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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新刊|渠敬东:仙台行

读书杂志  · 公众号  · 美文  · 2025-02-10 16:59

正文

编者按



“风是文明的动力,土是文化的根据。”

接受学术交流的邀约,渠敬东造访了鲁迅先生的求学故地——仙台。在仙台,他参观自然风景、感受民俗风情,并深刻感悟日本学者和辻哲郎提出的“风土”与人之生死及人类文明的关系。






仙台行



文|渠敬东
(《读书》2025年2期新刊)


仙台行对于仙台,我所知甚少。小时候读过鲁迅的《藤野先生》,再就是从学后所知的青木正儿教授,他是大民俗学家,对中国影响很深。


藤野先生的形象和故事,留在鲁迅的字里行间,那是人过中年的文字,记忆里的痕迹最凿实:师生之间,仿佛分不清彼此,鲁迅的身上似乎总有藤野先生的影子,他回忆自己的先生,即是对自己的认知。不知怎的,每读此篇,不只为人间的故事感动,也觉得鲁迅笔下的风物有趣。比如,他作为清国留学生初到仙台,就有这样的体会:


大概是物以稀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


记得有人说,鲁迅的此番比喻,讲的是弱国国民的心酸心理,他得到藤野先生的同情和帮助,却似乎有一种被施舍的感觉,还有人解释说,由此,他又再生出了自我戏谑或自我嘲弄的情绪。人的感情有多复杂,人的感情可以被解释得多复杂,我猜不透。不过我们可以知道的是,人和物一样,原本很日常、不显眼,可换了地方,则会或贬低或夸大,或干脆变了模样。换言之,人与物都很具体,生在哪里,长在哪里,就有哪里的味道;无一时一地的人情风土,又哪来世间的风景和故事呢?由此看来,要认识“胶菜”,还得回到白菜的故乡,体会藤野先生和鲁迅的动人故事,一定要到仙台。


仙台市的鲁迅像


有此新知,需要机缘。正逢北京大学和东京大学通识教育交流项目,题为“文明与风土”,邀请我来,我确实有些迫不及待。于是,两校师生从东京羽田机场下了飞机,就坐上新干线,直奔仙台。能来仙台,有赖于东京大学张政远教授的起意,他虽是香港人,却留学于此地,恋爱于此地。他的妻子就是宫城县山里的人,他爱得深,便讲得勤,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火车还没到目的地,那里的山川和田园、人口和物产、风俗与景致,已宛在眼前了。


像北京和东京这些大城市里的人,既不知“风”,也不知“土”。风是气息,土是基质;风是流变的,土是稳固的;风是文明的动力,土是文化的根据。今天的社会,无论城市乡村,都是大都市现代文明养育成的,高楼阻挡了风,水泥遮盖了土,所谓知识,也纯是一般的、抽象的甚至教条的,所谓学问,亦脱不下这层坚固的外套,教育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常常是闭门造车、纸上谈兵罢了。没有“风”的感染和激情,没有“土”的坚忍和耐心,只能落得个“有知无识”“有学无问”“有教无育”的结果。


仙台城不大不小,行人可走遍每个街道,恋人可驻足每个角落。在这里,历史的层累很鲜明,还有少许的战争留痕。城市的街巷河渠,与寺庙、神社以及公园绿地均交相穿插着,很散淡,不拥挤,处处是可让人熟络的空间。我们下榻的宾馆,出门就是朝市街,所以每天早上,我都去看卖鱼,各色各样的鱼,即便好些不认识,也能闻到大海的气味;每天傍晚,也都去商店里逛,不看国际大牌,只钻特色小店;再晚些,便受日本朋友的邀约,小饭馆“搓”一顿,再往小酒馆小酌几杯,家长里短、奇闻轶事“哐”地一下都摆上了桌面。


仙台早市(来源:thehiddenjapan.com)


