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杨司奇
写作是一种颠覆行为和理解方式
与奥兹相比,格罗斯曼的写作风格大不相同。奥兹擅长从家庭角度描绘以色列建国前后的人情世故,笔触细腻、典雅、优美、深沉,而格罗斯曼更多涉及大屠杀、移民、巴以冲突等较为宏大的主题,笔触更加锋利猛烈,诡谲之风犹如一幅幅超现实主义绘画。
《一匹马走进酒吧》
作者:大卫·格罗斯曼
译者:Jessica Cohen
版本:Knopf 2017年2月
此次获奖作品《一匹马走进酒吧》围绕一位喜剧演员的一场失败表演展开。故事的主人公多瓦莱赫·格林斯坦是一个退伍老兵,有一次酒吧表演中,他在众多观众面前突然失控,向他们展示了伴随他内心多年的伤疤。
格罗斯曼曾说:写作是一种颠覆性行为,首先并且最重要的是颠覆自我。的确,阅读格罗斯曼会给人一种强烈的颠覆感。评论界认为,格罗斯曼的写作风格是伍尔夫和乔伊斯的完美结合。他的许多作品都需要读者全力以赴投身其中,一些令人费解的部分甚至会使人产生挫败心理。有时是大段大段不加标点的文字呓语,有时是不断挪移变动的叙事视角,繁复细腻而又恢弘浩荡的叙述之流令人如堕迷宫,给读者带来极大的阅读挑战。尽管如此,格罗斯曼的文字似乎总是能用诗意的沉醉俘获人们迷惑的目光,继续这段痛苦又充满迷醉的阅读之旅。
作为犹太人,作为以色列人,作为父亲,作为一个说希伯来语的人,格罗斯曼常常觉得自己身上有许多无法理解的地方。于他而言,写作是理解生活与存在的唯一方法,只有形诸笔墨才能真正理解世界。对此,格罗斯曼说:我只知道这就是我想做的,而且也是我理解事物的方式,否则这世界就太混乱了。“每当我写到外界的武断,写到占领,以及别的事情,我就觉得自己获得了一些解脱。每当我写到这些,我会找到自己的表达方式。不是动笔写过的东西,我就理解不了,这是我在和现实接触时的缺陷。”
同时,写作对于格罗斯曼来说也是冲破谎言、重获自由的工具。“如果你身处一个被扭曲的环境,比如我们以色列,首先被操控、被扭曲的永远是语言。政府、媒体、军队、警察、司法,他们会编写自己的词典,目的是保护我们,当然也是在欺骗我们。”为了不使个体命运被虚假扭曲的语言所吞没,格罗斯曼在现实之墙的裂缝里寻找可以挥笔直入的空间,用文学之言为真象与现实命名。
在巴以问题上,格罗斯曼始终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参加了许多抗议活动和国际和平倡议,写了很多政论文章,试图寻找两个民族的和解之路,却被很多以色列人误解,多数老百姓认为他与阿拉伯人谈和平的想法实在太天真。因为其政治立场,格罗斯曼也常常遭到国内右翼分子的激烈抨击。对此,格罗斯曼回应:“我是作家,不是政治家,作家的任务是把手指放在伤口上,提醒人们不要忘记人性与道义问题依旧至关重要。”
“写作救活了我”
格罗斯曼的早期创作显示出强烈的社会参与意识。他不但关注犹太人的生存命运,也同情饱受战乱之苦的巴勒斯坦人。在首部长篇小说《羔羊的微笑》中,他的笔触率先探及约旦河西岸的敏感问题,并以巴勒斯坦阿拉伯人作为主人公。在随笔集《黄风》里,他所描绘的巴勒斯坦难民生存状况强烈震撼了以色列读者。在随笔集《在火线上沉睡》中,他将视角投向以色列境内的巴勒斯坦居民区,探讨了巴勒斯坦人的生存状况在犹太国家遭到忽视的问题。而文集《死亡作为生活的一种方式》则收录了他自1993年《奥斯陆协议》签订以来发表的政论文章,主张巴以两族回归和睦,有国界而无战争。
《证之于:爱》
作者:大卫·格罗斯曼
译者:张冲 张琼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6年3月
关于大屠杀和巴以冲突问题,格罗斯曼探讨的最多,均有长篇涉及。在那本极具语言实验性的小说《证之于:爱》中,格罗斯曼打破了传统文学的界限,从不同视角描绘了大屠杀幸存者下一代人的非正常生活,开创了以色列式的“魔幻现实主义”,比如跳海者会在大海的爱抚下变成一条没有记忆的鲑鱼,子弹会穿越人的脑袋把墙壁射穿,而当事人却安然无恙。作品问世后便被誉为同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格拉斯的《铁皮鼓》比肩的文学经典。
小说本身并不好读,爱德蒙·怀特认为这是他读过的最困扰人心的小说之一,阅读此书的过程如同一场固执的战斗。据说他用了三个月时间挣扎在那些呓语般的散文诗体中。格罗斯曼在写这本书时,使用了四种不同的叙事方式。第一部分从孩子莫米克的视角展开,有着浓重的意识流色彩;第二部分融合了莫米克和波兰作家布鲁诺·舒尔茨(二战时惨死于纳粹之手)的双重生命体验,充满了绚丽回绕的句子;第三部分像一千零一夜一样,故事套着故事;第四部分采用百科全书词条式的碎片化叙述,与前三章有着错综交叉的互文关系。
对于每位犹太作家来说,他们都会试图去触碰大屠杀题材,但格罗斯曼并没有简单叙述犹太人所遭受的苦难,而是不断拷问自己和大家:在极端环境下,普通人能否抵御住诱惑与绝望。在格罗斯曼看来,大屠杀并非只是犹太作家要探讨的问题,这些苦涩体验以及沉重的集体沉默也为所有人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道德悖论。每个人都应该问自己两个问题:身为受难者你该怎么办?身为刽子手你又该怎么办?
