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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苏东坡传12

文学家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9-09 07:00

正文

朝云在宗教上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况。

她在尼姑义冲的教导之下,已经皈归佛教。

对男女“云雨”一事,佛教有其独特的态度。按佛理所示,吾人凭感官所见的世界,都属虚幻,其终极的真实则是“佛”。人的意识则被知觉习性所包围。人若想到解脱,必须打破知觉的习惯,逃避感官世界的幻觉。


苏东坡和朝云(她现在可以算是苏东坡的妻子了),不管儒家怎样看法,现在可以说都是佛教徒。他俩一同创建放生池,根据苏东坡说,朝云很乐于行善,这是佛教谆谆教训的。


但是苏东坡还要更多严肃。

在绍圣二年(一0九五),后半年,他患痔疮甚为严重,失血甚多。他自己治疗。他不但遍读中国医书,而且常把旁人分别不清的药草写文字说明其异同性质。


关于痔疮,他的学说是这样,比如身内有虫啮咬,治疗之法,是“主人枯槁,则客自弃去。”一切普通食物他全不吃,连米在内,只吃不加盐的麦饼和玉蜀黍饼。如此数月,暂时痊愈。


这时,他对炼丹的成功可能渐趋怀疑。

他觉得自己感情太容易激动,不容易修炼成仙。他给子由写信,论到朱砂保存的方法,说子由性情平静,修炼较易成功。《山海经》是中国古代述说远方怪异的书。


苏东坡写诗论到《山海经》时,他说:“金丹不可成,安期追云汉。”即便炼成长生不死之药,又有何用?只要练习深呼吸以控制元液足矣,而他已开始练习了。


他对来日如何,全然没有把握。

他刚一到达,说要以惠州为家。可是他却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会被派往何处。他若能一直在惠州住下去,他自可把孩子们全家自宜兴迁来。


在绍圣二年(一0九五)九月,朝廷有皇家祭祖大典,按习俗,应当实施大赦。那年年终,他听说元佑诸臣不在大赦之列。这消息至少有镇定剂的功效,使他觉得心情更为安定。


他写信向程之才说:“某睹近事,已绝北归之望,然中心甚安之。未话妙理达观,但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举不第,有何不可?”


又在给至交孙娜的信里说:“今者北归无日,因遂自谓惠人。”给曹辅的信内说:“近报有永不叙复旨。正坐稳处,亦且任运也。现今全是一行脚僧,但吃些酒肉尔。”


现在一切既已确定无疑,苏东坡决定自己盖房子住。那年年底,他给王巩写了一封长信。


他说:“某到此八月,独与幼子三庙者来,几百不失所。某既弃绝世故,身心俱安,小儿亦超然物外。非此父不生此子,呵呵。子由不住得书,极自适,余无足道者。南北去住定有命,此心亦不念归。明年筑室作惠州人矣。”


次年三月,苏东坡开始在河东四十尺高的一座小山的顶上盖房子,离归善城的城墙很近。经过周期性的战事与破坏,这栋房子倒一直保存到现在,人都称之为“朝云堂”。


在苏东坡的作品里,这栋房子叫“白鹤居”,北望可见河上风光,河水由此折向东北流去。这栋房子占地约半亩宽,后面为山所限,前面地势陡然下陷,当初设计此房子时,必须适应那有限的地皮,所以一头宽,一头窄。


在城墙那边早已有了两栋小房子。

一家是翟秀才,一家是酿酒老妇林太太。这两家既是苏家的近邻,也是好朋友。苏东坡掘了一座四丈深的井,林翟两家也颇为受益。另一方面,苏东坡却可以赊酒喝。后来,他又从此被调走,但还不断给此老妇寄送礼品。


苏东坡盖的这栋房子十分精雅,共有房屋二十间。在南边一块小空地上,他种了橘子树、柚子树、荔枝树、杨梅树、楷杷树、几株桧树和桅子树。


他告诉帮他物色这些花木的那位太守,要给他找中等的树,因为他已经老大,不能等小树长大,大树又不易移植。倘若树大,苏东坡就告诉朋友在移树之前,先要标出范围。


中国人移树的方法,是先所一条主根和一条中根,再用土埋起来,这样让树先渐渐适应。在第二年,另一面的主根也须研断,再用土盖好。第三年,在树的四周围标好了方向之后,再将树移植,栽种之时,必须留意仍然合乎原来的方向。


苏东坡的思无邪斋,现在是在白鹤峰上,另一间房子他名之为“德有邻堂”。孔子在论语里说“德不孤,必有邻,”这个堂名便是由此而来。这两个堂名都是四个字,而普通都是用三个字,苏东坡以四个字做堂名,居然开创了一时的风尚。


邻人的房子在他的房子后面的东北,完全被苏东坡的房子遮蔽住。他的前门向北,正对河流,数里乡野的美景,一览无余,白水山和更为遥远的罗浮山的庞大山脉,也可望见。


房子上梁时他写的诗,描写从房子各方面所见的景色。上梁就等于奠基,是附近邻居的一件大事。所有邻居都带着鸡和猪肉前来道喜。


写来供一般民众唱的喜歌,一共六节,起头都用“起锚了”或是像莎士比亚诗里的“嘿喉”等声音:“儿郎喂!东拉梁!儿郎喂!西拉梁!”等语。


六节歌都是由东西南北四方描写风光,再加上向上看与向下看。东方山上,一个寺院依偎在乔木参天的树林之中。


在春季,苏东坡享受甜蜜的春睡时,他能听见寺院传来的钟声。向西俯视,可以看见虹形的桥梁横卧于碧溪之上,每逢城中太守夜间来访,他可以看见长堤上灯光明亮。


在南方,老树的影子映入深深的清溪里,在他的花园中,他自己种了两棵橘子树。最美的风景是在北面,河流往城镇婉转流去,正好抱山麓而过。岸上附近,有一个垂钓佳地,他可以一整上午在那儿消遣,忘记了时光的逝去。


他祈求上苍降福,祈求农民粮食满仓,祈求海上风平浪静。乡间空气清洁,农民可以常保健康,五谷丰登,林太太能有酒赊给他喝。最后为一切朋友祈福,愿大家享福气,寿命长。


但是,他自己又遇到十分痛心的事。

在绍圣二年(一0九五)七月五日,新房子尚未竣工,朝云得了一种瘟疫,竟尔身亡。他们住的是虐疾地区,她得的可能是虐疾。


苏东坡的儿子过并未在家,出外去运木材,朝云直到八月初三才埋葬。因为她是虔诚的佛教徒,她在咽气之前还念《金刚经》上的谒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按照她的心愿,苏东坡把她安葬在城西丰湖边的小山邻上,离一座佛塔和几个寺院不远。坟墓之后,山溪落下如瀑布,水流入湖中。坟墓在一个隐僻的所在,山坡分数条岗棱自高而下,犹如衣裳的折纹。