和辻哲郎曾将风土 (fudo) 作“存在论”解,受海德格尔的影响很深。风土与他关心的人伦世界一样,亦是存在的“家”。他说:“我们是在风土中发现我们自身,在自我了解中完成自己的自由形成。而且,寒暑、暴风、洪水,不单是我们要共同防御的,我们的祖先亘古以来为之积累的智慧,也化作我们的力量。” (和辻哲郎:《风土》) 这也是赫尔德 (Johann Gottfried Herder) 所说的要从“活现的自然”中见人,即一门“人类精神的风土学” (Klimatologie aller menschlichen Denk-und Empfindungskräte) 。在和辻哲郎看来,赫尔德和黑格尔之所以别出德国的先验论,强调风土的精神性,是因为世界的规定本来就不是纯一的,也不是现成的,需要在一时一地具体的历史层累中释放出人的活力,所以说,“世界史必须给不同风土的各国人民留出他们各自的位置” (同上)


不管理论家们怎么说,概念总是灰色的,不如先谈谈仙台的吃食。这里的第一“名吃”,是牛舌。仙台地处日本东北,跟历史上中国的东北一样,是个开化不足的地方,与京都、奈良和东京相比,吃的喝的都不讲究,很淳朴,甚至有些粗陋。抵达仙台当晚,张教授就领着我们去一家百年老店。我们在大都会常见的百年老店,如今都是金字招牌,门口高悬金匾,装修富丽堂皇。可这里的百年老店,是一百年没变过的又旧又小的店,张教授指指这儿,指指那儿,说小店的门脸、桌椅、灶台、挂画,甚至价签,几乎从未变过。师傅还是三十年前的师傅,他光着头,站立在柜台后面,双手拢着,气定神闲,伙计们都是新面孔,可忙来忙去的样子一如从前。


不一会儿的工夫,一盘盘的烤牛舌上桌了,厚厚的切片,整齐地码着,一时间让我想起了鲁迅戏说的“胶菜”。随后,一碗碗米饭也端了上来,这饭与日本人常吃的不同,颇像中国东北的二米饭,白米和糙米混杂一起,黄白相间。最后的搭配,便是牛尾汤了,一块牛尾骨煮得很烂,唯一的配菜,竟然是中国胶东的那种大葱,厚实地切了一坨,盖在上面。这套组合不禁让我想起了重庆挑夫的火锅、北京车夫的卤煮,还有每个东北人都爱吃的杀猪菜。这些底层劳动人民的最爱,中国与日本没什么两样。


仙台牛舌定食套餐


饭菜看着粗陋,可吃起来却和谐。烤牛舌焦里透香,越嚼越有滋味,本没什么佐料,可靠着人舌搅拌,牛舌的香气就越发绵长。粗米饭也配合得好,谷粒的立体感与牛舌的筋道充分融合,会让触觉紧跟着味觉爆发出来。牛尾大葱汤本身也是一种搭配,牛舌与牛尾,这牛身上的一前一后、一头一尾,焦香与软香对比强烈,而葱丝随着汤汁送下,那特别的辛味强行平衡着肉味,让一切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这餐饭菜可算是一种风土的教育:牛舌和牛尾,本是上等人剩下的残食,就连糙米和大葱,怕也是最低贱的食物,在本乡本土,却配合得这样好。这些物产,从没有外来的金贵,与文雅也沾不上边,却生出了一种地方小调般的韵味,天作之合,成就了大俗之美。


在仙台,烤牛舌只是一道开胃菜,真正的大美在大海。松岛之游,我期盼已久。位于仙台海湾的众多列岛,据称是日本三景之一,星罗棋布,有“八百零八岛”之说。中国的黄山,有奇松、云海和怪石,日本的松岛,则有青松、碧海和白浪。有传闻说,松尾芭蕉云行各地后来到松岛,为这里的奇美景色所俘获,竟吟不出一句俳文来。所谓“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便是这心境的写照吧。