《到大地尽头》
作者:大卫·格罗斯曼
译者:唐江
版本:山东文艺出版社 2014年3月
另一长篇小说《到大地尽头》同样充满了现实的回响。故事开头表面看来很像是对特吕弗电影《祖与占》的重述:两个互为好友的小伙子爱上了同一个女孩,他们的情感同样经受了战争的考验。但格罗斯曼改变了叙事轨道,将一段错综复杂的爱情、亲情与友情故事嵌入了巴以冲突的社会背景中。
主人公是一位名叫奥拉的母亲。故事中,奥拉的儿子奥弗即将从以色列国防军退役,却临时去了前线参加新的军事行动。在极度的悲伤中,奥拉离家出走,以“躲避”随时可能降临的牺牲噩耗。受犹太神秘主义思想影响,奥拉觉得只要远离家门,就能制造阵亡通知书无法送达的境况,儿子的生命将得以保全。与她同行的是她的老情人、奥弗的真正父亲阿夫拉姆。格罗斯曼穿梭于不同时空和情境中,在叙述中插入了各种评论、呓语、回忆与联想,在看似无法穿越的文字迷雾中徐徐展开了一场人性的拷问。
格罗斯曼写这本书的时候,两个儿子先后到军中服役。他和奥拉一样,希望写作能成为保佑儿子平安的秘密仪式,可惜现实总是如此无情。就在小说创作快要完成时,他的二儿子乌里在以色列与黎马嫩的一次军事冲突中不幸丧生。格罗斯曼差点没有把小说写下去,但奥兹说这本小说会救活他,而他最终确实也在写作的过程中获得了救赎与解脱。
送给孩子们的文学之吻
除了从成人视角直面社会冲突,格罗斯曼也写了很多从儿童视角出发的小说。他说这是因为他喜欢孩子,也喜欢给孩子写东西,在他身上有着一条回归童年的隐秘通道。“面对生活的残酷,我为孩子们写书,在送他们到黑夜中漂泊之前,希望这是给他们脸颊的文学之吻。”格罗斯曼如是说。
在《我心深处的文法》这本小说中,格罗斯曼写了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艾伦。艾伦对成年人的世界感到迷惑,于是他像君特·格拉斯笔下的奥斯卡一样,以一种奇特的精神力停止了发育,永远孤独而悲伤地停留在了自己的纯真年代。艾伦因长不大而遭到成人世界的冷落,在这个成人世界里,艾伦的生存空间越来越逼仄,他不断地躲入房间里,藏在被子下、柜子里,最后甚至把自己塞进了一台废弃的冰箱里。格罗斯曼将叙事与想象编织在一起,以魔幻意识流的手法展现了一个少年的混乱世界,那是一个精神与现实、主观和客观世界混杂的时空,一个孩子的文法世界被成人的语法所围困的悲剧。
《锯齿形的孩子》
作者:大卫·格罗斯曼
译者:林婧
版本:译林出版社 2015年4月
而在小说《锯齿形的孩子》中,格罗斯曼则描绘了一个充满冒险的奇异世界。男孩诺诺听从父亲的嘱咐,独自坐上一辆前往海法的列车,父亲说途中会有人来陪他完成成人礼。然而诺诺却误认国际大盗菲利克斯为他的临时监护人,脱离了原先的生活轨道。从故事框架来说,小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电影《完美世界》里的布奇和小男孩菲利普,但与《完美世界》的拯救主题不同,《锯齿形的孩子》探寻的问题是规则的打破。同马克·吐温笔下的哈克、塞林格笔下的霍尔顿一样,诺诺的历险也是对成人世界的一次拷问。小说借人物之口说出主题:“并不是每个人都完全适合学校这个方形的条条框框,有的孩子是圆形,有的是八边形,而有的是锯齿形的孩子。”我们的生活不仅仅是规则,还需要在生活里留下一些空间,留给只属于自己的规则。
《一同奔跑的人》
作者:大卫·格罗斯曼
译者:王建国
版本:译林出版社 2013年9月
