年

布面油彩

73.7cm×86.4cm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

约翰·海伊·惠特尼赠


铁路边的房子

1925年

布面油彩

61cm×73.7cm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

匿名捐赠


包厢C,193 号车厢

1938年

布面油彩

50.8m×45.7cm

私人收藏


小镇办公室

1953年

布面油彩

71.7cm×101.6cm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乔治·A.赫恩基金赠



正午

1949年

布面油彩

69.9cm×100.3cm

俄亥俄,代顿艺术学院

安东尼·哈斯韦尔夫妇赠


海边的房间

1951年

布面油彩

73.7 cm×101.6cm

纽黑文,康涅狄格州,耶鲁大学美术馆

斯蒂芬·卡尔顿·克拉克遗赠



红衣主教像

拉斐尔

约1510

木板油画

79×61cm

来自卡洛斯四世的收藏



这是肖像画家 拉斐尔 活跃于罗马时早期的一幅杰作,与梵蒂冈签署厅的装饰画属于同时期的作品,在签署厅数不清的壁画中,画家的朋友和同时代的名人都化作历史人物出现在上面。梵蒂冈委托的这幅作品大大地提高了拉斐尔的知名度,于是或多或少与罗马教廷相关的文艺资助者都想订购他的画,他们为取得他的作品几乎展开了竞赛。

画中这位神秘主教必然是尤利乌斯二世时期教廷中的权威人士,学者们也提出了无数种可能,但我们还是难以确定他的身份(伊波利托·德斯特、班迪内洛·绍里或阿利多西)。两个相反的金字塔形通过顶点连接起来,体现了拉斐尔在肖像画上对于空间几何学的探索。人物的姿态非常自然优雅,整体效果简单明确,色彩对比十分讲究,这些本质特点彰显了人物的精神力量和社会与生存地位。

无论主人公究竟是谁,人物骄傲的眼神和紧闭的双唇都暗示我们这是典型的精明神秘外交官的形象。

自画像

提香

约1556

帆布油画

86×65cm

来自腓力四世的收藏

1821年收入普拉多博物馆


提香 86岁逝世,在生命长河之中,他以其丰富的色彩、自由的笔法以及独创的模式在绘画领域占据了并始终保持着首要地位。他绘制了许多自画像(有些是在描绘众多人物的作品中呈现出来的),但是我们如今能看到的仅存的几幅画像都属于他职业生涯晚期的作品。

这幅油画包含在提香最后几张画像之中,动人而极其强烈地展现了人物的心灵。作品呈现的是画家衰老、孤独、虚弱的侧面形象;但他的右手依然紧紧握住画笔,目光尖锐有神,似乎是在探寻等待着他的象征永恒的另一个世界。作品突出了暗色调的调和手法的作用,通过白色衣领与苍白面容将黑、灰色带隔开;它作为映衬表现形式朴实本质的完美典范,体现了这位威尼斯大师高超的绘画技巧:手艺精湛,下笔准确无误,毫无差错地描绘出完全未经修饰的细节,仿佛这些内容他早就熟记于心了。这幅优秀的自画像展现了画家的技艺,还传达了他的观点:“想成为画家须得了解白、红、黑三种颜色,并将它们用好。”

手捂胸口的骑士

埃尔·格列柯

约1580年

帆布油画

81×66cm

来自阿尔科公爵的收藏



画家以其精湛的画艺在这幅作品中创造了一个肖像的典范:即16世纪西班牙绅士的形象。人物的姿态表明了他的信仰和贵族身份,并展现了他以剑捍卫这两项荣誉的意愿。尽管作品的保存状况不佳(人物的左臂完全褪色了),但它依然是 格列柯 肖像画中的优秀模板之一,是画家初至西班牙时于托莱多完成的。

画中人物的身份难以确定,一些学者认为他是托莱多高级公证员、圣地亚哥骑士团的骑士唐·胡安·德·席尔瓦。如果学者的猜测为真,那么这幅作品就是将他宣誓的时刻永久保存了下来,他右手摆放的位置以及剑的出现均为暗指骑士授职时执行的仪式。艺术家着重描绘了人物的眼神和面貌,他的目光锐利有神,面部独立于昏暗的背景,洁白的花边皱领与背景毫无区别,全部光线都集中在直挺生硬的褶皱上。镀金剑柄和袖口的花边展现了画家的高超技艺:无数色块凝聚在光线停留于表面的地方,光线穿过平面直到阴影处,使得贵族骑士的轮廓陷于阴影之中。

