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是从穿衣的轻薄,草的翠绿,杜鹃花开映红半坡山来估摸四季更迭开始了第一步。在被日历上的节气跟无常的气温迷惑得分不清的时候,爷爷跟我讲,桐树花开大地才回暖,春天才算真的来了。
等桐叶长成大片大片的时候,野山莓就要红了。
桐树叶是托它的福,成了儿童眼里最金光闪闪的树叶子,大人喜欢摘几片大桐叶三两下折成一只小叶篓,折痕交叠处用山里随意一丛植物的小细条横穿固定。
这个叶篓篓是来盛野山莓的,从山野里摘的果子也就用山野里的叶子打包带回,这里的大人跟大自然一样神奇。
野山莓在湘西民间被称作三月泡,是大自然在春天给小孩子们准备的最甜的礼物,小果实结在一株株不高的带满小刺刺的树上,屁股上穿了小小一圈叶片裙,像极了长在大自然里的小小草莓,红彤彤的,可爱得要命。
春天的味道就是野山莓的味道呀,初尝微酸继而在舌尖漫漶开酸甜临界的回味,口味大不同于大棚草莓在口腔唇齿间暴虐直击的单一甘甜。
天空仓蔚青草碧绿,雨水滂霈气候宜人,这当然是最讨小孩子欢心的季节。
孩子们脱下冬日的臃肿棉衣,一件单衣再套上妈妈织的毛线背衫,轻盈地在学堂跟乡间跑跳。近边儿住户门前的果木树开满了粉红粉白色的桃李杏花,小女孩们踮起脚来偷偷摸摸折一枝,嘻嘻哈哈溜掉,调皮得要命。
从前我就是一个不爱热闹的小孩,身旁不要有太多生人不要过于吵闹,只要有花草有植物,还有亲人跟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心里就满足得不像话了。
回忆一下自己真是在无可挑剔的环境里长大。
夜幕快拉上的后傍晚,屋内的干柴禾在砖炉里哔哔剥剥响,炉上开着满锑壶的水,挂在木屋墙板上的钟表嗒嗒嗒。
外面郁郁葱葱的山村露出吊脚楼的瓦片屋顶,各家烟囱飘出生火烧茶的柴火烟雾,在上空微微盘旋一拢各自弥散开,那一刻的山庄在鼻尖尖上化作一缕依稀可闻的柴火香味。
我便是从无数个这样不被噪音和外人打扰的黄昏里长起来的,对心思简单的小孩子而言,打着赤脚站在落阳快消失的天幕下,眼巴巴等劳作的父母回家来,这个样子也不孤独,反而像站在童话里动画片里的儿童。
因为这样的儿童总能从劳作归来的家人背篓里柴丫子里,翻出一篓又一篓的野山莓跟各种当季的野果,血藤泡儿啦野木瓜泡啦野葛根啦,还有许许多多数不清的不知道书面语叫什么的东西。
仅仅只是一些不值钱的市面上买都买不到的野生东西,要紧的是大人竟没有因为劳动的繁重就无视掉长在荆棘里星星斑斑的小果实,即便在担着柴牵着牛的负重归途上,也要仔仔细细摘满一篓篓沉甸甸的野果子带回家。
如同对待整个家庭当紧的劳务,像晚冬收拾田地翻土,早春播种施肥,夏天打药锄草秋天收果实一样给自家的孩子摘回当季的野果。做了父母的农民总是这么不怕麻烦总是细腻得要命,有各种法子让小孩子在幸福里长大。
在帮助我认识乡村生活的趣味,享受来自亲人的偏爱跟庇佑这件事上,肯定有我爷爷的参与。
他总是一副没什么要紧事要忙的样子,两手空空出去晃,回来的时候就带着两篓桐树叶裹好的野山莓,或者在水井正头上的大桑葚树下捡大把的风刮落的紫红桑葚。
