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送：
中国（一）：认同，土地和情绪
丨
中国（二）：献祭，乡愁和呐喊
有一威凤，憩翮朝阳。
晨游紫雾，夕饮玄霜。
驷驖孔阜，六辔在手。公之媚子，从公于狩。奉时辰牡，辰牡孔硕。公曰左之，舍拔则获。游于北园，四马既闲。輶车鸾镳，载猃歇骄。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果你的原始积累和人生路径都是别人走过的，那么你永远无法摆脱前人的高峰。齐桓公可以完成霸业，可无法突破姜太公；晋文公可以守祀大晋，可无法取代周天子。而齐桓公和晋文公能够在乱世中绽放出霸业的光芒，也和他们上位前的颠沛流离分不开。
而谁会取代周天子呢？是问鼎的楚庄王，是东出的始皇帝。
新的世界一定有新的玩法，姬发不会去学商汤，始皇帝也不能去周武王。只有敢走别人没走过的路，才有可能拿到不一样的果实。
齐国太过价值自信，最后被自身反噬，田氏代齐；晋国太过守旧，最后新生力量终于忍不住，三家分晋；楚国过于远离中原，最后不得开化，却也耗到了最后；至于燕国，你一定见识过某个北方大国的死而不僵。
为什么是秦国？
答案和商鞅有关，但答案更和秦仲有关。
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
这句话翻译一下，秦在有历史时，还处于未开化的母系社会。再翻译一下，秦在从原始时期走到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比中原短了几百上千年。
弯道超车，靠的是砸出一条弯道。秦仲为了能在岐以西立住脚跟，必须同时面对周和戎狄的双重压力，逆境中的秦是不可以也不可能依附的，因为依附的代价大骆之族已经告诉它了。所以秦必须走一条别人没有走过的路，然后用血和泪杀出来。
当然，你有很大几率可能会死，但你别忘了，这只不过是死得早一点的可能罢了，齐和晋也是早晚都要死的，更何况它们没有赢的可能了。
而秦赢了。在秦始皇帝的武功之下，秦赢了。
这是一件罕见的事情，因为皇帝出现了。这个称呼的重要性不啻于天崩地裂。
那年，周天子还牢固地坐在镐京的王位上，全天下的诸侯、卿、士大夫、庶民都向他臣服，他们臣服的是那个人吗？不是的，他们臣服的是周天子，至于周天子叫姬姓周发、叫姬姓周诵还是叫姬姓周宫涅，他们都不在乎。可是历史把周天子的位置交给姬姓周林时，有人开始疑惑了，为什么坐在王位上的那个人是姬姓周林，而不是他自己，郑公姬姓郑寤生？
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周天子的神性就崩塌了，因为他发现不对啊，他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两个胳膊两条腿，为什么他是周天子，我不是。于是他率领着郑国的军队和周天子打了一架，居然还打赢了。全天下的共识从这一刻起开始走向消解。
但共识的消解是一个长期的、缓慢的过程，紧接着齐桓公称霸、又紧接着晋文公、楚庄王等等，他们开始蚕食共识，可他们不敢把共识彻底搞掉。而他们已经意识到了，共识的存在似乎是没有必要的，周天子为什么是周天子似乎必须是得到解释的，当他们一个个在追求解释时，他们就互相不认同了。
烈火在大地燃烧，一个个古老的诸侯国消失了，最后终于烧到了周天子的头上，这时周天子发现，他早已孤立无援。没有人认你是周天子了，你就债台高筑，为了历史，去崩一下吧。当周赧王崩的时候，秦昭襄王迁九鼎，占王畿，灭东周。
秦国经历了长平之战，元气大伤，魏国再度崛起了，但不要紧，历史已经厌烦你们对共识的漠然了。历史会很快找到新的共识来玩弄你们所有人的。
嬴政登场了。嬴姓、赵氏、名政，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共识都没了，姓和氏的区别还重要吗？当年我们是血缘区分，如今只是地缘区分，因此姓氏合流，我不再叫嬴姓赵政了，我就是嬴政。
秦始皇帝二十六年，天下一统。王绾给了秦始皇帝重回周天子共识的机会，秦始皇帝不要，于是秦始皇帝陛下也没有再给王绾机会，历史也没有给秦始皇帝陛下建立共识的机会。秦始皇帝要重建共识。秦始皇帝说，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
秦始皇帝陛下靠着武力建立了统一。
所以秦始皇帝不愿再自称天子，他的合法性不再来自天，他四处巡游，八方刻石，他就是神。在秦始皇帝对自己的赞美诗里，我们看不到天了，我们只能看到皇帝休列，平一海内。
当秦放弃了周文化而避免了覆灭时，它胜利了；但它忘记了一件事，想建立的新共识，必须付出更为惨烈和壮丽的代价。
