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8日,一个周日的下午,我站在四川省绵竹市汉旺镇吉祥寺的废墟前听一个老和尚回忆当天的情形。这座寺有85个和尚,8人遇难,包括5名僧人、3名居士。老和尚说,跟山下不远处的汉旺镇和东方汽轮机总厂比起来,他们的损失不算重,因为那天是放生日,大多数僧侣居士都出外放生,所以躲过了灾……
老和尚讲述该寺历史时,两个解放军战士进入了我的视线。他们从不远处的山间小路上下来,其中一个背了个老太太。这种“军民鱼水情”式的画面在过去的新闻中时常见到,但以偶然加突然的方式亲眼目睹,对我来说,还是头一回。我立即辞别老和尚,奔向小战士。战士告诉我,他们是成都军区驻云南某炮兵团的,任务是接汉旺镇清平乡的百姓出山。在过去的4天里,他们已经三进三出,陆续接出了上千名老乡,在那些没了路的山林里,在那些不断的泥石流和塌方中,已有不少战士头被打破,牙被打掉。
5月16日,映秀镇到都江堰的路上,一位士兵背起徒步行走的老人
空气中漂浮着南方山林里清凉的地气。我和该炮兵团副参谋长梁刚刚坐在从头顶滚落的石头上聊天,旁边是刚用越野车运上来的矿泉水、火腿肠和饼干。这是越野车能开到的尽头。一棵巨大的树被一块比它更大的石头砸断了,横在这个叫马尾沟的地方。两杠一星的梁副参谋长是石家庄人,个子不高,胡须稀疏,过去的几天里,他已经用脚底板两进两出清平乡,而现在,我跟着他在这里迎接又一批出山的老乡和护送他们的战士。
他们是5月13日凌晨2点接到命令的,40分钟后,这支部队便从驻地曲靖出发,经昆明、成都、绵竹,14日凌晨5点,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汉旺镇。地震前,汉旺镇到清平乡有一条17公里长的水泥路,地震后,路被塌下的山石完全毁了,通讯也中断了。他们进去的时候,里面的人没有出来过,外面的人也没有进去过。唯一知道的,只是里面有两万多生死未卜的百姓。
梁副参谋长的语言很奇怪,河北话里夹杂着不少云南方言。好在我是在北京工作的贵州人,听起来便没了障碍。没有刻意的采访,梁参谋长便主动回忆起了这几天的感受,而无意间按下的录音笔则在很大程度上帮我记录下了这段故事……
5月16日,北川大撤离时的途中情状
没有向导的情况下进山肯定是危险的,山都酥掉了,到处都是开裂塌方的山体,一路都在塌方,随便一点声响震动都有可能让山体滑坡,石头滚落。但第一次进山还算是快的,没有护送老乡,可以急行军。当时也不知道里面需要什么,就只带了些基本的药品、水和干粮,吃的喝的,只要有我们的,就有老百姓的。
一路上,我们都联系不上部队。山太高了,几十万元的卫星电话一格信号都没有。我们是15日凌晨到的清平乡,地震后,清平乡已经停电停水,街上可供车辆通行的路段总共只有四五公里。因为村庄在山顶,那里的老百姓还好,如果在山下就严重了。乡长介绍说,清平磷矿的几千名矿工大都从洞里出来了,死亡的很少,天池山的煤矿由于没开工,没有人员被困。只有金花镇三江磷矿400人不知道是被困洞内还是在洞外,乡里已经没有药了,2000多人有一半受伤,没有吃的,没有喝的,急缺消炎药、碘酒和蜡烛。只要有吃的,没有疫情,那地方还是安全的。重伤员我们不敢动,因为没有医生,但我们可以把轻伤的人包扎后带出去。
5月18日,映秀镇受灾者搭上军车撤离灾区
到了清平乡,步话机就有信号了,我立即呼叫潘副政委。政委在那边喊:“你那边什么情况?”我在这边喊:“里面还有人。”政委又喊:“能不能把人带出来?”那时候还没有掉雨呢,我就很有自信地回答:“只要他们愿意跟我走,我就能把他们带出来!”我握着步话机喊:“还有什么要交代的?重复!重复!”听政委喊了声“没有了!”我就把步话机关了。
我召集老百姓,问谁要跟我们走。大多数人肯定是愿意的,但敢不敢是另外一回事。也有很多老人家不愿意走,他们的儿女跪下求他们走,他们也不肯走,他们说,不走,死就死,死也要死在这里。
我带着几千名老乡往外走,但没走多久,就发现路变了,跟来时的路不一样了。两座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塌方了,夹成了一座湖。一开始以为这湖不深,能走过去,走近后才发现旁边的电线杆都快被淹没了。老弱病残的老乡又都不会浮水,不能游过来,所以只能翻山。
5日17日,自救的人们长途跋涉,辗转到较为安全的地带
翻山也是不敢走山谷的,怕滑坡,只能顺着山脊走。有一段500米长的山脊两边都滑坡了,只剩下半米宽的一条通道,左右两边都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万一摔倒了人就不知道会摔到哪里去了。带着这么多老百姓走这种路真是提着脑袋在耍,有个战士还给这段路起了个名叫做“一刀峡”。
就在这时,我听见轰隆隆的声音,就跟旁边的参谋说:“你给我判断一下,到底是塌方,还是在打雷?”参谋说,应该是石头在滚吧。我想了想,觉得不对,石头滚不会是这么闷的声音,应该是打雷。果不其然,走到两座山之间,开始掉雨点了。说内心话,走到这个地方,我真的害怕了,胸脯好拍,决心难下啊!
