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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 |乔阳:边地记

行李  · 公众号  ·  · 2018-12-07 08:15

正文


从1:23到2:57。

没饭吃。我们

就坐着看风吹过梨树梢。


我说,我

错过了四月的报春。

错过了五月的杜鹃。

错过了六月的桃儿七。

错过了七月的绿绒蒿。

错过了八月的紫瑾。

错过了九月的龙胆。

错过了水边的马先蒿。

错过了,悬崖上黄色的尖被百合。

——乔阳“边地记”



乔阳来了。但她没来酒店,直接去了雾浓顶村阿牛校长家,在他家火塘前喝酥油茶吃糌粑,还让校长夫人给她在火上炒奶渣吃。校长高兴,问:要不要提前为你杀头猪嘛?!

校长家明天做青稞酒,乔阳是为正在筹备的书,赶来拍摄制作过程的。杀猪也是要拍摄的内容。冬天了,结束高山牧场的放牧生活,回到村子后,大家就要开始酿酒、杀猪、做琵琶肉了,然后是整一个多月的农闲时间,大都为节日做准备,直到藏历新年。

讲到青稞酒时,说村民会到山上采不同的花作酒曲,以龙胆花为酒曲(阿墩子龙胆,德钦本地话叫“bao-zi-mei-do”),老人们说这种青稞酒喝完后“烦恼就不有掉了”,“你会哭,但你是笑着哭的”,以雪茶为酒曲(德钦话叫“sha-wa-ri-ze”,“ri-ze”就是牛角的意思),这种青稞酒喝完后,“人容易发脾气,像牛一样,会出去打架”。乔阳的新书,就是讲述这些日常生活的。


问完青稞酒,又向阿佳确认农事时节。 公历三月种的大春青稞,藏历9月份收。洋芋藏历3月种,10月收。10月种小春青稞,公历8月收。然后种蔓菁,11月收。然后什么也不种。 然后,大家都睡着了。 ——乔阳“边地记”


四年前的冬天,我们在云南做了一趟长途旅行:从北京飞大理,经沙溪、兰坪进入澜沧江河谷,再沿维西逆江而上,目的地是德钦县海拔3600米的雾浓顶村,一家名为“季候鸟雪山旅馆”的客栈。

夏天时,已经加了客栈老板乔阳和她先生许路的微信,虽然没有信息往来,但在北京日益恶化的雾霾天里,一直远程观望着他们每日更新的梅里雪山日出时间和雾浓顶村的农事更替。那时已经先后在旅行类和地理类杂志工作了近十年,去过很多桃花源般美好、避世的地方,但雾浓顶村,准确地说,是乔阳从她雪山旅馆的窗口里看见的世界,始终有一股深邃的、迷人的召引力。

抵达那天是艳阳天,下午四点左右。乔阳带着她还不到两岁的孩子,蹲在地上专心观察蚂蚁一类地面昆虫。黄昏即将来临,晚风拂过客栈背后漫山的栎树林,金灿灿般响亮。乔阳说,每到七八月,栎树林下长满菌子,有时中午炒着菜,忽然发现料少了,就让店里的小妹赶紧上山采点菌子下来添上,牛肝菌、松茸、一窝菌,都有,那时的栎树林是她家的菜篮子。


四年前的冬天,我们抵达时正逢这样的暖阳。摄影/石头


雾浓顶村在哪里呢?

梅里雪山从澜沧江河谷拔地而起,往东退20余公里,是观看梅里雪山的著名景点飞来寺。16年前,乔阳第一次抵达这个区域时,飞来寺还很清静,她在那里开了一家酒吧,每日直面雪山、拍雪山、写雪山,雪山是她的巨幅画布,也是她唯一的关注点。

等到飞来寺热闹起来,她又往后退了20余公里,在白马雪山的雾浓顶村停了下来,一边经营客栈,一边顺着雾浓顶村村民的生活轨迹,扩大自己的活动版图。她的视力开始发生变化(越来越好):她逐渐关注到村子里的青稞地、高山牧场,村民自建的经堂、家宅,关注到四季轮替的农事,海拔4200米以上的高山流石滩植物……那巨大的、令人眩晕的雪山,慢慢退成一道背景。

