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老头儿号啕大哭?
文 | 李辉
中文版《寓言》。
法文版《寓言》。
黄永玉与冯雪峰的寓言作品一直有缘,内战时期先为《今寓言》创作封面木刻,五十年代,再为《寓言》一书创作封面和插图木刻。
第一次见冯雪峰的场景,被黄永玉的小说之笔描写得极为生动。时间:一九四七年;地点:上海姚篷子的作家书屋。那一次,他还见到了姚篷子的儿子、年轻的姚文元——
有一天适夷先生说:“有一个人要见你,我带你去。”
“谁呀?”
“见到就知道了。”
坐公共汽车到霞飞路(?)“作家书屋”,适夷先生说:“是篷子开的。”我说我听说过。
铺子中间一座矮宽台子,高高低低摆了些书,三边墙书架子上也是书。适夷先生要我外头等等,并随便介绍个看摊子的青年:“篷子的儿子,文元,你们谈谈。”他进了后边左手小门。
一个微胖大眼睛的青年。我说:“你这个工作不错,得空可以看看书……”他说:“不行的,我守着,有人会偷书……”我喔了一声。是的,会有人偷书的。我也这么想。
适夷先生向我招手。黑洞洞地方,迎面一座楼梯,斜坡底下铺了张单人床,一个老人提了把水壶从后门进来(我那时认为五十岁已经很老 )。
“冯雪峰先生。”适夷先生介绍。
我想我在哪里见过他,春季木刻展吧?我没出声。
“你这么小呀!多大了?”雪峰先生问我。
“嗯!”我来不及计算,“二十一二吧!”
“听说你很努力呀!……生活艰苦啊!……”他笑了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写了些寓言,想请你作插图,这些稿子你先拿回去看看,有什么事让楼先生转告我好吗?”
倒了杯水给我,记不起喝了没有?地方窄,三个人怎么站怎么坐我也忘了。也不清楚适夷先生带我来见的冯雪峰是谁?
几天后我告诉博识的黄裳兄,他说:
“嗬!大人物!”
我刻了几幅木刻插图交给了适夷先生。多少年后在北京才再见到雪峰先生。
(《为什么老头儿号啕大哭?》)
冯雪峰。
鲁迅、冯雪峰两家合影。
鲁迅赠送冯雪峰照片 。
晚年的冯雪峰夫妇。
初次见面后的一个成果,即是为作家书屋一九四七年版冯雪峰《今寓言》创作的封面木刻。木刻是一只狐狸,黄永玉擅长的动物形象。
再为冯雪峰寓言书设计封面和插图,是在五十年代中期。黄永玉回忆说,一九五三年他从香港到北京定居后不久,外文局的李荒芜就来请他为冯雪峰的外文版《寓言》设计封面和插图。黄永玉回忆与冯雪峰的再次见面:
一九五三年我刚到北京不久,外文局的李荒芜兄就来联系为雪峰先生刻寓言插图的事。工作很快就开始,也很快就完成,大概是十幅吧!
又是适夷先生通知,雪峰先生要见我,地点在苏州胡同东口附近某号某号(六十年代后适夷先生住在那儿)。我住处大雅宝胡同和苏州胡同都在东城,骑自行车应是容易找到的。晚上,却是下着大雪,进东口不远,大雪纷飞之下墙根电线柱旁站了个人,下车一问,竟是雪峰先生,他说住在还要拐一个小胡同的里面,怕我找不到,所以等我。
屋子冷清,夫人见了面,一位年轻人倒来热茶,坐定之后,雪峰先生说满意我的插图,跟上海时刻的风格不一样了,又问我教学工作顺不顺利?然后他说出版社给我的稿费太少,他拿的稿费很多,这不公道,要私人给我一些钱。我说出拒绝的理由和谢谢好意的话,他迟疑了,然后说:“你稍等等。”进房去了一阵,带出一本《苏联版画集 》来:“这是鲁迅先生送我的,当时我在‘地下’,来回带着不方便,所以没有题字,多少年放在义乌家乡,这次搬书一起带出来,给你作纪念吧!”
