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兄”道“弟”及其他
◆ ◆ ◆
文 | 吴小如
语言本是人们互相交际的工具,除口头外,还有书面语言,而书面语言作为交际工具往往比口头谈话还复杂,讲究也更多。
我几年前写过一篇小文,题目就叫《称“兄”道“弟”》。在那篇小文中我有个结论,即向人称“兄”时对方未必年长,自己称“弟”时本人未必年轻。这类称呼,主要体现在人们的书信往来上,当然口头上有时也涉及这个问题。
先说称“兄”。大家都看过鲁迅写给朋友、学生的信,像曹靖华、李霁野、黄源乃至许广平,都是鲁迅的学生,鲁迅给他们写信时,几乎都称“某某兄”。连许广平在同鲁迅结婚前,鲁迅的信上也是对她称“广平兄”的。这是老一辈学者的谦虚,但也属于一种惯例。而作为学生,却不能因老师称自己为“兄”便忘乎所以,也跟老师称兄道弟,平起平坐,那是非常失礼的。这类例子很多。
沈从文先生、林庚先生、吴晓铃先生都是我的老师;甚至周作人,原是我老师俞平伯先生的老师;他们给我写信时,最初也都把上款写作“小如兄”的。至于谊在师友之间的老一辈学者,如常风先生、周一良先生,则更是以“兄”呼之。吴晓铃先生直到晚年,在写文章时提到我,才称为“小如学弟”,而在书信往还时仍有时写作“小如兄”。
我因受老师们的影响,给我的学生写信时亦多以“兄”称对方。结果却遇到两件出人意料的事。一是有个学生给我写信也居然对我称“兄”;另一是在“文革”中红卫兵给我贴大字报,说我邀买青年人的欢心,把浓厚的封建思想灌输给学生,竟称自己的研究生为“××兄”。
对于前者,我只好改称“某某同学”;而对于后者,我搬出了《鲁迅全集》,才免挨一场批斗。
当然,我的老师中也有一直呼我为“弟”的,如俞平伯、游国恩、吴晗等先生都是如此。这也是习惯称谓。五十年代初,我一度给浦江清先生做助手,但我并不是受过浦先生亲炙的弟子。浦老在称呼上很讲究礼貌,当他注释的《杜甫诗选》出版要赠我一本时,在题款上曾大费斟酌,并跟我本人商量。浦老说:“你不是我的学生,我们只是年辈不同的同事。我送给你书,照理应写‘小如兄’;可是你现在是我的助手,也算半个学生吧,写得太客气了反而显得生疏。你看怎么题款才好?”我答:“我现在就是您的学生,您千万不要同我客气。”最后先生是这样题的:“小如学弟惠存指谬,江清。”此书我至今珍藏在箧,永远铭记浦老对我的厚爱。
关于自称为“弟”,实际是长者(或辈分长,或年龄大)对比自己年轻的人的一种谦称,用时务宜慎重。如沈从文师最初给我写信,总自称为“弟”。后来因为关系太密切了,才免去这一礼节性的自称。
又如许宝先生,是俞平伯师的内弟,论辈分我自然是晚辈。有一次我给许老写信,上款书“尊敬的许老”;许老回信时带有半开玩笑性质,上款题“尊敬的小如兄”,而下款竟题作“弟许宝”。我看了很受教益,觉得老辈待人接物不仅文明礼貌,而且平易谦虚。
再如启功先生(字元白),我同他的交谊已近半个世纪。但他比我长十岁,关系在师友之间,所以我每次给他写信,始终称“元白先生”。而启老给我回信,也一直称“小如先生”,只是下款署“弟功”,表示谦逊。直到近十年,由于交谊日深,他上款才署“小如兄”,不再以“先生”呼我,但下款仍署“弟”字。由此可见,自称为“弟”者并非本人比对方年轻,相反,倒是长辈或年长者才可自称“弟”某某。如果年辈有差距,自己又比收信人年轻,下款自称为“弟”,反倒是狂妄无礼的表现了。
由此可见,称“兄”道“弟”看似平常交际用语,其中却颇有讲究。
尤其是所谓“世交”,即父一辈和子一辈两代人都是好朋友,就更宜注意分寸。我父亲有一位老友,给我写信,上款例称“世兄”(这是父辈友人对子侄辈的称谓),下款则署“世愚弟”,表示自己是对方的父辈友人。这种已不习见的称呼,倘不明其内涵之义,千万要慎重使用,免得闹出笑话。