因为同行的家属高反,我们只停留了两个晚上。两个晚上,只够乔阳和我们分享白马雪山一片流石滩上的植物。她搬出电脑,左边拉出标注植物拉丁文名称、所属科目的Excel表格,右边给我们逐一展示她累年集月拍下的照片……那些植物之绚烂,之丰富,乔阳对她们情感之深,使我完全不知如何回应。一年前,我才刚在地理杂志的工作里知道了“高山流石滩”这个词,但它究竟意味着什么,和人会产生怎样的往来,一无所知。是那两个晚上乔阳动情的描述,使这个词和它所在的整个世界,从此进入我的生活。最初从微信里传递出来的迷人的召引力,应该就是这种喷薄的生命力,和一个外来观察者自我要求冷静、客观、含蓄的修养。


四年后的同一时间,雾浓顶村先用前一晚的大雪,再用第二天清晨里一阵接一阵,整整持续了四个小时的缭绕的仙雾,欢迎我们归来。摄影/悟空

四年后再次回到雾浓顶,乔阳已经准备为这个区域写一本书,除了云端上的藏族村落雾浓顶,还有河谷里的纳西族村子,半山腰的傈僳族村子。她列在Excel表格上的植物清单,拉丁文名字外,她倾注更多心血的,是她们在本民族的名字和用法,比如她爱的“桃儿七”,有通用的拉丁文名字,但在德钦藏话里,桃儿七叫“na-ma-lu-lu”,意思是像新娘一样漂亮的、小小的花朵。“我会跟本地朋友讲,它叫‘桃儿七’,和叫‘na-ma-lu-lu’,是和它的拉丁文名字平等的。科学是认识这个世界的一个角度,但它不是唯一的,也不一定是第一的。”


四年后,“季候鸟雪山旅馆”已经蜕变为“既下山·梅里”,但乔阳仍然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份子。过去十多年里,她在这里积攒下的知识、情感,也会成为新酒店的重要营养。摄影/康宇


行李&乔阳

1.

行李:下午在阿牛校长家听你聊起当地人对植物的认识,和你这两年对“民族植物学”的梳理,很激动,这是一种“浪漫的科学”呀,而长期被忽视。但我最感兴趣的,还是你到底是怎么开始关注起植物来的?你之前在内地做审计,来这里后又开酒吧、客栈,都不搭界。

乔阳:最早是因为金墩·沃德写的《神秘的滇藏河流》,我当作散文来读,没想到掉进植物的“坑“。之后看到本地藏族摄影师彭建生老师和藏族植物学家潘发生老师所著的《野生植物观赏》,那是我的教科书。第一次在野外认识紫花雪山报春,是从雾浓顶搭彭老师的车去香格里拉,翻白马雪山时,我问如何才能寻找到高山植物,彭老师说,“到处都是,只是平常你们都不看而已,我现在停车就能让你看到。”然后他刹车,我往山上走了不到5米,就看到一棵长得特别好的紫花雪山报春,那是我第一次在野外看到高山花卉。

行李:那是什么时候?你刚来梅里雪山?

乔阳:没有,当时我已经在梅里雪山待了七八年,一直的关注点都是雪山。我们像游客一样,只是从景观角度去看这个区域,看雪山有多美,因为常年住在这里,无非比游客多感受到雪山在四季的变化而已,从来没有看到过身边有花,所以特别感谢彭老师。

行李:彭老师拍高山植物的照片,也是我了解这个区域特别重要的一把钥匙。

乔阳:后来在认识花、观察花的过程中,才了解到彭老师他们是如何辛苦工作的。光一个流石滩,每次都要爬到海拔4200-5000米的地方,蹲下去,趴在坚硬的石头上,秉住呼吸,各种观察,这个角度不行,就换个角度……每个人腿上都有很多伤,每天晚上回到营地就数身上有多少个青疙瘩紫疙瘩,所有照片都是在这样辛苦的背景下拍出来的。而拍下这些照片,彭老师说,所有的目的,无非是让大家更多了解到这个世界的美,希望大家在梅里雪山日出这种大景观外,还能知道,这个地方有很多细微的生命生活着,这里的生物多样性在全球都是数一数二的,值得大家在一年四季里不停往返。


1913年7月18日~7月24日,弗兰克·金敦·沃德在斯浓冰川考察。到今天, 差不多正好是105年前。他的这次考察,发现了弯柱杜鹃和紫背杜鹃,在冰川下方,发现长叶绿绒蒿,并形容“那发出蓝紫色微光的花朵带有日本丝绸的纹理”。扫帚岩须,美丽绿绒蒿,高山葶苈也在记录当中。

我好奇他所写的“蒙贝基杜鹃花”是哪一种,是否我们会遇到。(后来命名为紫玉盘杜鹃)

他在海拔4308米的地方扎营,在夜间凝望从白马雪山升起的月亮,感叹到:“我有时候想,这些山峰未来的征服者是否会想起我,沿着我的线路,到达我的营地”。

一百多年后,我们来了。

今天整理工作照片,很是怀念。窗外雷雨阵阵,仿若我们那天在冰川所遇大雨,所有艰难的经历最终成为美好回忆。 ——乔阳“边地记”

行李:又是怎么开始关注到民族植物学的呢?