墓后是一带大松林。站在墓旁可以看西方山岭后的塔尖,往左右两三里,有几座大寺院,游客可听见黄昏的钟声与稷稷的松涛。邻近寺院的僧人筹款在墓上修了一座亭子,用以纪念朝云。


埋葬了三天之后,在八月初六,夜里风狂雨暴。第二天,农人看见墓旁有巨大的足迹。大家相信是有佛来伴她同往西方乐土去了。八月九日,夜里要念经超渡亡魂。在典礼开始之前,苏东坡和儿子一同去细看那巨大的足迹。


苏东坡对朝云的情爱,不但记在墓志铭上,还表现在朝云死后不久苏东坡写的两首词上。在《悼朝云》那一首里,他以朝云的幼子夭折为恨,不幸岁月无情,抛人而去。


他只能诵小乘佛经以慰亡魂。

朝云生在世上,想是要还前世欠下他的一笔债。现在转瞬之间,她已不在,也许是进了极乐世界。佛塔去此坟墓不远,每日黄昏她可以去听经访道,以慰岑寂。


苏东坡以前曾经写过三首极其精妙的词,记松风阁畔的梅花,足以显示他的诗才。那年十月,梅花又盛放,他写了一首词,显然是以梅花象征长眠于地下的朝云。


那个象征至为相宜,因为月下梅花一向认为是白衣仙女,隐约朦胧,绝与尘世俗态不同其格调。这首词的用语,既像是写花,又像写他心爱的女人。那首词是:


玉骨哪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

海仙时遣探花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常嫌粉污,洗妆不退唇红。

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丰湖过去一向是苏东坡喜爱的野餐处所。朝云埋葬之后,他不忍心旧地重游。他已经找圣洁之地把朝云埋葬,他二人共同开辟的放生池,就在下面,芳魂一缕,举目下望,也可少得慰藉。


从现在起,苏东坡一直鳏居未娶。

房子在次年二月竣工,果园也已种上果木,水井已经打好,长子迈已经把过和自己的家眷迁来惠州。次子适则和他的妻儿仍留在宜兴,因为苏东坡对他抱有厚望,希望他专心准备,参加科举考试。


同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来的是三个孙子,两个是长子的,一个是三子的。大孙子已经二十岁,已然成家。二孙子符,也到了娶妻的年龄,苏东坡给他安排,娶了子由的外孙女,就是他亡婿王适的女儿。


盖这栋房子,几乎把苏东坡的钱花光了。

现在就指望迈微薄的薪俸。迈,在运用了些关系之后,获得南雄附近的县令职位。


正在苏东坡以为可以晚年在惠州安居下去之际,他又被贬谪出中国本土之外去了。他的新居落成之后大约两月光景,他接到远谪海南岛的命令。


根据一个说法,他曾写了两行诗,描写在春风中酣美的午睡,一边听房后寺院的钟声。章停看到那两句诗,他说:“嗅!原来苏东坡过得满舒服!”于是颁发了新贬谪的命令。


第二十七章域外

海南岛那时是在宋朝统治之下,但是居民则大多是黎人,在北部沿岸有少数汉人。苏东坡就被贬谪到北部沿岸一带去,这中国文化藩篱之外的地方。


元佑大臣数百个受苦难折磨的,只有他一个人贬谪到此处。朝廷当政派为防止元佑诸臣再卷土重来,在那一年及以后数年,决定惩处或贬谪所有与前朝有关联的臣子。


苏东坡贬谪到海南岛不久,司马光后代子孙的官爵一律被削除,好多大官都予调职,其中包括苏子由和范纯仁,调往的地方不是南方就是西南。甚至老臣文彦博,已经九十一岁高龄,也没饶过,不过只是削除了几个爵位。


打击苏东坡最甚的就是凡受贬谪的臣子,其亲戚家族不得在其附近县境任官职。因为苏迈原在南雄附近为官,现在也丢了官职。现在苏东坡所有的,几乎只有那一栋房子了。


按照他名义上的官阶计算,朝廷三年来欠他两百贯当地的钱币,按京都币值计算,是一百五十贯。所欠的官俸既未发下,苏东坡写信给好友广州太守,求他帮忙请税吏付给他。


这个朋友王吉曾经听苏东坡的话兴建过医院,周济过贫民,可是不久即以“妄赈饥民”的罪名遭上方罢斥了,前面已然提过。苏东坡的欠薪发下与否,已不能稽考。


他现年六十岁,这是按西方计算。

到底以后他还流放在外多久,颇难预卜,生还内地之望,甚为渺茫。两个儿子一直陪伴到广州。苏造在河边向他告别,苏过则将家室留在惠州,陪伴他同到海南。


为了到达任所,苏东坡必须湖西江而上,船行数百里到梧州(在现代的广西),然后南转,从雷州半岛渡海。他一到雷州,听说他弟弟子由在往雷州半岛贬谪之处,刚刚经过此地。


据揣测说,苏氏兄弟被贬谪到这个地方,是因为他俩的名字与地名相似(子瞻到增州,子由到雷州),章停觉得颇有趣味。子由也带了妻子、第三个儿子,和三儿媳妇,他们几年前一直和他在高安住过的。 


苏东坡到了梧州附近的藤州,与弟弟子由相遇,而今境况凄凉。当地是个穷县分,兄弟二人到一个小馆子去吃午饭。子由吃惯了讲究的饭食,对那粗糙麦面饼实在难以入口。


苏东坡把自己的饼几口吃光,笑着向弟弟说:“这种美味,你还要细嚼慢咽吗?”他们站起身来走出小铺子去,带着家人慢慢向前走,尽可能慢走,因为他知道一到雷州,就要立刻渡海了。


雷州太守一向仰慕苏氏兄弟。

他予二人盛大欢迎接待,送酒食,结果第二年因此遭受弹劾,调离任所。子由在雷州的住处,后来改为一座庙,是他兄弟二人死后,用以纪念他们的。


苏东坡必须出发了,子由送他到海边。

离别的前夕,兄弟二人及家人在船上过了一夜。苏东坡的痔疮又发,甚为痛苦,于由劝他戒酒。二人用一部分时间一同作诗,苏东坡试探出子由最小的儿子的诗才。这次离别是生离死别,真是令人黯然销魂,一直愁坐整夜。