长辈对晚辈的谦称几年前我曾为两个门人评判过一桩有关称谓的公案。他们都是1955年北大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毕业后一位在城里工作,一位留在北大,彼此一直过从甚密。有一次,城里的那位同志偕夫人出城,在城外这位同志家吃了午饭。回去后写了封信向城外的这位老同学致谢,内有“承留午饭,愚夫妇深为感谢”的话。城外的同志抗议,说信中自称“愚夫妇”,乃长辈对晚辈讲话的口吻,彼此本是同窗好友,岂能居高临下!城里的同志不服:说“我用的是谦词,怎么说自己妄居长辈”?两个相持不下,最后说,我们找吴老师请教,看究竟谁是谁非。
我听说后,对城里的那位同志说:“这次你称呼错了,‘愚’字确是以上对下、以尊对卑、以长对幼的所谓‘谦词’,平辈之间是不能用的。”
我在拙文《称“兄”道“弟”及其他》中曾提到长辈对晚辈可自称“世愚弟”,这个“愚”便是长辈对晚辈的谦称。如果自己确属晚辈,对长辈自称“愚侄”或“愚晚”,那也意味着自己辈分虽晚,而年龄却不小或社会地位并不低。
总之,称“愚”的一方必须辈分大,或年龄长,或社会地位高,才有资格向对方如此“自谦”。即如老师对学生,尽管称学生一方为“某某兄”,而自称时却用“愚”,我的老师给我写信时颇不乏其例。
只有一次游国恩先生给我写信,上款写“小如贤弟”,下署“小兄”,那真使我感到受宠若晾了。与“愚”字相类似的自称,如“仆”、如“走”或“下走”,也都是长对幼、尊对卑的谦词。虽然“仆”和“走”这两个词儿都出自司马迁《报任安书》,原是平辈间的自称谦词;但自明清以后,这几个词都是上年纪的人对年轻人自称时所用,倘年辈晚者给年长者或前辈写信时也自称为“仆”或“走”,就显得有点倨傲,对收信人不够恭敬了。
我在六十岁以前,无论给自己的学生或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写信,一直不用“仆”或“走”自称。直到七十岁上下,才开始用这两个词儿,因为自己比收信人往往年长到三十或四十岁以上,不怕对方说我“倚老卖老”了。自新时期以来,有时与港澳地区的青年朋友通信,发现寄信人每自称为“仆”,且不止一人如此。由于交情不深,也不便指出对方这样称呼是不妥的,只好听其自然。但我确信,他们如出一辙地这样向年长者或前辈自称为“仆”,想必是有所依据和有所师承的,只是他们所师承的人未必真属“通儒”耳。
另外还有一个词儿,即“足下”。这在唐代以前,朋友间彼此相称均可用之,远者如司马迁对任安,近者如韩愈对孟郊,均在上款中径称对方为足下(如“少卿足下”“东野足下”,任安字少卿,孟郊字东野)。宋、明以后,“足下”一词逐渐变化了“档次”,往往是长对幼、尊对卑的称呼了。如老师对学生,每称“足下”,这就意味着不是平辈关系,而近于居高临下了。
有人会说,你现在谈这些称谓之词是否有开倒车的嫌疑。我说不然。中华为礼义之邦,这些称谓词恰好是民族文化在人际关系间的一种反映。你尽可不用这些词儿,却不可不懂这些词儿的用法。
比如在今天,日本的年逾七十的汉学家与我通信,其遣词造句基本上还是唐宋古文或明清知识阶层中彼此常用的词语,如果你不懂而在回信中偶或用错了某一个词儿,对方就会讥笑你缺乏古汉语的知识或没有高级知识分子的文化素养。
这确是我切身体会和亲自经历过的经验之谈,并非哗众取宠或危言耸听。
本文选自《语文建设》, 1995
本文责编:糖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