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手牵猴：17世纪属于巴洛克，17世纪的罗马属于他 | 博物馆蹿行记

文 | 顺手牵猴

咱们前一阵子的话题，一直围着荷兰“黄金时代”转。17世纪的西方艺术属于巴洛克。先说巴洛克这个词。它的来源其说不一，认为来自葡萄牙语或者西班牙语的，都有不少。它的本意是没长圆的珍珠（所以每次提起，脑子里老会蹦出“歪果仁”），引申到艺术风格，指的就是弃正体而取变体，大量使用曲线、曲面，通过不稳定的动态造型，追求夸张矫饰的戏剧性，效果高度锐化。直到今天，很多人仍然在用巴洛克形容卡尔维诺的小说，或是弗兰克·盖里的建筑。

▲ 梵蒂冈圣彼得广场

做为一种影响广泛的“国际风格”，它的出现和流行有特殊背景。罗马教廷的扶持鼓励，对此作用极大。欧洲北部出现宗教改革后，为了应对新的形势，梵蒂冈于16世纪中叶，在意大利北方的特伦托、博洛尼亚等地，组织过一系列会议。除了重申教义原则，指认新教为异端，也对宗教仪轨做出若干与时俱进的改革。会议另有一部分内容和文艺有关，要求艺术具有直指人心的力量。在天主教占有统治地位的欧洲南部，民众当中识字率极低，因此通过绘画、雕塑和建筑的形象语言，向他们传播宗教思想和戒律。这种文艺方针为卡拉瓦乔，那种极端强调戏剧冲突的风格，提供了发展空间。由于巴洛克艺术强大的视觉冲击力，世俗贵族也起而效法，将这一创作风气推广到欧洲，甚至南美殖民地的各个角落。

虽说同样冠以巴洛克这一称谓，17世纪的荷兰艺术与同时代南方艺术，气质几乎相反。请恕本猴使用一个不很恰当的比喻。前者倾向于写实，而后者更像电脑生成的3D画面。如果把荷兰画派比做电影中的“新浪潮”，意大利各家则更接近好莱坞；他们表现的都是当时人们的共同知识，不论《圣经》故事，还是历史传奇，都是一般民众耳熟能详，而且喜闻乐见。由于它与天主教会的天然联系，罗马成为这一艺术运动的中心，便不足为奇。今天看到的罗马，更像叠累而成的一册史页，从古代到中世纪，又从文艺复兴到巴洛克。

只要提起巴洛克罗马，我们首先想到的一定是贝尔尼尼。梵蒂冈的圣彼得广场不用说了。最著名的时装秀场西班牙阶梯脚下，是他设计的破船喷泉；圣天使桥上的雕像群组，也早已成为这座万城之城的地标，每天都有无数游人在它们跟前举起自拍杆上的手机。他对17世纪罗马景观的影响，只有后来的高迪在巴塞罗那的成就，或许能及一二。

▲ 罗马破船喷泉

罗马是罗马自己的纪念碑，贝尔尼尼则为罗马修建了他的纪念碑。其中既有天才的展示，也有与劲敌博罗米尼之间的残酷竞争。这场对决的高潮，在万神殿北门的纳沃纳广场上展开。西侧是由博罗米尼完成的圣阿涅赛教堂，恰好面对贝尔尼尼的杰作，也就是广场中央的四河喷泉——四组雕像包括水神、奔马和爬行动物，分别代表尼罗河、恒河、多瑙河与拉普拉塔河，悬托起一座埃及方尖碑。

▲ 罗马四河喷泉

然而他的成就不止于此。做为一个全才人物，他更像一个文艺复兴的传人。除建筑之外，他涉足的领域覆盖了戏剧、绘画和写作。当然还有雕塑。贝尔尼尼之所以成为贝尔尼尼，这是主要原因。他有一个雕塑家父亲，除家学渊源之外，也让他在小小年纪便获得一些人脉资源，还有处世技巧。在他的塑像泥稿上，留下很多小小的手印。政治正确地说，我们可以推断作者的身量十分“谦逊”。此外，这也解释了他巨大精力（也许还有性欲）的来源——心脏的输出功率较少耗费在血液循环的漫长回路上。做为一个平民工匠，他投胎时没有脱靶。更何况，当年手握权柄的主教王侯，如今安在？幸运之外，他的自我投入也非常人能及。

▲ 《圣劳伦修斯蒙召》

还是佛罗伦萨的乌菲齐美术馆，那里藏有一件贝尔尼尼的早期作品《圣劳伦修斯蒙召》。这件云石雕像表现一个早期基督教圣徒殉教。据说信奉异教的古罗马人，逼他交出教产不逞，把他架到煤火上炙烤。残酷漫长的死刑执行到一半，圣人对行刑的大兵喊话，说底下那面火候差不多了，麻烦他们丫帮忙翻个个儿。由于这段彪悍的事迹，后世的厨子和相声演员，把他当做保护者供奉。为了这件作品，贝尔尼尼曾用火烧烤自己的大腿，体会圣人受刑时的痛苦。当时他一定用了镜子，观察自己忍痛的表情。