小说《一同奔跑的人》也是孩童视角。在这部小说里,格罗斯曼展现的是他的写作密度:一个男孩因为一只狗而展开了一场马拉松式的追逐,他追逐着一位素未谋面的女孩,追逐着自己的猜想,追逐着无法预料的故事结局。这条悠长的叙事弧迟迟不愿结束,因此男孩阿萨夫为寻找狗狗的主人塔玛尔走遍耶路撒冷,遇到了各式各样的人物:毫无耐心的披萨店老板、自我禁锢长达50年之久的希腊修女、狂妄自大的警察、凶神恶煞的歹徒等等。在漫漫无踪的追寻之外,格罗斯曼还描摹了耶路撒冷这座老城的种种面貌,比如修道院的果树、古朴的大石头房子、紫色花藤缠绕的窗户,步履匆匆之余增添了几分细腻舒缓的节奏,从而为探讨生活、家庭、压迫、独裁、大屠杀制度悖谬性、人的存在等更为宏大的命题开启了一条条隐秘的通道。
直视灵魂的深渊
除了形式上的深度探索,用繁复交错的语感来呈现文本迷宫的特质,格罗斯曼还善于挖掘灵魂的深度,探索情感世界的晦暗不明之处。
《她的身体明白》
作者:大卫·格罗斯曼
译者:张静
版本: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2年8月
比如《她的身体明白》和《迷狂》的主人公都是带着点神经质的人物。在小说《她的身体明白》中,格罗斯曼通过戏中戏的写作形式,以及意识流式的幻想片段,细腻描绘了因爱不能满足而带来的渴望、怨恨和失落。作为瑜伽教练的母亲虽然不乏对他人的爱心与热情,却在女儿的成长过程中表现得非常失败。而小女孩因为对母亲的憎恨和对爱的渴望,精神上变得愈加叛逆与孤独。在语言陷入彼此沟通的困境时,身体成为最笨拙也最本质的对话方式。
《迷狂》
作者:大卫·格罗斯曼
译者:张静
版本: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3年8月
在《迷狂》中,格罗斯曼将笔触伸到了一个关于背叛与寻觅的情欲漩涡里。依然是意识流的写法,却又不同于伍尔芙和福克纳那种令人眩晕的意识流。主人公沙乌尔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一直幻想着妻子艾莉舍瓦另有一个男人。沙乌尔深爱妻子,但又觉得配不上她的爱。他从妻子的情绪变化、眼神动作中想象她与那个人幽会的种种细节,想象他们之间的默契与等待、欲望与缠绵。在沙乌尔的想象中,那是一个与他类似却将他发挥得更极致的男人,一个比他更能激发她爱情的男人。到最后我们无从得知,那个人是否真的存在,究竟是妻子为另一个男人迷狂,还是沙乌尔自己为妻子迷狂。
此次获奖作品《一匹马走进酒吧》围绕一位喜剧演员的一场失败表演展开。故事的主人公多瓦莱赫·格林斯坦是一个退伍老兵,有一次酒吧表演中,他在众多观众面前突然失控,向他们展示了伴随他内心多年的伤疤。整篇小说只有酒吧这一单一场景,但却突破了这一狭小的空间,通过观众席的法官、格林斯坦的儿时旧友阿维沙伊·拉扎尔的旁观视角呈现了一个民族的苦难史。这篇小说是格罗斯曼风格上一次新的尝试,许多评论家都对此惊叹不已。罗斯曼将小说的笔刃探入了灵魂深处,对人性的探索迂回而深刻。在这部小说里,回响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卡夫卡的幽邃沉思。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新京报特约记者 杨司奇;编辑:阿东。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告诉我,你讳莫如深的秘密 │ 与阿摩司·奥兹的一天
2016年布克奖揭晓,他曾被拒绝出版18次
▼
直接点击 关键词 查看以往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