身穿盔甲的腓力四世

迭戈·委拉斯开兹

约1628

帆布油画

57×44cm

来自阿尔科公爵的别墅

1819年收入普拉多博物馆


在17世纪,君主和地位高的人士的官方肖像画作为政治权力的工具,变得极其重要。腓力四世是腓力三世和奥地利的玛格丽特的儿子,于1621年登上王位,当时才16岁。

委拉斯开兹 的绘画生涯完全是在腓力四世的身边度过的,他为腓力四世和王室成员绘制了数十幅肖像画,这些画像的规格和呈现的场合均有差异。1623年,他开始长期为这位长寿的国王绘制肖像,腓力四世对作品效果十分满意,很快便指定他为御用画师,从此,君王与艺术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三十多年来,委拉斯开兹描绘了国王体态的变化过程,为我们还原了腓力四世外观上的每一处改变。该作品被视为一幅更大尺寸的肖像画的残件,展现了依然处于年轻时期的腓力四世的相貌,他留着稀疏的金发,流露出单薄的贵族之美,外貌看上去跟青少年时期差不了多少。

《静物》

弗朗西斯科·德·苏巴朗

约1633

帆布油画

46×84cm

弗朗西斯科·坎波于1940年赠送


苏巴朗 绘制了许多以宗教为题材的大型画作,有时也潜心创作静物画,他遵循大师 桑切斯·科坦 客观、严谨甚至苛刻的态度进行创作。就像这幅作品展现的一样,画家选择了毫无生气、冰冷的人工制成的物品,这与巴洛克的风格以及佛兰德斯艺术强调生动的特点都大为不同。

器皿并列排放的构图看似简单,但实际上画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两个金属托盘之间形成严格对称,描绘出椭圆形边缘和油画两端一模一样的阴影;中间白色花瓶与淡红色陶瓷罐安放的位置略微错开,暗示了画面的深度,三件陶器的柄朝向不同方向也是同样的道理。油画的背景是单一的黑色,光线特意倾斜投射在静置的物体上,用以表现器皿的容量和材质,这种模式早在桑切斯·科坦的作品以及他儿子的静物画中就已经出现了。画家将这几件家居用品完美地依次呈现在同一平面内,它们之间形成一种无声而静止的联系,展现了各自的容积、表面和色泽。这里完全没有人类的气息,一切事物都静止了,陷入永恒之中。

《自画像》

弗朗西斯科·戈雅

1815

帆布油画

46×35cm

1866年自特立尼达博物馆收购

1872 年收入普拉多博物馆



1815年,69岁的 戈雅 在画布上绘制了这幅自画像,过去的事情带给他很大的折磨:当时他已耳聋多年;他度过了拿破仑入侵时期,经历了爆发于1808年、结束于1813年的长期独立战争和斐迪南七世的复辟,斐迪南七世重登帝位时废除了在战争和随后的镇压期间建立的自由政体;三年前他还失去了配偶。他的表情痛苦而失望,不修边幅的容貌抓住了他内心自我告解的特点。

这幅作品是画家留下的表达最强烈、最动人的自画像之一,戈雅从内心深处进行挖掘,揭示他在幻灭及严重危机的时刻遭遇的所有困难和背负的重担。在这幅体现焦虑不安的自画像中,艺术家表达了对伦勃朗风格的喜爱之情,伦勃朗历经数年绘制的众多自画像为我们还原了他的形象,他的作品集中反映人物的特点,在用色方面只保留白、黑、褐几种主要颜色,戈雅对此产生了共鸣。画家在描绘人物忧郁的形象时一气呵成,并未在面部特征上下太多功夫,他运笔迅速,即兴创作,使展现人物沉思与内心危机的心理活动定格在了画布上。戈雅的双眼凝视着我们,仿佛是在急切地质问什么,但却得不到回答。

《代序:英雄主义》:

第三帝国的语言让拉开距离的、带有“去”(ent)前缀的词汇有所增长(尽管每一次都无从得知,那些词语是新造的,还是一般用语吸收了专业圈子里本已熟知的表达,以满足新的需求)。为防备空袭,必须将窗户弄暗,于是就有了每日的“去暗”(Entdunkeln)工作。房顶燃烧时,不可以让房顶隔层里堆放的物什给灭火者制造障碍,于是房顶被“去杂物”了(entrümpelt)。因为需要开发新的食品资源,于是:七叶树被“去苦了”(entbittert)……