离别之前,苏东坡给王古写了下面的文句:“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春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便做墓。仍留手疏与诸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瞑,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那天,他向先贤调祈祷。

有一个庙,供奉征南二将军的神像。凡是在此风涛险恶之处,过海的旅客,都求神谕,决定吉日良辰开船。过去发现神谕无不应验。苏东坡也遵照习俗行事。


在绍圣四年(一0九七)六月十一日,苏氏兄弟分手,苏东坡和幼子和雷州太守派的沿途侍奉他的几个兵上了船。航程很短,在此晴朗的天气,苏东坡可以看见岛上山峦的轮廓矗立于天际。


他心中思潮起伏。大海对他不像对西方诗人那么富有魔力。实际上,他已经是“眩怀丧魄”了。但是一路平安无事。登岸之后,苏东坡父子向西北岸的檐州目的地前进,七月二日到达。


他到达不久,一位很好的县官张中就到了。

张中不但对苏东坡这位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且他本人又是个围棋高手。他和苏过后来成了莫逆之交。二人常常终日下棋,苏东坡在旁观战。由于张中的热诚招待,苏东坡就住在张中公馆旁边的一所官舍里。


不过也是一所小旧房子,秋雨一来,房顶就漏,所以夜里苏东坡得把床东移西移。因为是官家的房子,张中用公款修缮一番,后来因此为他招了麻烦。


由中国人看来,海南岛根本不适于人居住。

在夏天极其潮湿,气闷,冬天雾气很重。秋雨连绵,一切东西无不发霉。一次苏东坡看见好多白蚁死在他的床柱上。这种有害于人的气候,颇使人想到长生之道。苏东坡写过下面一段文字:


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褥,而海南为甚。

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信耳颇有老人百余岁者,八九十者不论也。乃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


吾甚湛然无思,寓此觉于物表。使折胶之寒无所施其冽,流金之暑无所措其毒。百余岁岂足道哉!被愚老人者初不知此,如蚕鼠生于其中,兀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温,一吸之凉,相续无有间断,虽长生可也。九月二十七日。


在海岸上的市镇之后,岛内居住的黎族,与内地的移民相处并不融洽。他们住在热带的山上,后来在日军偷袭珍珠港之前,他们为日本效力,训练丛林战术。本地人不能读书写字,但规矩老实,常受狡诈的汉人欺骗。


他们懒于耕种,以打猎为生。

像在四川或福建的一部分地方一样、他们也是妇女操作,男人在家照顾孩子。黎民的妇人在丛林中砍柴,背到市镇去卖。所有的金属用具如斧子、刀、五谷、布、盐、咸菜,都自内地输入。


他们用乌龟壳和沉水香来交换,沉水香是中国应用甚广的有名熏香。甚至米也自内地输入,因为当地人只吃芋头喝白水当做饭食。在冬天自大陆运米船不到时,苏东坡也得以此维持生活。


当地居民非常迷信,患病时由术士看病,没有医生。土人治病的唯一办法是在庙中祷告,杀牛以祭神。结果,每年由大陆运进不少的牛专为祭神之用。苏东坡是佛教徒,设法改变此一风俗,但风俗改变,谈何容易,他曾写过下列文字:


岭外俗皆杀牛,而海南为甚。

客自高化载牛渡海、百尾一舟。遇风不顺,渴饥相倚以死者无数,牛登舟皆哀鸣出涕。既至海南,耕者与屠者常相半。病不饮药,但杀牛以祷,富者至杀十数牛。死者不复云,幸而不死,即归德于巫。以巫为医,以牛为药。


间有饮药者,巫辄云神怒,病不可复治。亲戚皆为却药禁医,不得入门,人牛皆死而后已。地产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人得牛皆以祭鬼,无脱者,中国人以沉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烧牛肉也,何福之能得?


内地人始终不能征服那些丛林中的居民。

官兵一到,他们只要退入丛林中,官兵根本不想到山中居住,自然不肯深入。黎民有时因与汉人有争吵纠纷,也偶会进袭市镇。有时被商人所欺,在衙门得不到公道审判,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此人捉住不放,然后将金钱索回。


苏过后来写了两千字一篇长文,论此种情形,并表示对此丛林蛮族无法征服,只有公平相待,公正管理。他认为此等土着是老实规矩的百姓,因为官府不替他们主持公道,他们才被迫而自行执法。


这次到海南岛,以身体的折磨加之于老年人身上,这才是流放。据苏东坡说,在岛上可以说要什么没有什么。他说:“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惟有一幸,无甚瘴也。”


但是他那不屈不挠的精神和达观的人生哲学,却不许他失去人生的快乐。他写信给朋友说:“尚有此身付与造物者,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故人知之,免优煎。”


使章停和苏东坡的其他敌人烦恼的,是他们竟无奈苏东坡何。在哲宗元符元年(一O九八)十二月十二日,他在日记中写自己的坎坷说: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日:

“何时得出此岛也了”

己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洲在大赢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譬如注水于地,小草浮其上,一蚁抱草叶求活。已而水干,遇他蚁而泣日:“不意尚能相见尔!”小蚁岂知瞬间竟得全哉?思及此事甚妙。与诸友人小饮后记之。


苏东坡也许是固执,也许真是克己自制,至少也从未失去那份诙谐轻松。僧人参寥派一个小沙弥到海南岛去看他,带有一封信和礼品,并说要亲身去探望。苏东坡回信说:“某到贬所半年,几百粗遣,更不能细说。


大略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却在一个小村院子折足裆中泰糙米饭吃,便过一生也得。其余瘴疾病人,北方何尝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但若无医药,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参寥闻此一笑。当不复忧我也。相知者即以此语之。”


他在此岛上的人生态度,也许在他贬居此地最后一年后,在杂记中所写的那段话表现得最清楚:


己卯上元,余在信耳,有老书生数人来。

过日:“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

子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酞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寝,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


过问:“先生何笑?”

“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便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苏东坡一次对他弟弟说:“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在我眼中天下没有一个不是好人。”


现在他就和默默无名的读书人、匹夫匹妇相往还。和这些老实人在一起,他无须乎言语谨慎,他可以完全自由,可以名士本色示人。他从没有一天没有客人,若是没人去看他,他会出去看邻居。


像以前在黄州一样,他与身份高身份低的各色人,读书人、农夫等相交往。闲谈时,他常是席地而坐。他只是以闲谈为乐。但是他也愿听别人说话。他带着一条海南种的大狗“乌嘴”,随意到处游逛。


和村民在槟榔树下一坐,就畅谈起来。

那些无知的穷庄稼汉,能对他说什么呢?