乔阳:我第一次接触到民族植物学,是去澜沧江河谷的永芝村,看到村口有好多流苏木,我拿着一本植物图谱对照着辨认,村里一位老奶奶告诉我,“妹妹,’duo-rui-Mei-do’花了,就要种洋芋了”,每当流苏木开花,永芝、永久一带就要开始种洋芋了,这是跟物候有关的花。我想,就像日本的樱花,现在都在讲她的美和易逝,讲武士道,讲一期一会,但最初,樱花从南往北开过去的时候,代表气温和湿度适合插秧,要开始种水稻了。

行李:有物候上的意义,是当地人对自然时间的观察和记录。

乔阳:在白马雪山的普金浪吧牧场,华丽龙胆是从山上的湖边逐渐往下开放的,只要她们开到一处,就说明这个牧场的气温已经降到一定程度,牧场就要往下搬一段,华丽龙胆再往下开,他们就继续往下搬……雾浓顶的牧民,是以华丽龙胆的开放,来作为搬迁牧场的自然提示的。

我问阿牛校长什么时候出生的,他妈妈望着门口那棵桃树说:“是桃花花的时候……。”但这边的海拔垂直落差大,桃花开的时候出生的,究竟是几月份,还要看住在哪里,阿牛校长家在雾浓顶,海拔3600米,桃花5月开,如果住在澜沧江河谷的江坡村,桃花3月就开了。

行李:放在都市,会觉得这是很文艺的说法,但其实很写实。

乔阳:他们整个生产、生活体系都是这样的。塔城种植水稻的时候,刚好初夏,石榴花开,村民会用石榴枝放到稻田里祭祀,希望今年的收成能像石榴籽一样又多又饱满。也会把米舂成扁米,称梨花米,祈祷今年的收成像梨花一样又多又白。

雾浓顶、谷久浓、叶日村的村民酿青稞酒时,会到山上采不同的花作酒曲。阿佳说,以龙胆花为酒曲,这种青稞酒喝完之后烦恼就“不有”了,你会哭,但你是笑着哭的。以雪茶为酒曲,这种青稞酒喝完之后,人容易发脾气,“像牛一样”,会出去打架。

行李:以高山花卉作酒曲浪漫,当地人的这联想也浪漫。

乔阳:他们语言中有很多诗意,我们说“花开了”,他们说“花花了”。 植物的名字里也是有各种浪漫。比如“桃儿七”,有通用的拉丁文名字,但在德钦藏话里,桃儿七叫“na-ma-lu-lu”,意思是像新娘一样漂亮的、小小的花朵。我会跟本地朋友讲,它叫“桃儿七”,和叫“na-ma-lu-lu”,是平等的。

又比如偏花报春和锡金报春,德钦藏话叫“da-wa-mei-duo”,当地人形容它们像一支迎面而来的骑兵队伍,或者像迎亲队伍一样,很热闹,一下就过来了,因为这种花一下开很多,而且偏花的样子像飘动的旗帜。

还有雪山小报春,当地话的意思是,“看到就会流眼泪的花”,不是因为伤心,是因为看到这种花,就知道春天要来了。等了那么久,漫长的冬季终于结束了。

我有很多当地藏族小朋友,我常常希望他们能够对这些民族植物学多了解一点,也希望他们知道:科学是认识这个世界的一个角度而已,但它不是唯一的,也不一定是第一的。我们也有很多方法了解这个世界,而民族植物学,是基于当地上千年传统的生产和生活方式的。

行李:那天听到一首赞颂卡瓦格博的民歌,翻译过来,意思是:“神圣的雪山卡瓦格博,你矗立在雪山之颠,我不用刻意的双手合十为你祈祷,山上自然生长的香柏树就是自然在双手合十为你祈祷;我也不用刻意为你敬献圣水,山下自然流淌的澜沧江水就是自然为你敬献的圣水;我也不用刻意为你献上各类水果,山谷里自然生长的果树,就是自然为你敬献的水果。”这描述多么动人!