为了全面地表述当前最迫切的一项任务,人们又广泛地引入了一个以同样方式构成的词语:纳粹主义几乎导致德国毁灭;如今,人们正努力使国家从这个致命的病患中得到康复,而这一努力就被称为“去纳粹化”(Entnazifizierung)。我不希望,并且也不相信,这个丑陋的词语将会具有持久的生命力;一旦当下的任务完成,它就会沉寂,成为一个历史的过客。


第二次世界大战一再向我们展示了这样的过程,即一个刚刚还具有超强生命力、仿佛注定将永世长存的表达,是如何突然间就无声无息的:它与制造它的局势一同沉没了,并会在日后为这个时局提供一个证据,犹如一具化石。“闪电战”(Blitzkrieg)和隶属它的形容词“迅疾地”(schlagartig)是这样,“歼灭战役”(Vernichtungsschlachten)和从属于之的“围剿”(Einkesselungen)是如此,“迂回困局”(wanderder Kessel)亦是如此——这个词今天甚至已经需要予以解说,它指的是被包围的部队绝望的撤退尝试——,“拉锯战”(Nervenkrieg)是这样,甚至“最终的胜利”(Endsieg)亦复如此。“登陆滩头”(Landekopf)从1944年年初存活到1944年夏天,当它膨胀成一个走形的庞然大物时,还依旧活着;然而,当巴黎失守,当整个法兰西成了登陆滩头时,这个词突然整个消失,只有在以后的历史课堂上,它的化石才会再次浮现。


同样,我们的过渡时期最为沉重的决定性词语也将是这个命运:“去纳粹化”这个词有一天也会沉寂下去,因为它要结束的这个状态不复存在。


但是到达那一天还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因为必须消失的不仅仅是纳粹的行为,还有纳粹的观念、纳粹的思维习惯及其滋生的土壤:纳粹主义的语言。


这个语言蹂躏和毒化了多少概念和感情!在德累斯顿业余大学的所谓夜中学里,在文化联盟和自由德意志青年团组织的讨论中,我一再地注意到,那些年轻人是如何在全然的单纯之中,在为弥补疏怠学业带来的缺憾和谬误而进行的正直的努力中,坚持着纳粹的思想套路;他们对此完全无知无察;那一时期形成的语言习惯迷惑并诱导了他们。我们当时谈论文化的意义、人道主义、民主,我感觉到,有光亮照进了,某些东西在有追求的头脑中开启了——然而,只要随便什么人提起了随便哪一个英雄行为或者英勇的反抗,或者只要是谈英雄主义——这种情况太容易发生了——就在这一刻,只要这个概念稍一露头,所有的清醒旋即消失,我们又深深地陷入纳粹意识形态中,被其乌云所笼罩。而且不仅仅是刚刚从战场上和战俘营里回来的年轻人;那些感到自己没有受到足够的关注,更别说获得足够的欢呼的男孩子;那些没有从军入伍的女孩子们也都一样,她们同样完全束缚在这种可疑至极的英雄观念中。只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当一个人对英雄主义作如是观,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作南辕北辙观时,那他的确不可能会与人道、文化和民主的本质发生一种真正正确的联系。


然而,这个在1933年几乎才刚刚学会了ABC的一代人,究竟是在怎样的背景下单单撞上了“英勇的”(herorisch)这个词、以及这个词全部的家族系统的呢?对此,首先要给予的回答是,这个词始终是栖身于制服之中的,并且在三种不同的制服里,而从来不曾身着便装。


在希特勒的奋斗书所确立的总教育方针里,体能方面的东西遥遥领先,占据显要地位。他从魏玛保守党人的辞典里摘引出“强化体魄”(körperliche Ertüchtigung)这个表达,对其情有独钟。他颂扬威廉军队,声称这支队伍是一个正在腐烂的国民肌体上唯一健康的、并为之注入生命活力的组织,认为部队的任务首先、甚至唯独就在于培育体能。对于希特勒来说,性格的培养只占据第二位;在他看来,这一点或多或少是自然形成的,因为体能训练统领了教育,精神方面的东西自然退居其后。而这个教育纲领中最末位的、而且只是十分勉强地被纳入的、显得可疑并可鄙的一项工作是培养智力,为头脑输送知识养料。越来越多的新语汇表现出对思考者的惧怕和对思考的仇恨。