庄稼汉震于他的学识渊博,只能说:“我们不知道说什么。”


苏东坡说:“那就谈鬼。好,告诉我几个鬼故事。”


那些人说并不知道什么有趣的鬼故事。

苏东坡说:“没关系,随便说你听到的就行。”

后来苏过告诉他的朋友说,他父亲若一天没有客人来,他就觉得父亲好像不舒服。


甚至于在如此地远天偏的地方,那群政敌小人也不让他安静消停。绍圣三年(一0九六)是迫害老臣雷厉风行的一年。在绍圣四年(一0九七),快到旧年除夕了,两个元佑大官在十天之内先后死亡,情况可疑。


在春天,那两个官员的子女也遭监禁,老太后的秘书也处了死刑。所有遭贬谪的官员,都又调迁地方。那年夏天遭到调迁的官员之中,有苏子由、秦观、郑侠,我们还记得郑侠就是献图推翻王安石的宫门小吏。


三月,神奇道士吴复古,又在海南岛出现,和苏东坡住了几个月。他带来的消息是,朝廷派董必来视察并报告受贬谪的大臣的情形,如有必要,再弹劾起诉。


那时檐州隶属广西省。

最初朝廷打算派吕升卿到广西(吕升卿是恶迹昭彰的元佑大臣的死敌吕惠卿的弟弟)。对苏氏兄弟说,吕升卿一来,他俩不死也要脱层皮。但是曾布和另一个官员劝阻皇帝,说吕升卿必不能从公禀报,必致激起私仇大恨。


那样,朝廷就是超乎极端了。

因此一劝,吕升卿改派到广东,董必派到广西。果不出所料,董必找出了纸漏,他说苏子由强占民房,雷州太守厚待罪臣并善予照顾。太守乃遭撤职,苏子由改调到惠州以东地区,当年苏东坡曾谪居在那里。


董必要自雷州半岛到海南,就如瘟神下降,但是他的副手彭子明对他说:“别忘记你也有子孙。”


董必听了遂停止不去,只派下属过海,察看苏东坡的情形。那个官员发现苏东坡住在官舍里,颇受太守张中优待,张中后来遂遭革职。


苏东坡被从官舍逐出,必须用仅有的一点钱搭个陋室居住。他住的地方是城南一个椰子林。当地的居民,尤其是那些穷读书人的子弟,来亲自动手帮助他盖房子。那是一栋简陋的房子,面积是五间大,但大概只盖了三间。


他名此新居“槟榔庵”。房后就是槟榔林。

夜里躺在床上,能听见黎民猎鹿的声音,鹿在那个地区为数甚多。有时早晨有猎人叩门。以鹿肉相赠。


在五月他给朋友写信说:

“初至做官屋数椽,近复遭迫逐。不免买地结茅,仅免露处。而囊为一空。困厄之中,何所不有?置之不足道,聊为一笑而已。”


苏东坡很少恨别人,但他至少不喜爱董必。

他必须向把自己赶出屋去的这个朝廷官员开个玩笑。“必”字在中文其音同鳖。他写了一篇寓言,最后提到鳖相公。


有一次,东坡喝醉,这篇故事就这样开始。

有鱼头水怪奉龙王之命,前来把东坡拉往海中。他去时身穿道袍,头戴黄帽,足登道履,不久便觉行于水下。忽然雷声隆隆,海水沸腾。突然强光一闪,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水晶宫中。


像普通所说的龙宫一样,龙宫中有好多珠宝、珊瑚、玛消,其它宝石等物,真是精工点缀,琳琅满目。不久,龙王盛装而出,二宫女随侍。苏东坡问有何吩咐。


不久,龙后自屏风后出来,递给他一块绢,有十尺长,求他在上面写诗一首。对苏东坡而言,再没有比作诗容易的事。他在绢上画了水国风光和水晶宫的霞光瑞气。他写完诗,各水中精灵都围着看。虾兵蟹将莫不赞美连声。


鳖相公当时也在。他迈步走出,向龙王指出东坡诗内有一个字,是龙王的名字,应当避圣讳。龙王一听,对苏东坡大怒。苏东坡退而叹曰:“到处被鳖相公厮坏!”


苏东坡写了三四个寓言故事,但是中国文人写的想象故事,直到宋时代才真有发展,苏东坡写的也和唐宋寓言作家一样,都是明显的道德教条加上微薄的一点想象而已。


在他自己盖了几间陋室之后的两年半期间,他过的倒是轻松自在的日子,只是一贫如洗而已。他有两个颇不俗气的朋友,一个是为他转信的广州道士何德顺,另一个是供给他食物、药物、米、咸菜的谦逊读书人。


夏天的热带海岛上,因为潮湿的缘故,人是很受煎熬。苏东坡只有静坐在椰子林中,一天一天的数,直到秋季来临为止。秋季多雨,因为风雨大多,自广州福建来的船只都已停航。食粮不继,连稻米都不可得。


苏东坡真个一筹莫展。在哲宗元符元年(一0九八)冬天,他给朋友写信说他和儿子“相对如两苦行僧尔。”


那年冬天,一点食物接济也没有,父子二人直有饥饿之虞。他又采用煮青菜的老办法,开始煮苍耳为食。


他曾在杂记中写食阳光止饿办法,不知是否认真还是俚戏。人人知道,道家要决心脱离此一世界时,往往忍饥不食而自行饿死。苏东坡在杂记《辟谷之法》中说了一个故事。他说洛阳有一人,一次坠入深坑。其中有蛇有青蛙。


那个人注意到,在黎明之时,这等动物都将头转向从缝隙中射的太阳光,而且好像将阳光吞食下去。此人既饥饿又好奇,也试着模仿动物吞食阳光的动作,饥饿之感竟尔消失。


后来此人遇救,竟不再知饥饿为何事。

苏东坡说:“此法甚易知易行,然天下莫能知,知者莫能行者何?则虚一而静者世无有也。元符二年,倪耳米贵,吾方有绝食之忧,欲与过行此法,故书以授。四月十九日记。”


实际上,苏东坡不必挨饿,他的好朋友好邻居也不会让他挨饿,他似乎是过得满轻松。有一天,他在头上顶着一个大西瓜,在田地里边唱边走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向他说:“翰林大人,你过去在朝当大官,现在想来,是不是像一场春梦?”