还有他的经典拿手菜,大碗擂辣椒跟炸咸鱼,专为他这些整日泡在大湾河里玩狗爬式闭功,饿了才肯上岸回家的孙子孙女准备的午饭菜,香得要命好吃得要命。
我这个生病也坚持一天三餐要吃的爷爷是很硬朗的老人,他总在腰间挂着长把子烟斗,腰带上别着一小胶纸口袋他自个儿切好的草烟丝。
在吃饱喝足的晚饭后,从我奶奶的兰竹扫帚里抽一截尖的细竹条出来,坐在黄昏余阳里鼓捣他烟兜头头里烟草灰渣,鼓捣干净了再放新的烟丝进去,吧咂吧咂抽。
我大老远就闻到了烟斗里的草烟丝味儿,真香啊,爷爷讲饭后一杯烟,活到九十九。
可不觉得我爷爷是烟鬼,他是宽厚又从容的老头。
叔父辈们都长大成家之后,爷爷就不再需要下地种田糊口,余出来的时间跟脚力他便用来进山套野竹鸡,套回来之后把它们养在一个宽敞明亮的笼子里。
然后我们跟着他在青草地里捉蚱蜢儿,蚱蜢儿的灵敏真够跟小孩子比划几回合的,一会伏地蹿躲在草叶后头,一会蹦在长匹牛青草的颠颠上。抓到一只就能得意忘形好一会,顺便又吓走一大片蚱蜢,但爷爷不嫌小孩子碍事,每次都愿意带着我们。
我们把战利品关进爷爷拿竹条编织的小篓里,非常神奇的篓篓儿,还有个盖儿。为了把竹鸡养得更好,我们就得荤素搭配,得给它们喂小豆子吃,爷爷会把黄豆在锅里炒香再舀出来,炒过的豆子真太香了,小孙女也经常抓起一把嚼着嚼着。
他还经常下田捉泥鳅,但这种在水泥巴酱子里打滚的事我哥跟堂哥堂弟们跟着去的时日更多。毕竟我是斯文又漂亮的女孩子嘛。
在晚春也可能是初夏的夜晚,围在吃完饭还没收拾的小饭桌边,听他讲古。无非就是一些他的父辈祖辈当土匪或者从军的一些故事,年迈的人总是喜欢追忆往昔,连自己过去未曾上心的小事情都要再度拾起再次解读。
他偶尔讲着讲着又讲到曾经讲过的故事了,大概是忘记自己几时讲过,好在孙女也不爱干扫兴的事情,只是时不时在一旁补充几句从不打断他。
在不谙世事的年纪,坐在一片蛙鸣里,夜间山村嘶嘶虫鸣此起彼伏,青色的蚊蚋在屋子正中央那颗钠黄钨丝灯泡下飞旋,身边的爷爷在讲古。
那时候的我,暗自以为全世界的夜晚都是这样的光景,全世界小孩子的家都是布置在这样的山间,都是住在这种有堂屋有栀子花的木房子里,也都是在这样静悄悄的萤火虫蚊飞舞的山野夜晚,听着爷爷讲的故事在长高长大。
村子里有一位学生兵里的领头羊,大我十来岁,在我还处于启蒙期的时候便常听长辈们夸他成绩好,在自治州最好的中学名列前茅,也因为他在每一个寒暑假回到家却从不出来跟乡亲们寒暄,成天躲在自己的屋子里看书学习,这样寡言又不爱露面的性格更加让人觉得学习好的大孩子的特征。
我也好奇过,在一次趁着拜百家年的由头专门跑去他家,依然没有看见他。只见他家偏房墙壁上挂着一副素描,是我们村寨的拱桥,拱桥边还有在秋风中摇曳的枯牛毛草。远一看就像一张裱起来的大相片。
后来他考去西南交大学土木,再后来他更加很少回来了,在城市里创业后来住上了自己设计的别墅安了家。他从来都是心里很有力量的人吧,幼年起自学美术拼命读书,离开家乡去城市学那个年代最时兴的专业。
我们在同一个地方出生,具有同样命运的两个人竟然从未彼此问候彼此攀谈过。
在与他同龄的年纪里我还在田埂边抽嫩摇摇的谷包,还在跟小女孩们玩折纸东南西北,在翻花绳在缠着大人用蜘蛛网围长拍子,去套稻田上空的蜻蜓,又或者在跳房子吧。还没有空余的心思长出严肃的要脱离这片土地的决心,反而是我的每一步都仅仅是循着最好走的路在走。