《前奏》:

这个场景发生在帕蓬(Papen)内阁上台之后;那段新闻叫作:“斯卡格拉克战役之日,总统府海军卫士穿过勃兰登堡门。”


我这一生见过很多列队的情景,不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电影里;我知道普鲁士的列队步伐意味着什么——我们在慕尼黑的上威森费尔德军训时,受到的训导就是,你们在这里至少要做到柏林那边的水准!然而,不仅是在此前,而且,更能说明问题的是,此后我也从未见过类似于那天晚上的列队,所有的列队,无论是从领袖面前走过的,还是穿行于纽伦堡的。那帮人甩腿踢脚,靴子的尖头似乎越过了鼻尖,整齐划一犹如唯一之举,犹如唯一之腿,所有这些人的身体摆出的姿势,不,是这唯一的身体摆出的姿势,充满着一种痉挛的紧绷,令那动作显得十分僵硬,如同那些已经凝固了的面孔,让整个队伍给人以极端反差的印象:既是生息已尽,又是生命力极其旺盛。只是我当时没有时间,准确地说是我当时没有自由的心灵空间,无法解开这支队伍之谜,因为这支队伍只不过充作了那一个人的背景,它被这个人物,我也被这个人物控制和掌握着,这个人就是鼓手长。


这个走在前面的人将左手抵在臀部,手指尽力伸展开,应该说,他是用左手支撑着向左弯曲过来的、寻求平衡的身体,同时,他的右臂高高地举向天空,手中握着鼓槌,而他的靴尖随着向上甩动的腿似乎在追逐那根棍棒。于是,这个人斜着身子在空荡里飘移,犹如一座没有底座的塑像,由一种贯穿其手指和双脚、从头至脚绷紧全身的痉挛,神秘地维持着不倒。他在前面所演示的,不是单纯的军事演练,而是一种类似于列队行进的上古风格的舞蹈,这个人集魔术师和特种士兵于一身。与其类似的紧张态和痉挛变形的扭曲状在那个年代里表现主义的绘画作品中可以见到。在那个时代的表现主义文学作品中,也可以听到。但是在生活本身,在这个最冷静的城市的冷静的生活里,它令人感受到一种绝对新事物的暴力。同时它还散发出一种传染性力量。吼叫着的人们挤向这支队伍,逼近这支队伍,张狂的手臂似乎要抓进队伍里去,最前排一个年轻人瞪大的双眼里显露着宗教的痴迷神情。


这个鼓手长是国家社会主义给我的第一个颠覆性经历。此前,虽然它已经四处出击,我却一直视其为一群心怀不满的心智未启者的一时迷误,不足挂齿。在这里,我第一次见识了特色的国家社会主义形式下的狂热主义;从鼓手长这个无言的形象里,第三帝国的语言第一次迎面朝我袭来。

《基本特征:贫瘠》:

第三帝国的语言一贫如洗。它的贫瘠是根本性的;就仿佛它立下过一个贫困的誓言。


《我的奋斗》,国家社会主义的圣经,1925年开始出版,从此,第三帝国语言所有的基本特征已然确定无疑。当这个政党“接手政权”之后,这种语言就从一个集团的语言变成为一个国民的语言,也就是说,它掌控了所有公共的和私人的生活领域:政治,法庭判决,经济,艺术,科学,学校,体育,家庭,幼儿园和托儿所。(一个群组的语言总是只包含这个群组所关联的领域,而不是生活的全部。)自然,第三帝国的语言也掌控了军队,而且在这里尤为花费力气;不过,在军队语言和第三帝国的语言之间存在着一种交互的作用,准确地说就是:起初是军队语言影响了第三帝国的语言,后来军队语言又被第三帝国的语言腐蚀了。所以我要特别提及这种放射作用。


一直到1945年里,几乎是直到最后一天——当德国已经变成一片废墟,柏林陷入重围的时候,《帝国》仍然在出版——他们印刷了无数的各类文字。传单,报纸,杂志,教科书,科学著作和高雅的人文作品。