此后苏东坡就称她“春梦婆”。

他有时在朋友家遇到下雨,就借那家庄稼汉的斗笠蓑衣木屐,在泥水路上溅泥淌水而归。狗见而吠,邻人大笑吼叫。他一遇有机会,还继续用下漫步的老习惯。有时他和儿子到六里以外西北海边,那里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像一个和尚面海而望。


好多船在那里失事,本地人就说那块岩石有什么灵异。那块岩石下面,长了许多荔枝橘子树。在那里正好摘水果吃。但是倘若有人打算摘得吃不了,要带着走,立刻就风涛大作。


苏东坡一向对僧人很厚道,但是他不喜欢信州一带的和尚,因为他们有妻子,并且和别的女人有暧昧情事。住在增州时,他曾写文章讽刺此事。那篇文章的题目是《记处于再生事》。据说是真有其人。那篇文章如下:


予在增耳,闻城西民处于病死两日复生。

予与进士何畏往见其父问死生状。云初昏若有人引去至官府。帘下有言:“此误追。”


庭下一吏云:“此无罪,当放还”。

见狱在地窟,现隧而出,入系者皆僧人,僧居十之六七。有一担身皆黄毛如驴马,械而坐。处子识之,盖增僧之室也。


曰:“吾坐用檀越钱物,已三易毛矣。”

又一僧亦处于邻里,死二年矣。其家方大祥,有人持盘飨及数千钱付某僧。僧得钱分数百遣门者,乃持饭入门,系者皆争取其饭,僧所食无几。又一僧至,见者皆擎膝作礼。


僧曰:“此女可差人送还。”

送者以手掌墙壁便过,复见一河,有舟便登之,进者以手推之,舟跃,处子惊而寐。是僧岂所谓地藏菩萨者也?书之以为世戒。


这几年,过是父亲时刻不离的伴侣。

据苏东坡说,像过那样好儿子实在是至矣尽矣,蔑以加矣。他不但做一切家中琐事,也是父亲的好秘书。在如此高明的父亲指导之下,过很快便成了诗人画家。


在苏东坡的三个儿子之中,过成了一个有相当地位的文学家,他的作品已然流传到今日。他遵守父命,受了父亲当年在祖父教导下的教育。他有一次将唐书抄写一遍,藉资记忆。此后,又抄写汉书。


苏东坡博闻强记,他把读过的这些古史每一行都记得。有时他倚在躺椅上听儿子诵读这些书,偶尔会指出某些古代文人生平的相似细节,而评论之。


他们颇以无好笔好纸为苦,但仅以手中所有的纸笔,过也学着画些竹石冬景。大概二十年后,过到京都游历,在一座寺院里小停,几个宫廷中的兵卒忽然到来,抬着一顶小轿,要他进宫陛见徽宗皇帝。


苏过完全不知是何缘故,只得遵命。

一进轿,轿帘子即刻放下,所以他看不见是往何处去。轿上无顶,有人持一大阳伞遮盖。他觉得走得很快,大概过了四五里,到了一个地方。他走出轿来,见自己立在走廊之下,有人过来引他到一座极美的大殿。


他一进去,看见皇帝坐在里面,身穿黄袍,头戴镶有绿玉的帽子。皇帝周围有一群宫女环绕,穿得极为艳丽。他觉得那样美的宫女为数不少,但是不敢抬头看。当时虽然是六月,殿中极为清凉。


屋里有巨大冰块堆积,点燃的妙香气味弥漫在空气之中。他想自己必是在一座宫殿里。施礼问安毕,皇帝对他说:“我听说你是苏轼之子,善绘岩石。这是一座新殿,我希望你在墙壁上绘画,因此请你前来。”


苏过倒吸了一口气。徽宗自己就是一位大画家,他的作品至今仍在。苏过再拜之后,开始在墙壁上作画,这时皇帝离座下来,站着看他动手。画完之后,皇帝再三赞美。告诉宫女送苏过美酒一杯,还有好多珍贵礼品。


苏过自御前退出之后,又在走廊之下乘轿出宫,在路上仍然轿帘低垂。到家之后,刚才的经历,恍愧如梦。


岛上难得好墨,苏东坡自己试制。

苏过后来说他父亲险些把房子烧掉。这个故事与杭州一名制墨专家有关系。这家制墨人所卖的墨价高出别家两三倍,他说他是在海南岛跟苏东坡学的制墨秘法。有些文人向苏过打听他父亲制墨的方法。


苏过笑道:“家父并无何制墨秘诀。在海南岛无事时,以此为消遣而已。一天,名制墨家潘衡来访,家父即开始和他在一间小屋里制墨。烧松脂制黑烟灰。到半夜,那间屋子起了火,差点儿把房子烧掉。


第二天,我们从焦黑的残物中弄到几两黑烟灰。但是我们没有胶,父亲就用牛皮胶和黑烟灰混合起来。但是凝固不好,我们只得到几十条像手指头大的墨。父亲大笑一阵。不久潘先生走了。”


不过,在苏过叙述这件往事时,潘衡这家商店的墨已经很好了。显然是他从别人学得的制墨秘诀,而不是跟苏东坡学的,而只是藉苏东坡的名气卖墨而已。


现在苏东坡空闲无事,却养成到乡野采药的习惯,并考订药的种类。他考订出来一种药草,在古医书上是用别的名字提到过,别人从未找到,而他发现了,自然十分得意。


在他写的各医学笔记中,有一种药可以一提,那就是用尊麻治风湿的办法,尊麻含有尊麻素和黄体素,像毒藤一样,皮肤碰到就肿疼。他说把尊麻敷在风湿初起的关节上,浑身其他关节的疼痛都可以停止。


他还深信苍耳的功用。

苍耳极为普通,各处都长,毫无害处,吃多久都可以,怎么吃法亦无不可。(此种植物含有脂肪,少量树脂,维他命C和苍耳酷。)他告诉人把此植物制成白粉末的办法。


方法是,在文火上,把此种植物的叶子灰,加热约二十四小时,即可。此白色粉末,若内服,能使皮肤软滑如玉。他还有些笔记提到蔓菩、芦能和苦劳。他称这些东西是“葛天氏之民”的美食,营养高,味道好。


除去忙这些事之外,他还在儿子帮助下,整理条记文稿,成了《东坡志林》。过去他和弟弟子由分别为五经作注。他担任两部。在黄州滴居时,他已经注完《易经》和《论语》。


现在在海南,他注完了《尚书》。

最为了不起的是他的和陶诗一百二十四首。

他在颖州时就开始此项工作,因为当时在被迫之下,度田园生活,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与陶潜当年的生活,可谓无独有偶,完全相似,他又极其仰慕陶潜。