我问一个乡干部,你觉得该怎么办?他说,走!我心想,光是脑袋热可不行,我是带队的,要对老百姓负责,也要对战士负责。我问身边的一个老太太,我说,凭你的经验,这种天气,雨多久能下来?老太太说,我在城里住,是进来避暑的,不晓得。于是,我又问旁边一个小个子老头,我说,凭你的经验,这雨什么时候能停?他说,听这个雷声,看这个闪电,真正的雷阵雨还没到。我又问,凭你的经验,真正的雷阵雨什么时候能到?他说,还有一小时。我想,一小时,500米,够了。要是老天爷不照顾我们也没法子。
我问老乡们,你们是想回去还是想走?他们异口同声说,走!我又问战士们,咱们走好还是撤好?战士们说,走!我说,好嘛,那就走嘛。好人有好报,我们是来救人的,但老弱病残是走不动的,你们必须给我背!
震后通往映秀的4条道路完全被毁,逃生的人们在滑落的山石中顽强前行
可真不知道老天爷怎么安排,没到半小时雨就大了。真是一点都不夸张,就在我们过那“一刀峡”的时候,电在闪,雷在打,雨在下,风在刮,狗在叫。刚开始因为害怕,还爬在地上走,可后来,战士们干脆把自己的衣服脱了,盖住老百姓的头,光着上身背着老百姓跑,真是借着一种求生的本能跑过来的,回头想想都后怕。
我们有个入伍不久的兵,叫张元江,入伍前在贵州老家每天都要翻好几座山去上学,翻山越岭很厉害,号称“穿山甲”。但是从这条“一刀峡”跑过来后,我看见他两条腿一直不由自主地发抖,他太小了,才18岁。
战士们不光要背老人、小孩、残疾人、孕妇,还要帮他们拿行李。走的时候,群众大包小包地带着,有个老乡甚至想把自家的猪都背走。我说,你们别带这么多,带了半路也要主动丢的。果不其然,一路都在丢东西。上一个陡坡时,我发现一个老乡背着行李很吃力,就问他带什么,他一开始不肯说,后来他才说是20瓶剑南村酒。老乡们真是带什么的都有,还有背一箱洗衣粉走的。不过,背这些走的老乡都是没办法的,一辈子的财产都没了,只剩一点最后的希望,所以要理解他们。还有老乡让帮她拿行李的战士走在前面,说,我要看见我的行李才踏实。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有个老乡,我们的战士背着他,左手右手还帮他拿着两包行李,但里面的“小东西”不断从包裹里掉出来,居然是一副麻将。不过也有让我们感动的,有个小伙子,腿被房梁砸断了,我们战士背着他,他妈妈在路上捡了床空投下来的军用被子跟在后面。我对她说,扔了吧,出了山肯定有盖的!她说,我不是怕没盖的,我是要让我儿子永远盖这床被子,永远记得是当兵的把他背出来的。
5月15日,在都江堰奋战了20多小时的消防战士和搜救犬,在极度疲劳中短暂休息
下山的坡特别陡,什么路也没有,我就派了8个兵,抱着膝盖,用陆战靴蹬着往下滑,用这种方法来迅速开路。其实开的路能不能走通,谁心里都没底。
回来的路上我们还碰到一个抱着一只鸡的老乡,他是从清平乡最远的村子里逃出来的,走了7天了,带的食品只吃了两天,遇到我们时5天没吃东西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把鸡整来吃了,他说这鸡是“三宝菩萨”开过光的,不能吃。我说,那就把鸡放了吧,你看前面的山多高啊,抱着鸡怎么爬呢?他说,这山不算高了,比这高的山他几天里都不知道翻了多少了,只要这鸡活着,就能保佑他走出去。他对那只鸡真的很好,我们给他的水,他都舍不得喝,倒在手心里,喂给鸡喝。
进山的时候,我还不时抬头看看上面是不是安全,但回来的时候已经不看了,只是有声音的时候才抬头看看。这时候,直升机也开始给清平乡空投物资,但空投的矿泉水都摔烂了,还有好多东西空投到山下,老百姓也不敢去拣。所以,我们下来以后,还要给里面背粮食。我对战士说,不管你们怎么背,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能少一粒米!我上去看,还真是一袋米都没漏,一袋米25公斤,我还是佩服我们团的战士的勒……
梁副参谋长的回忆是在老百姓出现时停止的。扶老携幼的老乡们出现了,有担架抬着的,有背着的,有扶着的,我和其他几个同来接人的战士冲了上去,反复说:“兄弟,喝口水,吃根肠……”把矿泉水、火腿肠递到他们手里。有个战士的头被塌方的石头砸破了,梁上去心疼地问:“怎么样?”战士敬了个军礼回答说:“报告参谋长,没事!”梁拍了一下战士的肩说:“要的就是这句话!”
这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算是一点故事吧。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08年第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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