在这么长的时间和这么广泛的传播中,第三帝国的语言始终贫瘠而单调,而且,与前面的那个“定位”一样,“单调”在这里,也要完全从词的本义来理解。我在这些年里的阅读是一种随遇而安式的,听凭我正好遇上什么样的可能性——我多次把我的阅读比作乘坐热气球飞行,热气球必须将自己交付给任意的一阵风向,放弃真正意义上的掌舵——,我就是这样,这会儿读了《二十世纪的神话》,那会儿又研究起一本《简明零售商年鉴》来,此刻拿到一本法学杂志翻过来读过去,下一刻又捧起一本药学杂志浏览一遍,我阅读了这些年里允许出版的长篇小说和诗歌。在扫马路的时候,在机械车间里,我听着工人们的谈话:所有的话语,不论是印刷的还是言说的,不论是跟文化人还是跟没什么文化的人在一块儿,都是同样的陈词套话,同样的口气腔调。甚至在那些被虐待得最厉害的受害者那里,在那些国家社会主义必然的死敌那里,甚至在犹太人那里,到处都笼罩着第三帝国的语言,包括他们的谈话,他们的信件,也包括他们的著作,只要他们还允许发表东西,全都一样,这个语言一方面独霸天下,一方面贫瘠可怜,而且正是通过其贫瘠而威淫四方。

《十年法西斯主义》:

墨索里尼讲话四个月以后,我第一次听到了希特勒的声音。(我从未见过他,从未直接听过他讲话,那是犹太人所不允许的;开始时他在有声电影里走到我的面前,后来,当我被禁止看电影,并且也不允许拥有收音机时,我都是从街上的扩音喇叭里和工厂里听到他的讲话或者是讲话片段的。)1933年1月30日他当上了元首,3月5日是选举的日子,以确认他的当选,并产生对他俯首帖耳的帝国国会。选举的准备工作,其中也包括——也是第三帝国语言的一部分!——帝国国会纵火,以最大的规格进行,对于这个人来说,不可能会有人对他的成功产生怀疑;他在科尼希贝尔格发表了讲话,俨然胜券在握,无可动摇。尽管看不见元首,并且相距遥远,我却有了一个与墨索里尼那不勒斯讲话状况的比较。因为德累斯顿火车站附近的宾馆前面挤满了充满激情的民众,希特勒的讲话从打上了灯光的宾馆正墙上的高音喇叭里传出,阳台上站着手持巨幅纳粹旗帜的冲锋队队员,一支举着火把的队伍正从俾斯麦广场走来。他的讲话本身只是断断续续地飘进了我的耳朵,其实更多的还是声响,而不是句子。然而我却已经获得了与我至此为止得到的完全相同的印象,这类场景不断上演过很多次了。它与其榜样墨索里尼有着一种怎样的不同!


那个墨索里尼,无论人们感觉他怎样使尽全身力气往句子里注入能量,力图掌控他脚下的民众,他依旧还是在其母语的声浪上划水;不管他的统治欲望多强烈,他也仍然依赖母语;即便他从雄辩滑落至诡辩,也还是尚未走调、尚无痉挛的演讲者。希特勒则相反,他喜欢表现得如神父般庄严或者摆出嘲讽的姿态——这是两种他喜欢在其间不停转换的声调——,希特勒说起话来,更应该说是叫喊起来,总是很痉挛的样子。在最为激动的时刻,人们也还是可以保持一定的尊严和内心的平静,一份自信,一种与自己和周围的人群协调的感觉。而这种东西,希特勒,这个自觉的、全然的、原则上的诡辩者,从一开始就没有过。即使是在胜利的凯旋之中,他也不确定,而是吼骂对手和敌对的观点。他的声音里从来没有平和,从来没有乐感,在他的句子的律动里,永远都只有一种粗鲁的、对别人和对他自己的剧烈的鼓动和激荡。他经历的发展过程,特别是在战争年代,只能是从煽动、怂恿者到被驱赶、追逐者,从痉挛的冲动激情到怒火和昏晕无力的恼怒,再到绝望。从自己的感受出发,我始终都没有弄懂,凭着他那毫无韵律和过度嘶吼的声音,凭着他那粗暴、常常非德语结构的句子,凭着他讲话的完全对抗性的辩辞,他怎么就能赢得大众、抓住大众、奴役大众呢,并且持续之久,令人心悸。据说人们仍然将很多东西归罪于一种曾经存在过的精神影响,仍然将很多东西归罪于肆无忌惮的暴政和令人战栗的恐惧,认为它们还在继续发生作用——(“只要他们还没绞死我,我就相信胜利”,这是柏林晚些时候的一个讽刺笑话)——,所以这是个重大的事实,就是那种精神影响能够形成、能作用几百万人、经受住所有的恐惧,持续到最后一刻。