或许因为作者与这位圣徒同名（拉丁语中的劳伦修斯和意大利语的洛伦佐是同一个人名，就像英语里的劳伦斯和法语里的洛朗），作品倾注了特殊的自我认同。这一点有他的自画像为证。其中一幅就在乌菲齐的画廊里。另有一幅贝尔尼尼青年时代的自画像，和雕像撞脸之处更多。这幅画收藏在罗马的博尔盖赛别墅。这栋文艺复兴式样的建筑，位于民众广场东侧的萍丘，周边是巨大的英式花园。新现实主义导演德·西卡，就在这里拍摄过《博尔盖赛花园》。片中有段配乐，选自雷斯皮基的交响诗《罗马花园》，也是表现这批场地的印象。

▲ 红衣主教希皮奥内·博尔盖赛的半身像，作者贝尔尼尼

别墅当年的物主，是博尔盖赛红衣主教。他出身锡耶纳的一个望族，有个做教皇的叔叔。在西方语言里，裙带关系这个说法的词根nepos，在意大利语里的意思就是外甥侄儿。教皇没有儿子，通常没有，于是兄弟姊妹的儿子们有了鸡犬升天的机会。这个博尔盖赛教皇尊号保禄五世，就是修理过公知大V伽利略的那位。他们叔侄也是受过人文教育的知识精英。在他们的赞助庇护下，卡拉瓦乔、贝尔尼尼这些巨星，将巴洛克艺术推向巅峰。

博尔盖赛这家美术馆，最初的功能也是收藏古物。在这方面，罗马城各大家族竞相攀比，而厚古薄今的传统审美，并不能保证脱颖而出，只有推陈出新，才能出奇制胜。于是就要雇请当代天才。除了拉斐尔、贝里尼、提香这些前辈大师，画廊中出现多幅卡拉瓦乔，也就不足为奇。要知道，这个艺术史上的天才坏小子，传世作品不过三十余幅。不过，博尔盖赛的票房号召力，更多来自贝尔尼尼的石雕。

文艺复兴以降，意大利人表现大卫故事的雕像，有三件堪称经典。多纳泰罗用的是青铜，表现胜利之后的大卫；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凝神对敌，蓄力待发；贝尔尼尼则截取情节中，最富张力的一个瞬间——大卫双腿迈出弓步，手中的弹弓即将射向巨人哥利亚。这是一件早期作品（有专家指出两腿的位置被前后颠倒了），但作者的造型创意，还有捏拿石料的技艺，已经呼之欲出。

▲ 贝尔尼尼作品《大卫》

贝尔尼尼的精细凿工，或许更适合表现女性。置于同一间展厅中的《珀耳塞福涅之劫》，恰好就是一个例证。这里是阴阳逆行的两个人物：珀耳塞福涅是主神宙斯的女儿，而男性一方，也就是抢婚的冥神哈迪斯，却来自下界。在我辈中国人看来，这就像大家闺秀被山大王抓去，做压寨夫人。按照神话中的说法，这位原来的丰收女神也的确成了冥府之后。贝尔尼尼捕捉的，正是冥王得手的一瞬，女神在绝望挣扎，满面泪痕。最为世人称道的一个细节，冥王骨节粗壮的右手，在猎获对象的腿上捏出一窝指痕，仿佛带有体温的肌肤。能够赋予大理石触觉的人实在罕见。

▲ 《珀耳塞福涅之劫》

这里还有一座更著名的石雕，《阿波罗和达芙涅》，也是展现一对人物之间的戏剧关系，也是男的追逐纠缠，女的徒劳挣扎。作品援引的故事来自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这部古典作品中有一段情节，讲述精虫上脑的太阳神阿波罗，把水仙女达芙涅追赶得走投无路。就在他用手触及到她身体的一瞬间，达芙涅的河神父亲把女儿变成一株月桂，免遭那位天神强奸。该作品同样选取剧情突转的一瞬——水仙女的手臂抽出枝叶，脚趾开始延伸成根系。

▲ 《阿波罗和达芙涅》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早已在文学经典中交代得一清二楚。传统艺术与后来者的最大差异，是它们极少越出社会共同知识的范围，因而无需言不及义的繁琐阐释。人们更关注的，是那些展示极品技艺的细节。但在这件作品中，那些植物部分的精细镂刻，并非出自贝尔尼尼本人，而是一个名叫费内里的助手。也是因为曾经展露过这么一手，又在署名权问题上对老板颇有腹诽，这个年轻人毅然辞职创业，但并未获得预期的成功。也许他的才华，没有达到可以离开大师指点的程度；也许他缺少周璇于权贵当中，长袖善舞的人际手腕。

▲ 《阿波罗和达芙涅》

贝尔尼尼的杰作并不限于博尔盖赛别墅的几件石雕。他的更多作品散见于罗马各个教堂。但这里收藏的作品，全部表现高潮到来之前，血脉喷张的最后一刻，代表巴洛克艺术的招牌风格。考虑到贝老师还是一位有成就的戏剧导演，这些构思倒也无需奇怪。他也知道如何通过最佳角度，实现最佳效果。晚年他曾被请到巴黎，为太阳王路易十四造像。为了让这位虚荣的君王显得伟岸，他采用了仰观的视角，并为很多同行仿效。

▲ 路易十四像，贝尔尼尼

不该忽略的是，贝尔尼尼能有机会施展这份才能，和博尔盖赛家族收藏其作品大有关系。这样的交往，除了帮他进入时任教皇的裙带体系，还为他打开另一扇方便法门。由于红衣主教常在别墅接待各国使节，大厅中的精美雕刻也在无意当中，进入了国际友人的视野。

题图为贝尔尼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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