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银梅是韩国人,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南朝鲜”。她十多岁跟着母亲逃难来到中国,妈妈走了,她留在了武汉。18岁的时候被日本人以做工的名义骗进了慰安所。抗战胜利后,她给自己改了名字,“毛”是跟毛主席姓,因为她说自己喜欢毛主席,叫“银梅”是因为丈夫喜欢白色的梅花,对她那个年代的人来说,这就是两片天。
她一直生活在湖北孝感,说一口当地方言。因为失去了生育能力,她收养了一个女儿,但她一直隐瞒着自己曾经是慰安妇的经历,直到后来有记者找上门来。但女儿并没有受什么影响,一直对她很好,很孝顺。
毛银梅的性格特别可爱,刚开始见到我们的时候会故意躲起来,和我们捉迷藏。后来熟了,会主动和镜头招手。她家院子里种着栀子花,她会摘花下来让我们别在身上。
对于过去的经历,她说自己记得一点又不记得一点。后来有一天我们说韩语跟她开玩笑,她突然讲起日语来,仔细一听,就是当年在慰安所时的名字,还有接待日本人时要说的话,但说着说着突然就停了,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
因为离开家乡太多年了,她已经听不太懂韩语了,只记得几个单词,但能完整地唱下来《阿里郎》,这首歌她给我们唱过很多次,我也把她唱歌的画面放进了电影里。
《二十二》完成制作后入围了2016年釜山国际电影节,在釜山放映的时候,听着毛银梅唱《阿里郎》,我身旁的一个四十多岁韩国老爷们儿一直在那儿哭。电影放完了,韩国人几乎没问关于技术的问题,问得最多的是这些老人们到底过得怎么样,中国是如何对待她们的。
当时,我感觉国旗就在脑袋上飘,所以要尽可能地说好的一面,但心里真的有点惭愧。在慰安妇的问题上,韩国全社会都比较关注,有针对“慰安妇”的专门法律:民间机构确认老人身份,上报政府认可后,老人每人每月可以拿到将近7000元人民币的政府补贴。小学教材里,三到六年级的孩子会学到慰安妇的历史。
韩国民众还集资建造了“分享之家”,让老人们住在一起。还有定期组织的慰安妇集会。老人一块儿做做手工,志愿者再把老人绣的花做成logo,拿出去义卖之后捐给老人,老人会有一种被认可的感觉。韩国的学生都很愿意去“分享之家”做义工,因为觉得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奶奶们。
但在中国,目前尚未明确出台法律保障老人们的生活,相关机构也几乎只有一家——上海师范大学的苏智良教授创办的“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这20年来,苏教授一直在探访老人,认证她们的身份,办了慰安妇博物馆,每年把社会各界的捐款平均分配给目前还健在的老人,大概的数额是一人一年5000元人民币。
因为是韩国人的身份,武汉的韩国领事馆每年都会定期派人去看望毛银梅,给她很多关照,她后来住的房子也是韩国志愿者帮忙装修的。也不断有韩国志愿者邀请她回家乡去看看,但她拒绝了,说“年纪大了,走不动了”。
我最后一次看到毛银梅是今年春节前,我替苏教授去给老人们送慰问金。当时,她已经快不行了,戴着呼吸机,眼睛也看不见了,但还能知道是我们来了,然后又给我们唱了几句《阿里郎》。没几天后,老人就走了。
《二十二》之前在武汉点映的时候,我请她的养女去看了,看完后,她跟我说,你们照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