《本源诗文》:

有一个党卫军高级军官,哈勒或者是耶拿的——他讲述时总是对地点和人物做出准确的说明,“保证”一切都是从“绝对可靠的信息来源”获得的——,一位高阶衔的党卫军军官把他临产的太太送到了一家私人诊所。他观察她的房间;在床的上方挂着一幅基督像。“请您将那幅画像摘下来”,他对护士要求道,“我不想让我的儿子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犹太人的儿子。”胆怯的护士避开直接回答,说她会告诉护士长的,于是党卫军军官重复了一遍他的命令,然后走了。第二天一早他就接到了护士长的电话:“您喜得贵子,军官先生,您的太太一切都好,孩子也很壮实。只是您确实如愿以偿了:孩子来到世界上什么也看不见……”

《标点应用》:

在标点应用方面,无论是在个别人身上还是在群体里边,有时都可以观察到某种彰显性格特点的爱好和倾向。 学者喜欢用分号; 他们在逻辑方面的需要寻求一种作区分的标点,它既要比逗号坚决,又不能像句号那么完全绝对地进行界分。 质疑者勒南表示,对于问号,怎么使用都不会过于频繁。 狂飙突进对惊叹号有着超乎寻常的需求。 德国早期自然主义喜欢用破折号: 那些句子,那一系列的思绪,不是用细致的书桌逻辑完成的,而是撕开断裂的,进行暗示的,保持不完整状态的,有一种匆匆的、跳跃的、联想式的质地,这一质地与这些句子和思想产生的状况很相符,与一个内心独白、与一场激动的谈话、特别是不习惯思考的人们之间的谈话很相符。


人们会猜想,第三帝国的语言,因为它本质上是玩弄辞藻、不断地诉诸情感的,肯定会类似于狂飙突进,沉湎于惊叹号。然而这一点几乎并不明显;相反,在我的感觉中,第三帝国的语言对这个符号的使用倒是相当节俭的。仿佛是它用那种毫无疑问的想当然的态度将一切都组编成了呼唤和惊叹,所以它根本不再有必要借助特殊的标点符号——因为,哪里还能找到平实的表述,以让惊叹语句凸显自己呢?


第三帝国的语言大肆使用、以致泛滥成灾的是引号,我想称之为讽刺引号。


简单的、初始的引号不过意味着一字一句地转述一个其他人所说的或者所写的东西。讽刺引号并不将自己局限于这样的中性的引用,而是对引文的真实性加以怀疑,兀自宣称所转述的话语是谎言。当这一点通过在演说者的声音里添加一种嘲讽的口吻表达出来时,讽刺性引号便与第三帝国语言的巧辩性格最密切地联系在了一起。


这种讽刺引号绝不是第三帝国语言的发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当德国人在夸耀他们优越的文化时,当他们俯视其西方邻国的文明、视其为一种劣质的、流于表面的成就时,法国人每次提到“culture allemande”时,都必然要使用那一对嘲讽意味的引号。很可能,引号在使用伊始,就于其中性应用的同时还具有一种嘲讽性的运用。


但是在第三帝国的语言里,这个标点符号的嘲讽运用超过了其中性应用的数倍。因为这个语言不能忍受的正是中性性质,因为它总是需要有一个敌对者,总是需要把那个敌对者撕扯下来。如果西班牙的革命者经过斗争赢得了一个胜利,如果他们有军官,有总参谋部,那么就不可避免的是“红色的‘胜利’”,“红色的‘军官’”,一个“红色的‘总参谋部’”。同样的情况还有后来的俄罗斯“战略”,还有南斯拉夫的“铁托‘元帅’”。张伯伦、丘吉尔和罗斯福也只不过总是讽刺引号里的“国家政要”,爱因斯坦是一位“研究者”,拉特瑙(Walther Rathenau)是一个“德国人”,海涅是一位“‘德国’诗人”。没有一篇报纸上的文章,没有一份讲话的铅印文稿不充斥着这些讽刺引号,即便在较为平静的详尽的研究中也少不了它们。它们属于印刷的第三帝国的语言,属于希特勒和戈培尔的声调,是这个语言与生俱来的元素。