离开惠州之时,他已经写了一百零九首,还只剩下最后十五首没有和,这十五首是在海南岛完成的。他要子由给这些诗写一篇序言,在信里说:“然吾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


纠他觉得他与陶潜的为人也颇相似,许多仰慕苏东坡的人,当必有同感。


第二十八章终了

哲宗在元符三年正月去世,享年二十四岁,留在身后的是一代死亡、颓丧、疲惫的文臣学者。他父亲神宗有子十四人,他只有一子,乃“刘美人”所生,亦在幼年夭折。


他弟弟继位,是为徽宗。

徽宗身后遗有儿子三十一人、几幅名画、一个混乱的国家。他兄长所开始的,徽宗给做了结束。他还是任用那些人,遵行那些政策。


王安石的国有资本主义,现在和神宗当政时期相提并论,和“祖制”的神圣不可侵犯一词,使人敬而生畏。在丰裕国库的方法,在与北方民族兵戎相见两事上,徽宗也步王安石的后尘。


集中财富于国库、于皇家,也许这个政策是为帝王者无法割爱的吧。但是实行此一政策的皇帝,必须付出其代价。


在徽宗,那代价是丢弃王位,国都沦陷,是在俘虏中死于敌方。徽宗能画美丽的花鸟,交颈的鸳鸯,但是每一个帝王,只要能忍心对老百姓施虐政而为自己建筑琼楼玉宇园围亭台,则未有不失其王位者。


徽宗登基之时,国家之组织已烂,国家之元气已衰。有品有才有德之人,乃文明社会产生之瑰宝,要假以长久之时日方能生长成熟。


司马光、欧阳修、范纯仁、吕公着那一代,已是往者已矣。那一代的人才,或已惩处,或已流放,或因病因老而死,或遭谋害而亡。清议批评,至大至刚的思想与文章,那种气氛已然室塞,一切政治生活全已污染腐坏。


苏东坡及其门人学士为理想而从政之心,因遭逢迫害过深,已不复再存其壮志雄心,尤其是当时政治的歪风仍与他们的浩然正气相左。


凭皇帝一道圣旨,朝中即可立即出现一代新的正直博学勇敢无畏的儒臣,那可真是难矣哉。若使一个享有政权滋味八年之久的一个大帮派轻易放下政权,那也是所望过奢了。


不过,苏东坡是暂时有好运来临。

因为在元符三年(—一00)前半年,朝廷要由神宗之后,新皇太后摄政。


那年四月,所有元佑老臣一律赦罪,虽然她在七月还政于其子,直到次年正月她去世之前,她却始终保有强大的力量保护元佑诸臣。在她在世之日,遭放逐的儒臣,都蒙赦罪,或予升迁,或至少得到完全的行动自由。


神宗的这位皇后,就像她的婆婆一样,天性就能辨别人的善恶,这一点远胜过她的儿子,而且在女性单纯的智慧上,也更有知人之明。


批评家和历史家,沉迷于精炼的词句、抽象的特点,而不能自拔,精研一代的政治与问题入而不能出,有时反而会忘记在对人终极的判断上,我们仍然逃不出两个基本的形容词“好”与“坏”。


在总论一个人的事业人品时,他所能祈求得到的最高的那些赞美词里,“好人”一词,终居其一。


苏东坡所曾服侍的几位太后,似乎从未在朝廷大臣和政治之中涉及甚深。当然,章停是个坚强有力的人,吕惠卿能言善辩,蔡京有精力有才干,但是皇太后现在只把他们归入“坏人”之列。


在五月,那个时代的闲云野鹤式的人物吴复古,又出现了,把苏东坡遇赦的喜信告诉他,并告诉他要调到雷州半岛西边的一县去。这消息不久就由秦观的来信证实,秦观是谪居雷州,刚刚接到特赦令。


由现在起,苏东坡又要飘泊无定了。

他渡海到了雷州以后,刚到了一个月,他接到命令要他去住在永州(今湖南零陵)。为了到永州,徒然改变路线,还在到永州的半途中,他终于接到可以随意到处居住的命令。


他若一开始就得到可以自由定居的命令,兄弟二人很容易便在广州会面而结伴北归。苏子由接到命令调往湖南洞庭湖边的一个地区。


因为那时,苏东坡只是奉令移居到海南岛的对面,离广东还很远,子由已经立即携眷北归,那时以前,他的家眷一直住在惠州东坡的房子里。


等子由到了汉口附近,正往目的地去的途中,他又升了官,恢复了行动自由。因为在颖州他有田产,别的孩子也住在那儿,他就回到颖州去了。


苏东坡和弟弟子由不一样,他费时好久才离开了海南岛。他是等搭福建一只大船过海,但是空等了些日子,只好和吴复古、儿子过、他的大狗“乌嘴”一齐渡海。这一群人一齐到雷州去探望秦观,然后吴复古自己离去,飘然不见。


苏东坡和吴复古二人此生足迹遍中国,所不同者,苏东坡是受别人的命令所驱使,而吴复古则完全听由己意,不受命于他人。回想起来,苏东坡一定很愿和吴复古易地而处。那样,他会更快乐,更自由。


苏东坡如今启程北上,我们无须细表。

在每一个他所经的城市,都受人招待,受人欢迎,大可以称之为胜利归来。到每一个地方都有朋友和仰慕他的人包围着他,引他去游山游庙,请他题字。


在接受命令到湖南赴任之后,他就同儿子,也可以说是长时期的伴侣,从沿海城市廉州北上往梧州,他曾经吩咐孩子们在那里等他。


他到达时,发现儿媳和孙子们还没到。

并且贺江水浅,乘船直往北到湖南行船不易。他决定走一条长而弯曲的路:回广州,再往北过大疫岭,再由江西往西到湖南。这段旅程要走上半年,但是幸而他不须要走完那条路线。


十月,他到了广州,又重新和儿孙等团聚。二子苏造已经自北方到此来探望父亲。苏东坡在诗文中说自觉生活如梦。


在广州为他设宴者极为繁多。

在他居海南之第二年,当时谣传他已死亡。在一次宴席上,一个朋友向他开玩笑说:“我当时真以为你死了。”


苏东坡说:“不错,我死了,并且还到了阴曹地府。在阴间路上遇见了章停,决心又还了阳。”


这一大家人,有少妇有婴儿,一齐乘船往南雄。还不曾走很远,吴复古及一群和尚追上了他们,和这位大诗人在船上盘桓了几天。忽然吴复古生了病,不久死去,就那么简单省事。


临死时,苏东坡问有什么嘱托。

他微笑一下,闭上了眼。

在离开广东之前,他接到可以自由居住的消息。在徽宗建中靖国元年(一0—一)正月,苏东坡穿越大疫岭,在山北赣县停留了七十天。一大家人在那里等船,但是好多孩子生病,六个仆人死于瘟疫。


