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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
天,一大早,我驱车从城里赶往乡下,接爹到县城的医院体检。接上父亲,刚出门,迎面碰上阮叔。阮叔跟父亲的年纪相仿,印象中,一直笑眯眯的,随和、平易近人。
生子爹,这大清早的,爷俩干啥去?阮叔热情地打着招呼。
不待父亲回答,我堆起笑脸,解释道,我带俺爹去县城中心医院做个体检。
生子爹,你好福气啊。儿子跟媳妇都是吃国库粮的,还这么孝顺。他扭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轿车,又转回来,注视着父亲,接着说,看看看,来来回回都小轿车坐着。我们村有几个能比得了你。
爹憨厚地笑笑。
阮叔又对我说,生子,打小,我就断定你小子有出息,成绩好。你看,不出我所料吧?出息了,好好孝敬爹娘是应该的。条件允许,也要帮衬帮衬自己的兄弟。
我点头称是。
阮叔的话,听了,舒坦,但也让我心里沉甸甸的。我有出息了,不假,可这出息咋来的,我心里很清楚,那是我寒窗苦读的结果,更是全家人用爱浇灌出来的。
自打我上小学,爹娘就从未过问过我的学习。爹娘识字不多,无从过问,是一方面的原因,别一方面,是爹娘从一开始就抱定了让我在学习中自生自灭的念头。之所以这样说,从父亲时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能听得出来:能上,就供给你上,不能上,就下学干活。
好在,我学习成绩一直不错,父母也就从未说出让我下学务农的话。即使在后来,跟我一般大的孩子相继下学,外出打工,给家里挣了不少钱,父母也从未眼红,流露出让我也下学打工挣钱的念头。
我继续上学。到了交学费的日子,若恰巧家中有钱,父母会毫不犹豫地取出来给我,若一时没有,会去亲戚邻居处借,凑够了给我。四处筹钱的过程中,却总免不了骂我一顿,骂我是来讨债的,说自己上辈子欠了我的。可骂归骂,却还是主动地给我四处筹集学费。
我有一个弟弟,小我三岁。我上初二那年,他正上小学四年级。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一点也不假,我和弟弟在学习之外的时间,不用父母吩咐,都会主动承担起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儿。爹娘在田间辛苦劳作一天,多数在日暮时分才回家,那时,我和弟弟早就喂完了猪。猪是一家经济的主要来源,人可以先不吃,但猪必须得先喂饱。有时,我也和弟弟分工,他做些简单的饭菜,我喂猪。
我虽然是兄长,但从分工可以看出,他比我能干、会干,而且,要懂事得多。说老实话,我有时会偷奸耍滑,而弟弟却不会。对此,一向疼我的姥姥不但不批评我,反而夸我,说我将来肯定不是受累的命。对本该批评的我,不批反夸,当然得对应该表扬的弟弟要大加夸奖,夸他勤快能干,是个小密汗(农村说法,形容人能干)。弟弟不经夸,干得更起劲了。
那年的秋天,又到了交学费的日子。爹娘着实犯难了。家中一点积蓄也没有,只得照例分头出去借。
那晚的时间格外漫长。长久的等待后,爹娘回来了,两人一凑,仅够一个人的学费。娘一直喋喋不休,大骂我们两个。爹始终没说话,蹲在堂屋门口,一口接一口地猛抽着由自家地里产的黄烟叶卷成的烟卷,辛辣的烟雾一会儿弥漫了整间屋子,呛得我们咳个不停。娘又骂爹。爹仍默不作声。
不知为什么,弟弟看上却十分高兴的样子。咋这么不懂事呢?爹娘愁成这样了,他还高兴。我被他的不知好歹气得难受,真想冲上去给他两巴掌。
我再一次从学校回家时,得知弟弟下学了。我这才明白,当初他为什么在爹娘没借到学费时还高兴不已了。
娘说,是弟弟自己不想上了,说课程越来越难,有点跟不上。
他那是找理由!有点跟不上,咋还能年年考全级前五名?
娘一脸的无可奈何。其实,娘又何尝不知道自家老二的心思呢?
