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人被追捕,逃亡路上暴雨倾盆。
柳暗花明,不远处忽然出现一间破庙,在狂风骤雨中摇曳幽光。
诗人心想天不绝人,就连滚带爬闯进庙里。
庙里烛火忽而同时熄灭,忽而复燃如炬,诗人像只落汤鸡仔,只顾褪下湿透的长袍,露出一块不够健硕的腹肌。
女鬼在不经意间随风而来。
彼时诗人正忙着将湿书逐一摊开,无暇顾及身后的姑娘。
“喂,穷书生。”
女鬼不满诗人冷落,叉腰摆出生气模样。
“卧槽,有鬼。”诗人转过头,看到女鬼。
女鬼满意诗人的反应,骄傲地点点头。
这女鬼姿态优雅,身形窈窕,只是没有五官,一张脸白净得像是煮鸡蛋白,在破庙的烛光中有些吓人。
“女鬼小姐,您是没脸见人了么?”诗人赶紧用衣物遮住咪咪,端详女鬼。
“哎,别提了,说来话长。”女鬼摆摆手,叹了口气。
“那就别说,停,不想听。”
“我偏要讲!!!!”
二、
女鬼向功德箱上一坐,没有五官所以不知表情,“以前大家都还信奉神明的时候,我还是有脸的,只不过现在人们都不再封建迷信,我的力量就消退了,才导致落魄至此,连身形面目都维持不住。”
“小姐意思是,相信有鬼的人越多,你的力量越强,反之你就会衰弱?”
“再这样下去,也许我本身也要消失了吧。”女鬼举起右手,手臂已经呈半透明状。
那真是太好了!诗人心想,这女鬼赶紧消失才好,免得她发起疯来把我吃了。
但祸从口出,诗人不傻,就假惺惺地附和:
“小姐此番遭遇,小生心痛不已,如有小生能尽绵薄之力的地方,小姐但说无妨。”
“此话当真?”
“唔……”诗人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啪响,“不知小姐的法力还剩多少?”
“不瞒公子,我仅存的法力也只剩一声尖叫,就是反派死前大喊一声‘纳尼?!’的力量,如果真遭遇险情,大喊一声后,我恐怕也要…”
那真是太好了!诗人心想。今晚先逢场作戏说点瞎话,明天一早就逃之夭夭。
“仙女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啦。”
女鬼沉默下去。
“公子之恩义,小女没齿难忘。今夜还请公子先休息。”
诗人伴着成功诱骗无知少女鬼的成就感入眠,心里念叨这女鬼身材这么好,真容也该很好看,可惜智商不上线呀。
三、
诗人醒了个大早。
果然女鬼已无踪影。
但是,自己竟然被拴住了。
左腿被拴上铁链,铁链另一头绑在神像上。除非锯掉腿,否则诗人就不可能脱离破庙。
这鬼婆娘!诗人内心怒骂。
诗人正怒不可遏时,女鬼抱着几个果子回了庙。
诗人道:“小姐,我求求你了,放我走吧。”
“可你昨天答应要帮我的?”女鬼一愣,怀里果子滚落满地。
“我说的是尽绵薄之力,不是玩捆绑play啊。”
诗人不高兴地捡起果子咬了一口。
女鬼道:“公子,我是想因为大家都不封建迷信,所以我才没了力量,可如果公子你能把我的样貌画下来,贴在城里,让老百姓们都能知道世上有女鬼,也许我就……”
“可是小姐,你那张脸白得跟麻将似的,我怎么画?”诗人满脸不高兴,把果核扔在一旁。
“你可以听我给你描述着画…..”
“对不起我是写实派,自认长相中上的,在我笔下都是妖魔鬼怪。”
于是二人各不相让。
“小姐,放了我吧。”
“不许你走,我等了这么久就你一个愿意帮我,如果你真是食言之人,”女鬼的嗓音有些沙哑,“我就惨叫一声,让整座城里的老百姓都知道,你这个臭书生非礼我,我让你走到哪都抬不起头!你不要脸!你骗我!你出尔反尔!”
“你这鬼婆娘可真是心狠手辣!”诗人一脸惊讶,“士可杀,不可辱,我……”
诗人忽然犯了恍惚,好像面前正站着一位强忍泪水的倔强少女,不服输之心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回过神,少女的面庞又恢复墙面一般苍白。
“我投降,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爹,我画。”
四、
诗人通晓东洋漫画的奇技淫巧,作画并非难事,只是随手就会将女鬼的胸围画得过分些许。
唯一犯难的就是女鬼的脸,由于不知她面容几何,下笔只能靠臆测。
“我的眼睛哪有这么大,都占了脸的二分之一了。”
“我每天风餐露宿哪有钱整假睫毛?”
“鼻子怎么画得像个小三角?”
“嘴巴不可能这么小,嘴巴长那么小怎么吃饭啊。”
“卧…卧槽,”诗人被说烦了,摔了笔,“你来画,来来来,你来画。”
女鬼羞赧,为缓和气氛、打发时间就和诗人谈心。
“公子是教书为业?”
“噢,我啊,”诗人挠挠头,“自由职业者、文字创作者、职业观影者、高效阅读者、终身学习者、一年三百天都在旅行者、很厉害的人、诗人。”声音倒是越来越小。
“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要逃命?看你这轻浮样,怕不是艳诗写多了?”
“哪跟哪啊!那天我上网,看到变形金刚里的汽车人说,大家要统一使用66号汽油,我就发了个帖说都什么时代了,发动机那么先进,凭什么必须用66号,不让用101号汽油?没过多久我的贴就被删了。”
“为什么要删帖啊?”