乔阳:但以我看来,这无非就是当时的人,用当时的语言,在说“生物多样性”这件事情,只是当时还没有“生物多样性”这个外来名词而已。他们赞颂神的力量,佛法的力量,而佛法的根本,无非就是在说宇宙的规律而已。

曾在梅里雪山脚下的明永村支教的诗人马骅也改编过一首德钦弦子:“我最喜欢的颜色是白上再加一点白,仿佛积雪的岩石上落了一只纯白的雏鹰。我最喜欢的颜色是绿上再加一点绿,好比野核桃林里飞来一只翠绿的鹦鹉。”一眼看过去,能看到积雪带,也能看到亚热带的核桃林,这不就是在讲垂直海拔和垂直植被么?但是当地藏人比科学更加具有观察力和感受力,他们在积雪的岩石上还能看到纯白的雏鹰,在翠绿的核桃林里还能看到翠绿的鹦鹉,他们看到生命羽翼上的光辉。

行李:第一次听到这么解读(解构)这首诗!不过人类学家郭净老师也说过, 白色和绿色,是这个地方最美丽的两种颜色。在干热的河谷地区,到处是从褐黄到赤红的色调,因为植被很少。所有的生命,都靠白色和绿色存活,白色覆盖着山顶,绿色覆盖着村庄。

乔阳:在佛法没有进来以前,这里信奉原始苯教,那时人们已经在歌颂卡瓦格博,人和自然相处,其实是有非常多限制的,语言、诗歌这些是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碰撞、总结出来的。

要在这个地方生存,就要遵循这个地方基本的自然规律。就像我们背后这片栎树林,可以烧柴,腐叶可以积肥,树枝可以煨桑,林子里有菌子,可以长在海拔3000多米的地方,不怕严寒,也可以长在河谷地带,不怕干旱,而且是非常好的稳固土壤的树种。我常和村民说,少砍点哦,尤其在河谷地带。当地的NGO机构也一直在做类似的事情,和寺院一起,教导大家不要砍太多香柏去烧香。最后的结果都是保护好这里的环境。

多年前,我和郭老师一起去云岭乡九龙顶村看望仁钦多吉老师,他在自己家里做了一个卡瓦格博博物馆,我在里面看到一份六百多年前的村民公约,写在一张兽皮上,内容是:什么时候可以砍树,什么时候不可以;什么兽可以捕,什么不可以捕……这和我们现在的环保公约有什么差异?

行李:我们自以为今天的时代先进,其实能先进到哪里去!

乔阳:细细了解当地人的生产、生活方式,我常常很感动。以前在牧场的时候,村子里任何一个人的眼力都比我好,他们会指着远处一群牛告诉我,这个牛叫什么名字、那个牛叫什么名字,我完全是懵的:牛在哪里啊?他们一直在自然环境下生活,听到的是溪水的声音、风的声音,看到的是野生花卉,他跟牛相处,跟植物相处,就像和家人相处。他们和所有生命平等、和谐共处着,如果山上的白腹锦鸡没了,鸟兽没了,人也没办法独活。

行李:难道这里就不受全球化的影响么?

乔阳:当然会,也有一些变化在慢慢发生。因为教育的原因,现在大部分年轻人“正在质疑”传统的东西。

雾浓顶村的牧场在白马雪山的普金浪吧,以往都是大家亲自去放牛,可是去年就有好多家村民请人放牛,今年连人都不请,根本不放牛了!以前在牧场生活的人,都会在牧场打酥油,打完就会拿“酥油花”(就是舟叶橐吾和网脉橐吾)的叶子把它包起来,再运下来。酥油的去向,以雾浓顶村为例,以前至少有三分之一的酥油会用于和宗教活动有关的场所,初一、初五、初十要去曲登阁点灯转经,平常就在村里的经堂。用地里出产的蔓菁(像萝卜一样)挖一个坑,把自家的酥油装进去,做成一个小酥油灯,看起来也许丑丑的,但真的是好酥油,五六十块钱一斤。有几年,人们会说“飞来寺村坏了”,因为他们用八块钱一斤的北京牌酥油烧香,不再用自家里生产的酥油。

村庄的变化很明显,我有一些担心来自年轻人的价值观,他们在外读书受教育之后,和村庄的生活隔离开来,内心很矛盾,很多传统被他们归入迷信、落后和不科学。事实上,就如我们一直在谈的植物一样,一个植物分类学家的知识,和一个老爷爷传承和积累下来的知识,并没有谁更高级,其实都是人类认识自然的方法,但是后者的智慧其实被放弃和鄙视了,年轻的本地人可以客观清晰的看待这些问题。

行李:所以你对未来是悲观的吗?