爹娘实在没办法。在这个捉襟见肘的家庭里,供一个孩子上学已实属不易,更何况两个啊。
弟弟决心已定,无论我说破嘴皮,他都无动于衷,坚持自己的决定。我又怒又急,心也隐隐作疼。
弟弟"牺牲"了自己,保全了我,让我愧疚难当。这件事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
我更加努力地学习,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沂水县第二中学。
高中三年,因为学业繁重、竞争激烈,还因为吃得差,导致营养不良,所以让我刻骨铭心。有人说,苦难是笔财富,我不否认,可我一直不太敢于追忆这三年。
三年,爹给我送了整整三年的饭。主食,主要是地瓜干煎饼,偶尔掺杂上几个玉米煎饼。菜,用腌菜疙瘩切成丝,炒的,用麦乳精瓶子装着。有时,也会炒点虾酱,里面多有粗大的盐粒子,太咸,我不喜欢。至于白面馒头和学校食堂的菜,那里城里孩子吃的,我一年也吃不上三二回。
单程五十余公里,爹都是骑着自行车,一路颠簸,风尘仆仆赶来给我送饭。每回,都是放下煎饼和咸菜,叮嘱我几句后,就不再言语,还是一如既往,从不问及我的学习。
我收拾宿舍里自己的壁厨时,能感受到爹默默地注视着我,满含温情。要爹跟我去食堂吃饭,爹总以各种借口拒绝。我知道爹的心思。
在春秋冬三季,送的煎饼,因为气温适宜,放得住,夏天就不同了,时间一长,会长绿毛。因此,夏天送煎饼时,娘要提前数好,够吃,还不能长毛。但仍免不了有长毛的时候。没饭吃,长毛了,也要吃。于是,只得将绿毛煎饼放在温水里过滤一下。不能放在太热的水里,太热的水容易把煎饼泡散了。
一次,我过滤煎饼时,正巧让爹发现了。爹没说什么。但从那以后,爹每次送得煎饼少了,次数多了。每次骑车来,我都心疼爹汗出浆出,浑身湿透的样子,劝他不要送得这么勤,爹笑骂我熊孩子。
进入高二,学校开始实行大休制度,五周一休,第五周的周末才允许学生回家一次。中间,严禁出校门。老师也有严厉的要求,早上五点半开始早自习,晚上十点前不准回宿舍。每天除了讲课时间,其余时间就是做题,做各种类型的题。做完,老师要抽查,错题多的学生轻则挨被骂,重则罚站于教学楼和办公楼之间的天桥上。天桥,人来人往,罚站在这里,着实让人丢脸。
高二不长时间,我就时常眼眶疼,绝不敢手指按压,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黄昏时分或阴天时,更为严重,如眼前浮有一层薄雾。我知道,这是用脑过度而营养跟不上造成的。
那时,城里的孩子早晚会冲一杯奶粉,少数乡下的孩子,也会或早上或晚上,冲一杯豆奶粉,来解决增加营养的问题。我思虑再三,给远在青州(时称益都)无线电子厂工作的姨妈写了封信。
满腹的委屈、苦闷倾注于笔端,几次,泪水打湿了作业本纸,字迹变得模糊。
姨妈很快回了信,她说她心痛地哭了,万万没想到我生活的那么苦,并随信汇了二百元钱,要我不要太节俭,适当加些营养,不要影响学习。
我买来豆奶粉,好像二十包装的。一小包,不舍得一次冲完,分成二次。兴许真得管用,慢慢地,眼眶疼、视线模糊的症状减轻了许多。
以后的时间,姨妈陆续来信,也多次汇钱,有时一百,有时五十。有了钱,我只买豆奶粉。奶粉,不是没想过,太贵,果断放弃了。
豆奶粉陪我走过了高中后半段时光。豆奶粉的香甜,我永远记得,那是我最美好的记忆,一如姨妈的疼爱。
高考结束,收拾完铺盖,爹骑车来接我。我们爷俩一人一车,载着书、铺盖,穿过县城,往家乡的方向奔去。
路过电影院时,我们不约被汽水销售点吸引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塑料罩子里,从几个管口中,正喷出不同颜色的汽水。汽水听说过,却不知道,原是这样销售的。我很想尝尝传说中的汽水到底什么味道。
来杯?爹肯定瞧出了我眼中的欲望,问道。
来杯就来杯。
花了五毛钱,买了一杯。我轻轻呡了一口,凉凉的、甜甜的,味道好极了。我让爹喝一口,爹笑了,这熊孩子,爹是大人,大人能喝这玩意儿?这都是小孩子才喝得玩意儿。
无论我说什么,爹都不愿品尝一口,最后烦了,干脆催促我,快喝完了,我们好赶路。
爷俩一前一后,先骑行在沙子路面的公路上,后抄小路,骑行在乡村的羊肠土路上。快到村时,我饥肠辘辘,腿重似千斤,实在骑不动了。爹见状,提议到河滩上歇会儿。
我一下躺在沙滩上,四仰八叉,大口喘着粗气。
爹坐下来,歇了口气,问,要不,我去果园里摘个苹果给你吃吧?
不行。让人看到了,多丢人。
那要不,我去找看果园的人,向他要两个苹果。爹说着,站起身,朝果园走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似睡非睡中,隐约听到狗的狂叫声,猛得坐起,发现爹拿着苹果,飞奔而来。
我以为爹偷苹果了,待听到有人喝止住了狗儿,又朝爹这儿挥了挥手,我才明白,爹手中的苹果真是要来的。
我和爹各吃了一个苹果,待慢慢有了些力气,又一前一后,骑行在回家的路上。
家,已近在眼前,是那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