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通明中的香港,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在欧阳东的心里,茫然中夹杂着不安。随身携带的衣物、联系电话都在慌乱中留在了大海里,去哪里落脚呢?
欧阳东顺利在香港
流浮山
登陆,并且一口气就冲到半山腰。他
抓住树根和草根,怕把沙踩下去,小心翼翼躲到松树后面,看下面有没有人。刚刚爬上这座光秃秃的山,他便看到之前追赶另外两个同伴的巡警又回到了海边,用电筒不断在海面、山坡上扫描照射。
巡警从海上打捞着他们丢下的那些东西,借着电筒还有月光,欧阳东发现和他一起来的两个朋友都不在沙滩上。英国军警还不时用电筒朝山上扫来扫去,欧阳东这才意识到在半山坡上自己还是很危险,如果对方在山顶上一封山,他就走不了了。
于是,他抓住树,像打仗匍匐前进一样,一步一步往上爬,山很陡,树也不多,他艰难地爬到山顶。欧阳东喊他的同伴,没有人回应,光秃秃的山上也没有人走,他担心又把巡警引过来,决定自己一个人下山。
后来,欧阳东有机会重新来到这里,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当初是如何爬上这山的。
当他在山顶喊同伴的时候,边喊边看,发现香港那边灯火通亮通亮的,非常繁华,整个天空都是红色。而回头看内地这边,黑麻麻的一片,只有几颗星星似的灯火。
他心里生出一些感慨,终于到香港了,终于到另外一个世界了,终于看到香港的灯火了。
来时的激动很快被现实的问题打住。喜悦、害怕、对未来的茫然,欧阳东的心情很复杂。
灯火通明中的香港,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在欧阳东的心里,茫然中夹杂着不安。随身携带的衣物、联系电话都在慌乱中留在了大海里,去哪里落脚呢?
在香港这边,以后的工作怎么样,生活怎么样,能不能够找到自己的同伴?在宝安那边,家庭怎么样,老婆孩子发现他不见了会怎么样?一切都是未知数。欧阳东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抓回去。
但既然到了,就只有往前走了。
黑夜里,他向着灯光一步步走去。翻过公路以后,大概是一些橘子树,还有秸麻那些东西,欧阳东没穿衣服,只穿着条短裤,身上被树枝划得都是血渍。
他继续往前走,听到了狗叫,就想:“有人了,会不会是那些边防军、英军巡逻来了?”后来一看,对方穿的是睡衣睡裤,才知道是老百姓。
欧阳东请求对方收留自己,于是,对方就把他带到自己住的房子的楼下。过后知道,这是个花农。房子离地面一米多,大概也就是四平方米左右,不大,全部是木头钉的,中间都隔着很宽一条缝,住得很简陋。床上的蚊帐好像还有个大洞,被子上也有个大洞,柜子、五斗柜、抽屉也推不动,电视机都开不开,录音机还没有录音功能,只能收音。
欧阳东想不到,香港怎么会有这么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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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是个广州人,和欧阳东一样的偷渡客。
不过,这花农刚结婚,老婆在广州,他急着要回广州。于是,欧阳东给老婆写了封信,叫他帮带回去。这个人把欧阳东留在房子里面,然后通知他先前收留的广州知青,叫他们把欧阳东带到社区去。
来的两个广州知青,其实是蛇头,他们一面给偷渡者介绍工作,一面找偷渡者的家属收取介绍费。欧阳东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蛇头以两千港币的介绍费,把欧阳东带到了九龙市区。
70年代的香港,加工业正在迅猛发展,欧阳东很快有了第一份工作。
蛇头把欧阳东送到柴湾工业区的一个制衣厂,到厂的第一晚,老板给了欧阳东一百块钱,第二天,他就去喝了咖啡。
偷渡之前,欧阳东听到过,
每个人到了香港以后,都会说自己喝上了咖啡
。
于是,他就去了餐厅,也要了一杯咖啡,很得意地拿起来就喝,喝到嘴里,却发现好苦。
他有点搞不懂,本来闻起来很香,应该是好、很美的东西,怎么会这么苦?第一次喝咖啡的欧阳东不知道,没有放糖的咖啡,味道就是苦。
香港的生活就从这一杯苦苦的咖啡开始了。
家中的妻子收到了欧阳东的信。陈笑莲不敢相信欧阳东真的会偷渡,她跟他们单位的领导说起,领导还说:“不可能啦,个个偷渡,欧阳东都不会偷渡啦。他的思想那么正派,你们两个那么恩爱,怎么会撇下你就走了?”