在停留的那些日子,只要不忙着题字,他就给病人看病,给市镇上的人配药。有些朋友常和他在一起,一同计划去游山玩水。他的行动总是有人探听出来,他们一到目的地,就看到一大堆缕绢和纸,请他在上面题诗。


他欣然应允,因为他喜欢写。

等天色渐晚,他要急忙回家时,人只好求他写几个大字。所有去求他墨宝的人,都称心满意而归。


五月一日,他到了金陵,他已经写信给至交钱世雄,求他在常州城内为他找房子住。但是那半年内他所写的那些信,显得他颇为踌躇不定。子由这时已经回到颖昌的老农庄,而且已然写信要他去同住。


但是他却不知如何是好,拿不定主意。

他知道常州地濒太湖,风光甚美,并且他在常州也有田产,是为生活之资。他很愿和弟弟住在一处,但是弟弟有一大家人,而且家境并不富裕。他不知道该不该带一家三十口人,子孙仆人等,去加重弟弟的负担。


接到信之后,他决定去与弟弟结邻而居。

他在金陵渡江,告诉儿子迈和运到常州去清理家事,然后在仪真相会。他还真写了公函请求拨四只官船,供一家人往京都方向进发。但是,那年正月,皇太后不幸逝世,现在正是五月。


一切情形显示政策又要全复旧观。

苏东坡判断恐怕又要有麻烦出现,所以不愿住得近在京辎。他给子由写了一封长信,把他们不能聚首归咎于天命。


他说:“吾其如天何!”

情况既然如此,他自然只好定居在常州。

家庭安定之后,他再让迈去任新职,他和另外两个儿子则在太湖地区的农庄上居住。这时,苏东坡在仪真等待孩子们前来相接,他就住在船上。


那年夏季突然来临,而且非常之热。

他觉得自己从热带回来,为什么反觉得在中国中部会如此之热。太阳照在岸边的水上,湿气自河面上升,他觉得十分难过。


在六月初三,他得了大概是阿米巴性的痢疾。

他以为自己喝冷水过多(陕冷过度),也可能是一直喝江水的缘故。第二天早晨,觉得特别软弱无力,乃停止进食。因为他自己是医生,就自己买了一服药,买黄昏来吃,觉得好得多了。


黄香中医认为是很有力的补药,能补血、补内脏各经,是衰弱病症的好补药,而并不适于专治某一种病。这味药在现代还需要研究,因为很多现代的中国人天天论碗喝黄香汤,确有益处。


可是,他的消化系统确是出了毛病,他夜里不能睡。大画家米芾来看他多次。他身体较好时,二人甚至一同去做东园之游。他在仪真给米芾写的九封信把他的病描写得很明白。


有一次,他这样写:“昨夜通旦不交睫,端坐饱蚊子尔。不知今夕如何度?”


米芾送来一种药,是麦门冬汤。

苏东坡一直把米芾当晚辈看,米芾则对他十分仰望。现在苏东坡读了米芾的一篇赋之后,他预言米芾的名声已经屹立不摇,虽然二十年相交,对他所知,实嫌不足。


苏东坡的病,时而觉得好些,时而觉得软弱疲乏。他的生命力受到了破坏,不是皇帝,也不是章淳,而大概是阿米巴菌。河边的湿潮气闷很难受,他让船移到转为凉爽的地方。


六月十一日,他向米芾告别,十二日过江往靖江去。在这个地区,他特别受人欢迎。到此等于还乡。诗人已自海外归来,即将到达的消息,立刻传开。百姓有数千之众,立在江边,打算一看这位名人的丰采。


一般都传说他要做中枢要员,执掌朝政。

他堂妹的坟墓就在靖江,她儿子柳阂现在城内。六月十二日,甚至他身体疲弱之下,他仍然和三个儿子、一侄子,去到堂妹及其丈夫墓前祭祖。他第二次为亡者写祭文。


可能是为堂妹写了一篇,另为堂妹夫写了一篇,不过从内容上看不太清楚,不敢确信。第一篇《祭柳仲远文》,先提到的是他妻子堂妹,然后才说:“结哦仲远,孝友恭温。”


第二篇祭文更为真情流露,其中文句有:

我厄于南,天降罪戾。方之古人,百死有溢。天不我亡,亡其朋戚。如柳氏妹,夫妇连壁,云何两逝,不愁遗一。我归自南,宿草再易。哭堕其目,泉壤用尺。闽也有立,气贯金石。我穷且老,似舅何益……


第二天,客人去看他,发现他侧身面壁而卧,硬咽抽搐,竟至不能起床接待他们。来访的客人之中有已故的宰相苏颂之子,以为苏东坡是为他的亡父而哭。


苏颂亡时年八十二岁。

苏颂家虽然与苏东坡同姓,却不是同一省籍。

苏东坡与苏颂相识,已有三四十年,但是若说他听他老友之死会伤心到如此程度,实难令人相信。


并且,在前一天,苏东坡听到他死的消息时,也没亲自到墓前去祭奠,只是派长子苏迈去过。他这种悲伤的原因,我相信,必须从上面引证的祭文里去看。


在当地的文人不能见到苏东坡的,其中有章停的长子章援。因为苏东坡病重,谢绝见许多客人。章停一年以前也贬到雷州半岛去了,儿子正在前去探望他父亲的途中。


当年苏东坡为主考官时,他曾亲自以第一名取了章援。所以章援,按一般习惯上说,应当算是苏东坡的门生。那是大概九年以前的事。


章授知道他父亲对苏东坡的所做所为,也知道苏东坡这种人物随时有再度当权的可能,所以他给苏东坡写了一封长七百字的信。


这封信当然很难措词。

他说出不敢登门拜访的理由,并且很坦白的说是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他曾踌躇再三。他很委婉的提到苏东坡若有辅佐君王之时,一言之微,足以决定别人的命运。


章授深怕苏东坡会以他父亲当年施之苏东坡者,再施之于他父亲。他盼望能见苏东坡一面,或者得他一言,以知其态度。


章援若是以为苏东坡会向他父亲寻仇,他就大谬不然了。苏东坡在遇赦北归的路上,就听到章停被放逐的消息。有一个人叫黄实,与苏章两家都有亲戚关系。他是章淳的女婿,同时又是苏子由第三个儿子的岳父。