所以必须有汉，汉陛下必须同时是汉皇帝和汉天子，一个是世俗，一个是神学。刘邦拿到了子婴的玺节，这才宣告了秦的正式灭亡；刘秀会在即天子位时自称为秀，那是因为他在与天建立父子关系。
当王莽和曹丕一个个都要分别从汉高皇帝和汉献帝手中取得策文和玺绶时，当他们还要再进行天子即位礼时，这才意味着，即便是篡汉者也要严格按照这件事的流程来做。
所以秦的胜利来之不易，它的胜利是以自己的覆亡为代价的，而这根接力棒又被两汉继承了，同样的，只有两汉的覆亡也遵循着这样的仪式，它才是真正的胜利。
秦汉也因此才能真正的永生，一个成为了Chin，一个变成了民族的名字。
黄太冲的情绪是单一的，一心要报父仇的孩子，丝毫不理解父亲的死意味着什么，也丝毫不理解对杀父凶手的审判意味着什么，于是太冲用一把锥子就杀死了崔应元。这就注定了梨洲这一生也只能初锢之为党人，继指之为游侠，终厕之于儒林。
颓丧和虚无仿佛压垮了这个曾经满腔热血的少年，这也难怪，满腔热血总是很容易被浇灭，只要日本不肯出兵，他就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梨洲和宋明以来的传统士大夫本质没有区别，纠缠于琐碎，着眼于一隅。事实证明，这样的士大夫是注定要失败的，南明最美丽的风景不是史宪之和瞿起田这两个阁部，而是阎应元和李定国这两个中人。是这两个坚持到最后的人。
当我第一次阅读到《江阴城守纪》和《李定国列传》时，我确实嗅到了一丝久违的气息。
那种气息来自齐太史，董狐，张良，苏武，严颜，嵇绍，张巡，颜杲卿，管宁，诸葛亮，祖逖，段秀实。
问题来了，为什么是这两个人书写了光辉？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在他们背后，有着大量拥有复杂情绪的人。
那些守着江阴城的几万百姓，在那个中秋夜，究竟会想着什么？那些跟着李定国赌命起义的农民军，在最后决定誓死捍卫明帝时，又会想些什么？这些人的情绪是复杂的，不像那些宋明以来过于单一的、莽撞的情绪，你知道那是些什么人。
阎应元祖辈是锦衣校尉，但他身后的几万人可能不曾读过什么书，但是中秋赏月唱楚歌时，他们可能会意识到有什么东西确凿地真实失去了，尽管他们并不能确切知道失去的会是什么。
李定国自己就是农民，跟着张献忠时也许只是一介莽夫，可当他站在高处，听着手下给他讲姜维的故事时，泪如雨下，我相信那时他和遥远的伯约产生了共鸣，他终于明白了他要守护的是什么。
这个答案有些殉难的人和不殉难的人可能都很难明白，讽刺的是，一个后世被人以水太凉嘲讽的人也许会明白，因为那个人终于褪去了宋明以来的费拉气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于是他开始给自己那个姓郑的徒弟冒死输送情报。
只有明白为什么生，才能知道什么叫永生。
相比于梨洲，而农是知道的。
而农名为王夫之，王夫之是不同的，看到这个人的字就能感受到，他为何坚持不肯剃头并且能坚持到底，他为何能甘守寂寞在深山里写下皇皇巨著。原因很简单，他的情绪不是来自自身，而是来自刘越石和张横渠，来自华夏最初的不甘和华夏最后的呢喃。
抱刘越石之孤忠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全归于兹丘，固衔恤以永世。
王夫之是生机勃勃的，他在绝望中构建希望，所以他看到顽石犹如船一般，于是自号船山，彰显着他至死也不妥协的生命力。他的生命力让他把目光投向了罕见的历史。——不像电子时期很多人只喜欢读历史，过去的农业帝国下，读历史的比读经典的少之又少，只有阅读历史，他才能真正拔出那把剑，但永远不会告诉你应该刺向谁。
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
名门正派是不会给你批量生产绝世高手的，北京的孩子们长大后会成为一个个精英，外国语学校的俊美少年们总是承载着光荣和梦想，可最后攀登珠峰的很可能是边区的土鳖和二本的奇异少年。
张恺荫们在前半生中几乎没有经历过一次大的逆境，于是一路顺风顺水，是世人眼中的精英，精英眼中的香饽饽，精英很厉害，他们有足够多的知识，有的也有很强悍的能力，在运用得当的时候可以一飞冲天。张恺荫们的成功在世人眼里是必然的，所以大家都会捧着他们，直到他做了改变一生的决定。但有一件事他们办不成，那就是他们不能失败。
精英的失败是痛苦的，因为精英从不能接受失败，于是在可想见的时日里，恺荫越来越费拉，完全失去了曾经的辉煌，没有了曾经的意气。北上的农民就不一样了，屡败屡战，总是会从失利中寻求希望。
精英跑了之后，过往人生中的顺利全部消失。恺荫做过特务，结果半点「贡献」没有给过敌人。他以第三势力的身份办过报纸，可是1949年才出现的第三势力谁会在意？最后他以全部家产投入香港市场做黄金生意，结果香港金价暴跌，他亏了个血本无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