乔阳:我持“近期悲观、长期乐观”的态度。近期悲观,是因为的确看到很多不太乐观的变化。而他们最根本的智慧,是从日常的生产、生活方式中衍生而来,一旦断掉生产方式,与此相关的民族智慧也会消失掉。如果没有稻田,塔城的纳西族人就不会出现一系列祭祀稻田的文化;如果没有牧场,就不会出现和跟牧场有关的民族植物学……如果没有生产方式的保留,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就会被打破。我甚至想,如果这个地方的生产方式全部破坏掉,藏传佛教还能存续下来吗?

但受过一定教育程度的年轻人,已经开始反思,也开始回头找民族的根。而且,这些“最根本的智慧”,不是某个民族的遗产,这是人类共同的遗产,大家都会发愿发力让它保存下来的,所以长期还是比较乐观。

也许藏族人并非像我这么着急,村里的朋友阿茸不去放牛了,去跑货车挣钱,我问他,不去牧场了,这些植物的知识、放牛的知识,以后的人都不懂怎么办?阿茸说,现在开车挣钱多,去开车也是可以的。以后需要放牛,去放牛也是可以的。做别的也是可以的。以后的人不会了,可以慢慢再学嘛,人到了牧场上,“需要的话自己就会了嘛”,这种接受度也是很有意思的,有点像我们说的“安天命”。

拍花 ,在千米的垂直爬升中出乎意料的和蚂蝗过招。马帮姐姐送我的棒棒糖,陪我走过十多小时旅途中最艰难的路段。从干热河谷到冰原带,这是半个地球的路程。

我们终究会相遇逢在高处,在冷杉之上,冰川旁侧。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向上的脚步。 而自然也从不辜负,美好也必定相遇在足够的高度之上,譬如在低垂的岩须中昂起头的豹子花,譬如绝壁上依存的拟耧斗菜和美丽绿绒蒿。 ——乔阳“边地记”


2.

行李:这个区域最使我惊讶的,是大家视野之开阔、眼界之高。相比国内其他藏区,这个藏族的著作也是最丰富的,有云南人类学家郭净写的经典著作《雪山之书》,有诗人马骅写的《雪山短歌》,有那么多西方传教士、植物学者、探险家的著作,还有很多当地人的著作。这几日四处走访,走到哪里,主人都会拿出一本书甚至几本书出来,“这是我写的”……你的书准备写些什么呢?

乔阳:关于这个地区的传统、宗教、民间文化,都有著作了,也因为这些人的研究,这个地区才在我心里变得立体起来。但是我在想,为什么这个地方能够保持这么好的传统?

除了生活在高海拔地带的藏族,这个区域还有生活在河谷地带的纳西族、生活在中高山地带的傈僳族,他们都有一整套完善的生活系统。这些民族,根据他们各自所在的自然条件,发展出一千多年来没有被打断、到现在还保存的生产、生活方式,艺术、文化、宗教,都是这个背景下的一部分,但他们的生产、生活方式,一直没有相对完善的表达。

他们居住在不同海拔,生活在不同的自然环境下,一年四季的农作不一样,牧业不一样,生活不一样,但这些东西都在逐渐消失。更重要的是,本地人也好,外来人也好,大家都多少有些忽视这些平淡的生活,但如果大家都不去牧场,以后老年人不在了,这样的生产方式,就没有人讲了。

行李:所以你的书就是记录这些生产、生活方式?具体而言呢?

乔阳:具体而言,就是在明年选五个不同海拔、不同民族的村子,看他们一年四季里,怎么生产、生活。

以雾浓顶为例,现在开始准备冬耕,给青稞积肥,其实就是去山上的栎树林里背腐殖土下来做肥料,他们从不用化肥,只从自然里取一点点,就够了。

然后种青稞,收蔓菁。牛羊也会从牧场回到村子里。等到这些农事结束,就开始酿酒、杀猪,做琵琶肉,然后是整一个多月的农闲,直到过完春节。

等到明年3月,地里的青稞开始长出来,就要拔草,前一年没有种青稞的,就要补种小麦青稞。

等到5月,就要开始采虫草。6月,上牧场。留在村子里的妇女和儿童7、8月开始采菌子。9、10月,山上的牧场就要慢慢搬下来,接着收青稞,收小麦。然后开始下一年的轮回……

我想以观察者的身份进入,就像拍纪录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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