政治立场这样坚定的一个人,怎么会走?大家都不相信,在大家眼里,欧阳东是很老实的,而且思想也要求进步。
再说,家里有这样一个偷渡的人,更会连累到家庭。
欧阳东到香港半个多月后,始终不见他来上班的蛇口公社,终于相信了陈笑莲的话,欧阳东的确逃港了。作为逃港者的家属,陈笑莲也受到牵连。夫妻俩各自开始经受了一番生活的磨砺。
欧阳东逃亡以后,原来居住的房子被没收,妻子和孩子被赶到一个很简陋的小房子里,没有洗手间,也没有厨房。陈笑莲和孩子想,干脆搬到农村去,买一块地自己建房子。
一块地五百块,在当时是很大一笔数字。陈笑莲把电视机这些东西全部卖了,买了一块地皮。1980年,欧阳东回到内地,跟妻子商量建房子要多少钱,先问别人借一点,然后自己赚了钱再寄回来,还给别人。
△1980年欧阳东一家
寄钱也基本是通过渔民带回来,换成人民币,再买材料,妻子一边买材料,一边自己建房子,一边上班,还要带小孩。
后来陈笑莲说:“每天晚上睡觉都哭。很想他,很不习惯,这个生活就剩下我自己一个人。睡觉都在哭。”
为了能给家里寄钱造房子,欧阳东拼命打工。一开始,他所在的制衣厂是做布娃娃服装的,比如布公仔一类。厂房里有裁床,他们就在上面拉布、裁剪。白天八小时,晚上下班后继续工作到夜里12点。
第一天工作,欧阳东就加班到晚上9点,第二天到11点,第三天就到凌晨1点。一天工资三十块钱,加班一个小时五块钱,他拼命做,甚至把第二天的活都干完,然后等老板安排其他工作。
对欧阳东来说,甚至可以不用租房子,这样还能省点钱。写字楼里有一些管理人员和老板,中午有个阿姨给他们煮饭,欧阳东就叫阿姨不要倒掉剩饭,留给他们晚上吃,第二天,他们把晚上剩下的饭再混在一起煮泡饭吃,又可以节省一笔饭费。
睡觉盖的是工厂的布匹,垫的、穿的都是别人送的衣服、鞋子,什么东西都是别人的。
不剪头发,太长了就自己用剪刀稍微剪一下,个个长头发。最大的花销就是寄信的邮票——身在异乡的孤独和艰苦,让欧阳东倍加想念妻儿,这种思念通过每天一封家信来相互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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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多挣钱,欧阳东又找了三份工,一份在造船厂,一份在电镀厂,一份在护卫公司。他白天在制衣厂做,6点钟下班后,就去造船厂,造船厂晚上做,一百块钱一天,有时候会干到天亮。
比起白天一天三十块的工钱,欧阳东对造船厂的工作更满意。有时候,他6点下班就去电镀厂,做到凌晨1点收工,再去护卫公司做保安,做到早上8点多钟。就这么连轴转。
厂子里,中午有一个小时吃饭时间,他们吃了饭就睡一会儿;晚上,等船干的时候,有两个小时可以休息。其他时间都在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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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东(左一)在香港打工时
这样,一天睡眠时间不到三个小时,还得见缝插针。有时候实在受不了,就白天请假——因为白天工资低,躲到裁床下睡觉,工人们在上面照常工作。等晚上再去船厂上班。下班以后,就在公园的凳子上休息一下,然后9点钟再到工厂去。
为了建房子、还债,欧阳东这样艰苦了两三年。他们的房子,前前后后花了一万多块钱,欧阳东说:“到1982年、1983年,我就已经完成任务了,把那钱还掉了。”
在两地分居的日子里,欧阳东用在香港打工的钱帮家里的妻子造起了楼房。而此时,特区深圳已在大兴土木,虽然,深圳的楼还远没香港那么多,街道远没香港那么繁华,欧阳东还是选择了回来。
到1986年,欧阳东在香港已打工六年多,前后换了六家工厂,自主学习制衣技术和服装设计,他从一个拉布学徒工,成长为一个熟练技术工,一个服装设计绘图师。工资也从最初的三十块一天,涨到了三千二百元一个月。
他对香港的看法已经发生了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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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当时您在香港,对香港是什么印象呢?