“喷电影会影响票房评价,所以他们就删帖、封ID、请你住酒店、送你去赛博坦星,都是那些破事。”
“那后来呢?”
“我哪能善罢甘休啊,我就一直发帖一直发帖,不停地说不停地说,我跟他们两边都不让步,最后就闹到现在,被通缉喽。”
“何必呢。”
“其实我这人,你真让我放开说,我连个屁都憋不出。可你偏不让我说,嘿,我就一定得说,不停地说,变着法说,写故事说,为什么?我就为了证明,我说话这件事,是自由的,你懂吗?我这叫……”
“贱?”
静得能听到窗外落叶坠地声。
“得,咱还是画画吧,赶紧画完我好跑路。”
五、
诗人在庙中住有月余,幸得女鬼陪伴,不曾孤单。
白天,女鬼就走遍山林,搜些野果鱼儿,日落,女鬼就守着诗人,安静看诗人描画直到昏昏睡去,再温柔地将衣物盖在他的肩上。
有时,诗人也会在注视女鬼时产生幻觉,好像对方真如画像上女子一般忧郁又带着仙气。
“大诗人,你将来出名了,要喊我一起去你的签售会,那样所有人都会相信我存在了。”
“我如果出名了,肯定左拥右抱,那会儿谁还记得谁啊。”
“渣男。”女鬼笑骂一声,敲敲诗人的脑壳。
诗人为女鬼画了九九八十一张肖像画,如果将画撒出去,让人们看到女鬼的相貌,也许大家就会相信女鬼存在。
诗人完成了女鬼的嘱托,终于要离别。
“这段时间只顾画画,一首诗都没写过,恐怕你都不相信我是诗人。”
女鬼摇摇头:“从你说自己是诗人的时候,我就相信你是诗人了。”
“小生向云生,感谢小姐不杀之恩,至今连小姐芳名都不曾知晓,实在惭愧。”诗人拜了再拜。
女鬼就侧过身,附在诗人耳边,轻声说了自己的名字。
竟是个传说中神仙的名字。
可天不遂人愿,诗人还没踏出庙的大门,就被来捉拿他的当差的截住了。
想来也合乎情理,一个大小伙子,成天窝在破庙里自言自语,一会儿笑一会儿叫,生活在科学社会里的大家都明白:这其中,肯定有鬼。
因此,热心群众拨打了举报热线。
女鬼想保护诗人,苍白的脸就显露出青眼獠牙,手臂变成森森白骨。
可当差的只看了女鬼几眼,就站成一排,齐声高喊:“我们相信科学,不信迷信!”
科学的力量重重打在女鬼身上,女鬼吐血倒地,受了重伤,身形也越来越淡,愈发透明。
诗人刚想去扶起女鬼,就被当差的一把捉住,反抗不得。
不说再见的离别,是否还有重逢?
被押回的路途漫漫,诗人内心犯嘀咕,觉得行走的路线不太正常,越走越荒僻,他忽然想起之前几个失联的书生,吓得差点尿出来。
难道我要半路坐上火箭,去往赛博坦星?
诗人冷汗涔涔,可当差的武功高强,挣脱不得,只能任由被押往无人烟的处所。
就在绝望无助时,一声尖利的女声从远方传来:
“大诗人向云生还活着!!他被当差的抓走了!!!”
尖叫声极其高亢刺耳,像水波般逐渐扩散开去,在城镇上方荡起回声。
那个瞬间,城里所有人都下意识扔下手中的事物,捂住耳朵。
过了半晌,声音就慢慢、慢慢地消逝了。
六、
诗人住进了酒店。
这里虽不许踏出房间半步,可一日三餐奶茶鸡排供应,伙食好得让人羡慕。
让诗人不满的是,这里电脑没有输入法和键盘,每天只能浏览网页;这里书报每周送新,但又不给一支笔一张纸。
诗人想说话,可是无人倾诉。
诗人想写字,可没有笔墨纸砚。
诗人满心牵挂的只有女鬼,是女鬼将他活着的消息传遍全城。
全城人都知道了诗人还活着,如果他再离奇消失,当差的就没法交代。
女鬼的喊声虽然微弱,却救了诗人性命。
诗人心事重重地吃下一块炸鸡。
女鬼的画像会被没收吗?还会有人记得女鬼吗?她会就此消失吗?
诗人知道干着急也没用,为打发时间,就用手指蘸了奶茶在墙上写写画画。
诗人用被奶茶浸润的手指,摁在粗糙的墙面上龙飞凤舞。奶茶的印记风干之后就会不见,笔迹存在的时间很短,他要保证在最后一笔收尾时,第一笔的印记依然没有消失。
经年累月,墙面褪皮手指磨秃,诗人终于能够顷刻间画出一位仙女,仙女姿态优雅,身形窈窕。
七、
很久之后,诗人离开了酒店。
他出了本诗集,诗集的第一页,是位仙女的画像,仙女姿态优雅、身形窈窕,画像旁是一首短诗,诗里嵌着女鬼的名字。
诗人拿着诗集,赶往当年的破庙,他要告诉女鬼她被写进了诗里,今后只要有人读到诗,就会再次念到她的名字。
她就会被人记住。
老子聪明吧!诗人满心欢喜。
诗人赶到一看,发现当年的荒地被拆迁重建,彼时的逃亡路修成了繁华的步行街。
破庙已不复存在,旧址上建起一所大超市,宾客来往、络绎不绝、人山人海、人声鼎沸。
诗人怔怔地注视超市许久,转身默默走了很远。
然后他大笑起来,三下五除二将手中诗集撕得粉碎,抛向空中。
阵风吹过,卷起诗的碎片飘向远方。
有那么一瞬间,漫天皆是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