我问爷爷,是不是要多读书才能有出息。爷爷说,多认字能少吃亏,但人一辈子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只饭碗。
听着他这些不急不慢的话,我不急不慢不苦哈哈地过完了自己的童年,这真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了。
稀里糊涂当儿童的年代,就是这样时而活泼调皮,时而孤僻古怪,不想搭理伙伴的时候便在自家躲起来看报纸写作文做算术,还有跟着爷爷去认识我们脚力能及的每一寸土地。
老人的情绪总是稳定的,套完竹鸡就去摘灯笼果,一种红橙色的小灯笼状的野果,也带小刺刺。长在山里的东西,总要费些功夫才能吃到的。
这个野果用来泡米酒极好,泡出来的米酒通透橙黄,喝起来带点甜甜的野果子香。很久很久之后在书中得知人家大名叫刺梨果,有一串杂七杂八它们果类该有的功效。
爷爷泡刺梨果酒,如今我的爸爸也在泡,山里的规矩才神奇,都用不着谁刻意教谁,跟着各自的父辈生活下来就什么都会了。其实贪吃的小孩子也会自己摘来刺梨果刨平表面的小刺刺,剖掉里头的渣滓粒吧唧吧唧开吃,但吃多了就甜得发齁。
这是一个没有美化跟杜撰的童年,经得起身体跟心理在历经许多成长之后的反复推敲和回忆。
它们的存在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证明,证明我们即便是出生在农村的小孩,也得到过山川草木的偏爱,也是在很多家住户的共同庇护下,在自家人的宠爱里得以熟悉家庭和自然,粮食跟美味。
大自然的恩惠远不止我提到的这一点点,例子是举不完了。
生活在其中的人都曾仰仗它们长大成人,那万千草木丛中的一丝碧绿一朵鲜红一籽细小瓜果,或可治疟疾或可生津或可止血止疼或可卖作药材,或可给小孩子们当作最爽口的野果。它们是最可爱的植物生物,它们都有着一段段遥远但丰腴的过去。
认识自然界里这些有关紧要又或无关紧要的事物,在脑海里的对一种植物一个物件的印象皆来自幼年,这些都是大人的功劳,也是一个家庭一片故土上所有往来的人们的功劳。
再到儿时的一道菜肴一种味道,于别人是陌生的遥远的琐碎,但对自己而言,它是一段不需要任何人感同身受的隐秘成长史,是每个人通向各自新世界的钥匙。
从湘西的山寨穿梭到上海来的土家族姑娘,在一个绿意盎然的季节里发现在自己的周边,在当前所处的大城市里,在着五颜六色的春装独自疾行的路人中,在一堆阴郁的明朗的情绪褶皱里也有着闲适的空间。
就好比十字路口边上的花坛里那些鲜艳娇嫩的花朵,一个靠市郊的公园里传来的金钟儿的窸窸窣窣。即便,即便是在上海最繁华的金融大厦周边,一处一隅横生出来的矮牵牛,都蕴藏无数道不尽的渊源。
它们都是依傍着漫长的泥土喂养,适应了湿度跟气温,躲过了天灾和某一个路人可能的顽皮迫害才得以入你我这些路人眼帘。
意识到这些无处不在但又似曾相熟的美,对这里的生活又熟稔了一些,上海也异常可爱起来了。
春天真让人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