(《为什么老头儿号啕大哭?》)
黄永玉为冯雪峰插图的《寓言》,我搜集到的有两种,一是一九五五年外文出版社的法文版,一是一九五六年作家出版社的中文版。可见,当年冯雪峰的寓言重新编选出
版,应是外文版在前。
《寓言》插图 (1)。
《寓言》插图 (2)。
《寓言》插图 (3)。
《寓言》插图 (4)。
《寓言》插图 (5)。
《寓言》插图 (6)。
《寓言》插图 (7)。
《寓言》插图 (8)。
《寓言》插图 (9)。
《寓言》插图 (10)。
《寓言》插图 (11)。
《寓言》插图 (12)。
《寓言》插图 (13)。
巧的是,我所买来的法文版精装本《寓言》居然是图书样本,多了扉页上张贴的一张最后发稿单,其内容为字数统计、页码、价格、印数等。法文版《寓言》为十六开精装,封面为绿色。
中文版《寓言》初版时间为一九五六年二月。我买到的为同年七月的第二次印刷,此时印数已达六万六千册,可见该书当年颇受欢迎。中文版是三十二开平装本,封面木刻与法文版相同,惟封面颜色改为深红色。中文版出版说明写道:“本集收寓言七十一篇。其中《蛇的绞杀战》一篇作于一九五二年;其余都是一九四七——四八年在国民党统治区所作,这次由作者从已出版的寓言集中选出,文字上也经过一些修改。”由此可见,《寓言》是《今寓言》的延续。
我请黄永玉先生在中文版《寓言》扉页上为我题跋。
九旬黄永玉感受历史沧桑,李辉 摄。
二〇〇四年七月,我请黄永玉先生在中文版《寓言》扉页上为我题跋如下:
冯雪峰先生不是死在敌人子弹之下而是死在临死也说不出口的冤枉之中,怪不得鲁迅一直自夸的“横站”的战斗方式,在雪峰身上却一点也用不上了。自我残害那么多自己人,多冤,多糟蹋人啊!那么多优秀的前辈们!雪峰先生一直对我好,真难忘记。
一年之后,黄永玉读到徐庆全的《周扬与冯雪峰》(湖北人民出版社)一书。阅读之后,无限感慨。适逢《比我老的老头》再版,他从冯雪峰、周扬开始,写历史的悲怆,写心中无限苍凉。开篇写道:
1979年,周扬与胡乔木在文代会上。
“文革”初期被批斗时的周扬。
我读了徐庆全先生著作《周扬与冯雪峰》,很受感动,一个多星期心情跟文章奔腾澎湃,不安之至。
文章点醒了我,冯雪峰先生一九〇三年生,周扬先生一九〇八年生,入党时间冯、周两位都在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大革命以后。冯二十四岁,周十九岁。
两位年轻人干着那么重要的大事,领导庞大的进步文学队伍,又在重要的时刻打下了不解之恨结。以后的几十年一直紧紧咬住不放,直到文化大革命两人同时都遭毒手,这才“历尽劫波兄弟在”,取得了互相的谅解。
太迟了!几十年时光耽误,大量优秀文艺队伍人员的牺牲,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弄怕、弄俗、也弄傻了人们的头脑,人们生活在比天灾还恐惧的人祸之中。自己同志,怎么弄成这种局面呢?
善心的领导人曾经说:“文艺界是个重灾区。”可惜希望的声音从文艺界头顶飘然远引,没有了下文……
为什么人都要在自己亲身受到磨难后才清醒过来呢?你以前干什么去了?如果不受到磨难还有这种清醒的可能吗?那无数为冤狱死去的文艺前辈如何补偿?
你的“认识过程”、“成熟过程”,文艺界付出了忍受“大刑”的代价。无数的生命成为你交的难以负担的“学费”。……
那么不安,那么轻率,那么小题大做,那么信口开河,那么捕风捉影,连自己也掉进了剑拔弩张的混乱之中。
用得着吗?犯得上吗?清楚明白了也迟了!你就没想到自己会老、会死,会陷入自造的深渊之中?
为什么老头儿嚎啕大哭?他在回忆中感慨历史悲情。
冯雪峰,也就成了黄永玉笔下的另外一个“比他老的老头”。
完稿于二〇一七年七月,北京看云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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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根者谁?
李辉 叶匡政 绿茶 韩浩月 潘采夫 武云溥
醉能同其乐,醒能著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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