我们的船畅行在大海上,夏日阳光热烈,海水泛着光,耀眼灼人,船头激起的水浪瞬间化成咸湿的水汽,浸润了我们全身,随即又结成盐晶,让人觉得兴奋。不一会儿,眼前一座座的岛屿扑面压来,又匆匆划过,宛若密匝匝的军阵,列队相迎,又如天上的舞女,翩然消逝。松岛之所以称为松岛,是因在这些散落于大海的列岛上,唯有松树肆意生长。水中的礁岩,被海水风化、侵蚀、分割,如随形的雕塑,偃蹇多姿,错落成一首曲子。岩上的松树,在踔厉挺拔的同时,则依着海风的方向,伸展着枝干,交相掩映,化作条条绿舟,在碧海与白浪之间穿行。


的确,在海与天、水与石、松与浪之中,我们分不清是岛在穿行,浪在穿行,还是船在穿行。于是,我不免又想起了和辻哲郎的说法:东洋的季风型风土与西洋的牧场型风土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季风带来的湿气与日光的作用关系,形成了雾霭和烟霞中的独特风物,湿润的大气给日光带来的丰富变化,造就了亚洲人更微妙的情感、心理和文化底蕴。不过,季风并不总是细腻、温润的,它也会带来暴风骤雨、洪水和干旱。在盎然的生机中,自然时刻蕴含着“死”的威胁。


是的,透过礁石和劲松,我们很容易辨析出自然强力的痕迹。松岛的群松,不仅与欧陆不同,亦与中国的泰山松和黄山松不同。中国大陆虽有季风影响,却不像日本这样直接而猛烈。泰山地处北方,那里生长的松树如泰山般雄浑凝重,刚健苍劲;而南方的黄山,则由水汽浸润,雾霭重重,端庄不失妩媚,摇曳而生俊美。而仙台的松则不同,不管是红松还是黑松,树干都折曲遒劲,拼命地攀长,松枝则四面展放,自由舒张,松针是密密匝匝的翠绿色,仿佛吸透了海风的营养。在中国山水的烟雾迷蒙中,松是晕染成的笔墨形象,黑白转化的虚实之间,世间的生灭造化其中;而在日本的海上,松是明朗的、鲜亮的,在薄雾的衬托下,一道道风景如一帧帧画面,层叠地展现,松是色彩的形状,与浮世绘的套色图景完全一样。中国的松,有君子之风,而日本的松,则装载了武士的精神。


仙台松岛


我们的船绕行海上,靠了岸,就是著名的日本临济宗瑞岩禅寺了。山门外,海岸边,跨过虹桥,便是一座木制的佛堂——五大堂。小小的堂门紧闭,据说佛堂每三十三年才会开放一次,可几百年海风的刮蚀,木制建筑留下的苍老面容,迎面即可感知:是木纹还是皱纹,一时让人难以辨认,还有上面那些斑驳的盐晶,如古老的包浆,将所有的自然与历史融为一体。据石井刚教授说,这座佛堂之所以历经无数地震海啸而屹立不倒,不仅因为建筑的结构灵巧稳定,更因为有上百个岛屿的拦截和守护,即便是狂暴的海啸,到此也成了强弩之末,浪涛一波了。


瑞岩禅寺五大堂


由此,我不禁想起了拜伦在《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中的一句:

插翅雄狮国的许多大理石的楼堡,
威尼斯,
就在那儿庄严地坐镇着一百个海岛!


虽然历史的情势、境况和涵义都不尽相同,但这足足的上百个海岛,就可以引起东西文明的共鸣吧。可这次仙台之行,留给我强烈震撼的,是二〇一一年日本大海啸灾区遗址的考察。那里的海、那里的风、那里的松,始终逼近在我眼前:在乌云的笼罩下,海是深灰色的,风也是深灰色的,巨浪翻卷,岸边遍处是断了脊、剥了皮的大树枝干,横卧沙滩。高高的松树散落在堤岸上,长长的树干孤悬天边,只有顶部的几丛针叶,透露出顽强的生的气息,而十米之下,皆为死的痕迹。