1900年,我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要写一篇关于纪念碑的作文。其中有一个句子是这样的:“七〇年代战争之后,几乎每一个德国的集市广场上都曾经有一个战无不胜的德意志女神,配以旗帜和利剑;我可以为此举出上百个例子。”我的老师不相信,在边上用红墨水批注道:“下次上课拿一打例子来!”而我只找到9个,于是从此吸取教训,再也不敢在数字上大夸其口。尽管如此,在对第三帝国语言的观察里,我却有太多的关于数字滥用方面的东西要说,但在讽刺引号这一点上,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写下:“这方面的例子数以千计。”一般来说,这些数以千计的例子千人一面,但有一句例外,它是这样的:“人们对德国猫和‘高贵’猫加以区别。”

《第一讲: 西方哲学概述》:

西方哲学的精神和中国的传统精神有一点不同:中国的传统精神特别注重伦理道德,特别注重一个人的修养和德行;西方的哲学传统相形之下似乎更强调的是认识,是知识和论证。应该指出的是,这两个东西并不是截然分开的,并不是说你重视知识就不要德行,有德行就不要知识,但是毕竟有所偏重。有的人更重视知识,有的人更重视德行。中国的传统精神始终似乎都是特别重视德行,而西方的传统更重视知识,这一点可以说是西方哲学的精神。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就是说,中国传统的政治社会体制还是不能变,叫做“中学为体”,把“中学”作为一个体,把“西学”作为一个用,我们应用的技术是“西学”,但是我们的“体”还是要保持中国的传统之体。这个“体”究竟指什么东西?笔者觉得在张之洞的理解里是非常明确的,那就是中国传统的“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比如专制君主是神圣的,他是绝对的权威、绝对的领导,所有的臣民都应该服从他,都应该向他效忠,这就叫“君为臣纲”。因为这个体制一变的话,他的政权就没有了。当年戊戌变法的时候,梁启超提倡民权。当时戊戌变法有一个中心在湖南,湖南巡抚是陈宝箴,他是在全国最早推行新学的当权者,他在湖南办了一个学堂叫时务学堂。“时务”意思就是注重现实,反对只读传统的经书,请了梁启超做总教习。梁启超提倡“民权平等之说”,认为人民有权,应该平等,遭到了反对派的攻击。他们反对说,“民有权则君无权矣”,问题在于权力究竟应该归谁,提倡民权那么皇帝还有没有权?在他们看来,君为臣纲,皇帝的权是绝对的。换句话说,他们要维护君主专制的制度,所以权一定要归皇上,而不能归下边。

有没有中学和西学呢?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这要看你是在哪种意义上论说它。你如果是在下面这种意义上说,那么就有“中学”和“西学”:毕竟有一些思想、理论和学问是在中国发生的,那么这就叫“中学”;有一些思想理论和学问是在西方发生的,那么就叫它“西学”。确实,每一个国家和别的国家所出现的问题、所出现的思想理论并不完全一样,中国的思想理论和西方的思想理论并不都一样,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是有中学和西学。而在另外一种意义上说,也可以说没有中学与西学之分,那就是说学问作为学问而言,只有真假之分、只有是非或高下之分,而没有所谓中西之分。比如说数学,2加2是不是等于4?或者一个三角形的三个内角和是不是等于两个直角?你要说它不等于就是你错了,说它等于就是你对了,这里只有是非之分,没有中西之分。不能说中学认为2加2就等于4,西学认为2加2就等于5,这个问题不存在。几何学在历史上发生于希腊,中国古代没有几何学。但是不能说几何学是“希学”。因为别的国家(例如中国)同样可以研究几何学,同样可以研究得很出色。知识或者学问作为真理来说只有真假之分、对错之分、是非之分、高下之分,但是没有中西之分。在这种意义上,没有中学、西学。