欧阳东:我觉得香港,还是很好。
记者:怎么好法?
欧阳东:不像我们当时宣传的那样(笑),就是受压迫,受剥削,不是这样。其实香港呢,我觉得香港很文明,最少是不乱丢垃圾。当时我们也被感染了,果皮都抓在手上,看见垃圾桶才丢进去。我们也不随地吐痰。在巴士站,不会一窝蜂地上去。
记者:要排队。
欧阳东:都是排队的,就是一百多人,都要排队的。
记者:您觉得那里的素质很好。
欧阳东:素质很好,很有礼貌。而且我们这边呢,是讲为了社会主义工作,为了共产主义,我们有理想的。但是他们在那边,我们在裁床、拉布的工作,那些人动作很快。
记者:工作的效率比内地强,对吗?
欧阳东:强,其实我们的工资是固定的,五十块钱一个小时。
记者:也不是计件的。
欧阳东:不是计件的,是固定的,有些厂是固定,有些是计件,我们当时都是固定的工资,一天多少钱。当时大部分的人,都是很快,动作很快,跑步的,跑来跑去,在裁床那里,跑过来跑过去。
记者:没有人磨洋工吗?
欧阳东:有,很少很少。磨洋工,比如说拿了报纸到洗手间坐在那里看报纸,看了半个小时才出来的,我只发现有一个人。大部分的人,都很快……我就问,我们在家,是为了社会主义,为了共产主义,所以要积极工作。他们都是给资本家干活,要那么快干什么?人家说我现在不快,等到我计件的时候,我就快不了了,所以我一直保持这样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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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感情很好的欧阳东,不愿意再和妻子分居两地。
此时,深圳特区建立,香港的服装老板也到深圳来办厂,他随厂回到深圳工作,每天都可以回家了。就这样一边帮老板开服装厂,一边照顾家人。
后来,欧阳东把家里的围墙拆掉,在前面搭了个铁皮房,利用自己学的服装设计技术,自己做时装;也从香港的服装厂进货,开时装店,销售服装。
很快,他们家那一条街,家家都把围墙拆掉,也都开起店来,做时装生意,一条街变成了时装街。
回来后的欧阳东和妻子陈笑莲一道做着服装生意。
他们继续造房子——把自家的房屋不断地拆建,加建,越扩越大,越建越高,从两层变成三层,三层这边要加到四层,到2001年的时候,又把它拆掉,重新建到了七层。他们充分分享到了特区带来的经济富足。
2000年,欧阳东退休了,除在广东一些地方做一做服装技术顾问、质量总监之外,他又拾起了自己年轻时的爱好——搞文艺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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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回顾自己的这一段逃港生涯,欧阳东说:
香港真的很漂亮,全部是高楼,马路上也很漂亮,那些人也穿得很好。但是再好也不是我们能够待的地方,我想我还是一定要回来。
当时没想到,如果想到现在改革开放这个样,我看就没人逃了嘛。现在就没人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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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知青,逃港者》
本文选自河南文艺出版社《31人说:我们的中国式人生》,网易新闻人间工作室已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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