无法想象,二〇一一年三月十一日的那天,十米高的巨浪瞬间倾灭一切,人的生命、松的生命、建筑的生命、文明的生命,沿东海岸线的大片区域,混着海水而骤然消失。死亡突然降临,没有喘息,没有闪念,和辻哲郎这样说过:“潮湿意味着自然的淫威。……势不可挡地袭向人们,其威力之大足以使人们放弃与之抗衡的念头。”是的,东亚的季风型风土,同时孕育着生与死,生是绵长的,死是短暂的;生是湿润的,是绿色的,是美;死是暴烈的,是灰色的,是不破的真理。如今,我们在灾后纪念碑上,可以辨认出一家一家人的离世,从特意留存的废墟上,可以辨认出建筑内饰华丽的瓷砖,甚至孩童的玩具,如花之飘零,一切皆成瞬间。


海啸灾害的遗迹


然而,和辻哲郎却接着讲道:


而潮湿的自然威力却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威胁,不是自然中所存在的“死”的威胁。死存在于人的一方,盎然的生机欲将人们内心潜在的死神赶走。人不可能凭借自身生存之力来对抗生命的源泉之力,在这里,忍受就是对生命的服从。


因此,这里的文明,不是由“死亡”构建而成的文明,而是在生与死的无限转化之中所形成的顺应自然的生命。服从死亡,事死如事生,从生命的代际延续中看待生死的传递和轮转,才是这种文明的真正生命所在。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看到,一切灾后重建的工作都在平静地进行,鲜有恐惧,没有怨愤,只有服从,服从自然周期性的暴行,及其无尽的孕育和滋生。


由此,大海堤岸上的那几棵孤零的长松,再次浮现在我眼前,身边的亲人和友伴早已被巨浪吞噬,但它们既然活了下来,就干脆成了活着的象征,让幸存或新生的人们去看,去发现,去继续迎接死的挑战,去继续保存生的平静。由此,我也猛地想起,我们曾拜访过的那间坐落于汤殿山的浪分神社。就是这间小小的神社,千年以来的历次海啸洪水,皆到此终止。它似乎告诉人们,人类虽无力抵抗自然,却要依托神的护佑,去发现自然的界线。这神圣的区域,就是阴阳两隔、生死相遇的水线,是恶魔施虐的临界,也是重获生命的起点。


海啸后幸存的残松


我记得,王汎森讲刘咸炘的时候,曾引用龚自珍的《释风》一文:“万状而无状,万形而无形。”刘咸炘自己也说:“观事实之始末,入也;察风势之变迁,出也。”若论上下之纵观,要重“时风”,若论左右之横观,要重“土风”。其实,法国启蒙家们,伏尔泰、狄德罗和孟德斯鸠等所讲的 mœurs,即风俗或风尚,或译为民风与民情,亦多有此义于其中。照此来说,风与土如何可分呢?风为“气”,“土”为“质”,风有“气息”,土有“质量”,分析性或指标性的学问发展到今天,又如何能够理解写在一个民族,或一种文明,或一段历史身上的这种“气质”呢?风与土,才真正构造了海德格尔所说的那种存在之世界,不为形而上学的普遍预设所侵染,也不会将人与自然析分成无数细小的颗粒,而被降解。


于是,我坐在鲁迅先生曾经的教室里,讲台和桌椅满是一百多年前的气息,那位叫作藤野严九郎的先生仿佛就站在黑板前面。我们知道,就在这里,年轻的鲁迅改写了自己的人生。但那时候,鲁迅毕竟年轻,虽有改变自己的勇气,却还没有改变世界的勇气。民族的悲剧让他情伤而落魄,无力承受,他说:“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怕敢写了。”随着时间慢慢消逝,先生也“杳无消息了”。可是,先生的影子却有如仙台的风土,刻在他心里。


作者在藤野先生的教室里


我想,鲁迅由他的新生,直至他的生命熄灭之时,藤野先生都给出了一种原力:


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


重读鲁迅先生的这些句子,仙台海岸上的长松便会现在眼前:它虬曲地挣脱着,任凭风吹雨打,海啸吞蚀,仍会像一道闪电,发出光亮。风是有传播性的,土是扎根的地方,藤野先生如此,鲁迅先生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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