每一个名词之所以有意义,往往都是要在具体的社会历史条件下才有意义,换一个语境的话,可能就变成没有意义的了。中学、西学之分只在清末的条件之下才有意义,在清末有什么意义呢?它有一个具体的规定,所谓“中学”是指“三纲五常”,你要维护君主专制制度,要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但是如果脱离了那个背景,就没有意义了。今天说的“中学”是指什么呢?还是指君为臣纲吗?中国的君主制度早已经不存在了,怎么还能说有“中学”呢?再比如说,夫为妻纲,那时是男权主义,妇女的地位是屈从于男子的,所以妻子要听丈夫的话。那时候作为一个女性是很不幸的,“在家从父”——绝对服从她的父亲,“出嫁从夫”——绝对服从她的男人,“夫死从子”——丈夫如果死了,就要听从她的儿子。这是绝对的男权主义。这个问题今天已经不存在了,在法律上男女是平等的,不能再说“夫为妻纲”,妻子在家里一定要听丈夫的话。无论是在法律上,或者是在社会的实践上,或者是在一般人的心理上,都不会发生这个问题了。所以中学和西学之分的意义就不存在了。清朝末年为什么它有意义呢?因为当时中国确实没有近代的数理化,近代的数学、物理学、化学都是西方来的。一直到今天,我们学的数学、物理学、化学都是从西方来的,不是中国自己原有的。所以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中学、西学有它的意义。这种提法有它的具体的内容。可是今天再这么提就没有具体的内容了。今天一个人学习物理学,难道会说学的是西学吗?中国人就不能学习物理学?中国人研究物理学就不能有进步?中国人一样可以学习物理学,而且一样可以学得很好,一样可以发展物理学、一样可以有贡献。在这种意义上,没有所谓“中学”、“西学”。笔者的意思是说,某一种概念只有放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才有它的具体意义,否则就没有意义。现在再把这个问题炒出来,再提中学与西学之争似乎就没有意义了。笔者不太理解,为什么在前几年忽然又提出中学与西学之争这个命题来?在真理的面前无所谓“中学”、“西学”,只有真假、好坏、高低,而无所谓中、西。在哲学问题上也应该如是。哲学只有好坏、对错,但是无所谓中西。

在1949年前,国民党反对马克思主义也有各种理论,其中有一条最为振振有词的理论,就是马克思主义不适合中国国情,说马克思主义是外来的东西,所以中国不能用它。那么有没有中国国情呢?当然有中国国情,每个国家的情况都不一样,不能说每个国家的情况都一样,中国当然有中国的国情。比如说“孝”。中国对于孝道非常重视,而西方对这一点就显得不如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主义就不适用于中国,因为马克思主义作为真理来说,它应该是普遍有效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的。就是说过了一百代以后,有圣人出来他都不会怀疑的,也就是说它是永恒的。

中国自古以来都是只有断头将军没有降将军的,打了败仗也宁死不屈,所以中国历史上赞美的都是英雄烈士,谁要是投降就是奇耻大辱。说个小故事:1944年,日本人在打通大陆交通线的时候,一直打到湖南的衡阳。那个时候守衡阳的是蒋介石的一个军长,叫方先觉,还算是不错的,打了48天,最后投降了。他偷着跑到当时临时的首都重庆,在重庆开会的时候很多人都攻击他,国民党实际上还是保护他的,但是不敢为他公开辩护。还有一个人,叫庞炳勋的,是老西北军的总司令,后来被日本人俘虏后就投敌了,日本人给了他一个编制,也是什么总司令之类的。国民党官方还宣布,庞总司令被俘虏,本来是要自杀,就是说国民党也认为投降是件非常丢脸的事情。还有一个相反的例子,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的时候,打我国香港、新加坡、菲律宾、印尼,势如破竹。因为当时西方国家根本没有准备,菲律宾和印尼都有美国军队驻守,但是力量很薄弱。美国司令官叫温赖特(Wainwright),最后退到巴丹(Bataan)岛上,这是太平洋战争初期非常重要的一次战役,守不住后也是举着白旗投降了,投降后成了日本人的俘虏。后来双方交换俘虏,温赖特被交还美国。美国举国若狂地欢迎他,比凯旋将军还热闹。美国人认为他打得非常英勇,打不过的话投降是合理的。不但美国的人民欢迎他,美国的官方也欢迎他。这个例子表明中西文化心态的不同。后来日本投降的时候,代表盟国签字的是总司令麦克阿瑟,每个国家也都有代表签字,美国代表是太平洋海军司令尼米兹,站在尼米兹身旁的就是温赖特,作为特邀代表出席。那是个非常荣耀的位置,无论是国家、政府或者是人民,都给予了他很高的荣誉。这在中国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还有个例子,在19世纪初年,英美有一次战争,美国有一个军人叛变投敌,做了间谍,后来又被美国人抓住,这个人现在在美国还有一个纪念馆,让人参观。这在中国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一个投敌的间谍居然还纪念他。笔者的理解是,如果是作为历史来看,角度不同,也不妨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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