苏东坡听到章停被贬滴的消息,他写信对黄实说:“子厚得雷,为之惊叹弥日。海康地虽远,无甚瘴。舍弟居之一年,甚安稳。望以此开譬大夫人也。”


他给章援的回信如下:

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因无所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已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鱼所知。建中靖国之意可恃以安。所云穆卜反复究绎,必是误听。


纷纷见及已多矣,得安此行为幸。见今病状,死生未可必。自半月来食米不半合,见食却饱。今且连归毗陵,聊自想我里。庶几少休,不即死。书至此,困惫放笔,太息而已。(—一0一年)六月十四日。


圣法兰济,也是生在那同一世纪的伟大人道主义者,他若看了这封信,一定会频频点头赞叹。


这一封信,连同他以前给朱寿昌反对杀婴恶俗的那一封信,还有他元佑七年(一0九二)给皇太后上书求宽免贫民欠债的那一封信,可以算做苏东坡写的三大人道精神的文献。


在六月十五,他沿运河继续自靖江北归常州家园。他万劫归来的消息引起了轰动,沿路在运河两岸,老百姓表示发乎真诚的欢迎。他体力较佳,已然能在船里坐起,头戴小帽,身着长袍,在炎热的夏天,两臂外露。


他转身向船上别的人说:“这样欢迎,折煞人也!”


航程很短,不久到了常州,住进东门附近好友钱世雄给他租的一栋房子。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向皇帝上表请求允许完全退隐林下。宋朝官员的退休制度是,朝廷将退休的官员任命为寺院的管理人,处于一种半退休状态。


苏东坡现在被任命为故乡四川省一个寺院的管理人,管理庙产。当时有一种迷信,官员若有重病,辞去官职,有助于病的痊愈,也能延年益寿。


意思是在上天看来,做官和抢劫人民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辞官不做就犹如向神许愿不再为恶之意。苏东坡说他也闻有此说,愿意一试。


回到常州之后,他的病还是缠绵不愈。

一直没有胃口,一个月光景,始终倒在床上。

他预感大去之期已不远。在家人侍奉之下,好友钱世雄几乎每隔一天就去看他。他在南方时,钱世雄不断写信捎药物给他。每逢苏东坡觉得稍好一些,他就让儿子过写个便条去请钱世雄来闲谈。


一天,钱世雄到时,发现苏东坡已不能坐起来。苏东坡说:“我得由南方迢迢万里,生还中土,十分高兴。心里难过的是,归来之后,始终没看见子由。在雷州海边分手后,就一直没得再见一面。”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在海外,完成了《论语》、《尚书》、《易经》三书的注解,我想以此三本书托付你。把稿本妥为收藏,不要让人看到。三十年之后,会很受人重视。”


然后想打开箱子,但是找不到锁匙。

钱世雄安慰他说,他的病会好,一时不用急。

在那一个月里,钱世雄常去探望。苏东坡最初与最后的喜悦,都是在写作上。他把在南方所写的诗文拿给钱世雄看时,两目炯炯有神,似乎忘了一切。


有几天,他还能写些小文札记题跋等,其中一篇是《桂酒颂》,他把这一篇送给钱世雄,知道他的好友会细心珍藏的。


七月十五,他的病况恶化。

夜里发高烧,第二天早晨牙根出血,觉得身体特别软弱。他分析症状,相信他的病是来自“热毒”,即一般所谓传染病。他相信只有让病毒力尽自消,别无办法,用各种药进去干涉是没用的。


他拒绝吃饭,只喝人参、麦门冬、获菩熬成的浓汤,感觉到口渴,就饮下少许。他写信给钱世雄说:“庄生闻在有天下,未闻治天下也。如此而不愈则天也,非吾过矣。”


钱世雄给苏东坡几种据说颇有奇效的药,但是苏东坡拒不肯服。


七月十八,苏东坡把三个儿子叫到床前说:“我平生未尝为恶,自信不会进地狱。”


他告诉他们不用担心,嘱咐他们说:

子由要给他写墓志铭,他要与妻子合葬在子由家附近的嵩山山麓。几天之后,他似乎有点起色,教两个小儿子扶他由床上坐起,扶着走了几步。但是觉得不能久坐。


七月二十五日,康复已然绝望,他在杭州期间的老友之一维琳方丈,前来探望,一直陪伴着他。虽然苏东坡不能坐起来,他愿让方丈在他屋里,以便说话。


二十六日,他写了最后一首诗。

方丈一直和他谈论今生与来生,劝他念几首谒语。苏东坡笑了笑,他曾读过高僧传,知道他们都已死了。


他说:“鸠摩罗什呢?他也死了,是不是?”

鸠摩罗什为印度高僧,在汉末来中国,独力将印度佛经三百卷左右译成中文。一般人相信他是奠定大乘佛法的高僧,中国和日本的佛法即属于此一派。鸠摩罗什行将去世之时,有几个由天竺同来的僧友,正在替他念梵文咒语。


纵然这样念,但是鸠摩罗什病况转恶,不久死去。苏东坡在二十四史中的《后秦书》中,读过他的传,还依然记得。


七月二十八日,他迅速衰弱下去,呼吸已觉气短。根据风俗,家人要在他鼻尖上放一块棉花,好容易看他的呼吸。这时全家都在屋里。方丈走得靠他很近,向他耳朵里说:“现在,要想来生!”


苏东坡轻声说:“西天也许有;空想前往,又有何用?”


钱世雄这时站在一旁,对苏东坡说:“现在,你最好还是要做如是想。”


苏东坡最后的话是:“勉强想就错了。”

这是他的道教道理。解脱之道在于自然,在不知善而善。


儿子迈走上前去请示遗教,但是一言未发,苏东坡便去了。享年六十四岁。


半月之前,他曾写给维琳方丈说:

“岭南万里不能死,而归宿田野,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夫!然生死亦细故尔,无只道者。”


由一般世俗的看法衡量,苏东坡毕生坎坷多好。有一次,孔子的弟子问伯夷叔齐二大先贤,他二人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弟子问孔夫子,“这些大贤人临死之时,有无怨恨?”


孔夫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苏东坡今生的浩然之气用尽。人的生活也就是心灵的生活,这种力量形成人的事业人品,与生面俱来,由生活中之遭遇而显示其形态。


正如苏东坡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中所说:

“浩然之气、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狱,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在读《苏东坡传》时,我们一直在追随观察一个具有伟大思想,伟大心灵的伟人生活,这种思想与心灵,不过在这个人间世上偶然呈形,昙花一现而已。


苏东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个记忆。

但是他留给我们的,是他那心灵的喜悦,是他那思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