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CEO和他巨大而顽固的ego抗争的故事。
文 | 高洪浩
编辑| 宋 玮
2018年初一个寒冷的午后,追光动画创始人王微来公司参加一场董事会。这家成立5年,生产过两部电影的动画公司已经走到了失败边缘。
这场董事会将决定,王微会继续成为他最想成为的那个人,还是成为他最讨厌的那个人。
董事会上气氛严肃。有董事提出,如果电影再失利,追光要考虑变成一家承接代工好莱坞动画为主的外包制作公司,这意味着,王微的“中国皮克斯”梦也便就此断了。
董事会成员包括IDG、成为资本和GGV纪源资本,他们几乎都是王微过去创立土豆网时的投资人。2013年土豆与优酷合并,王微退出并打算创立一家动画公司时,他们没有犹豫地站在了其背后。5年过去,他们没有如愿看到一个再次成功的奇迹故事,而是收获了一个tough story。
中国有太多人崇拜乔布斯、想做乔布斯,有人从学习乔布斯穿黑体恤开始、有人从模仿乔布斯开发布会开始。而在某些人看来,王微和乔布斯的经历很像:他们都从自己创立的第一家公司带着失落与不甘出局,进入了与互联网截然不同的动画行业。也许在未来,他还能像乔布斯一样再重新杀回来。
人们渴望看到落寞英雄的又一次成功,一次不同于过往的成功,一次文艺青年的逆袭。于是,在追光刚成立的那一两年,不断有人提到,这是一家最有希望成为中国版皮克斯的公司。
王微有决心、有梦想、有资本的支持、有对技术的投入,追光是行业唯一一家可以稳定保持每年出产一部电影的动画公司。但追光第一部备受全行业期待的首作《小门神》只拿到了7800万元票房,两年后第二部电影《阿唐奇遇》上映,4天后票房勉强突破2000万元。相比之下,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导演田晓鹏及其团队制作的《大圣归来》在那年斩获的票房接近10亿元。
追光的财务状况也不尽如人意。它在前几部成本近亿的作品上几乎颗粒无收,而此时距离上一轮2000万美元融资也已过去四年。冲击还来自不断消磨的行业信心,追光在寻找宣发方时遇到了瓶颈,行业里的公司以各种理由推脱合作。
皮克斯之所以成为皮克斯,不是因为他们有了乔布斯,而恰恰是因为“去乔布斯”化;而乔布斯之所以成为乔布斯,是因为他在皮克斯身上看到了创造性思维的特点——充满了失败与穷途末路,于是他才学会了开放,并包容失败。
王微和追光的故事证明了,要成为皮克斯,中国的动画企业要对抗的不仅仅是技术落后、人才稀缺和急功近利,更是企业家对自我的迷恋、自视甚高,与独裁式的管理惯性。只有打破他们,中国也许才会出现皮克斯。
全村的希望
当追光陷入危机时,正逢一位动画公司的创始人在寻求融资,结果都吃了闭门羹。
投资人告诉他“王微都做不成的事儿你怎么可能做得成?
成立伊始的追光背负了许多王微过去的盛名。他创立的土豆网是比YouTube还早的视频分享网站,这使得王微在互联网和娱乐行业同时享有声誉。
追光在2013年成立后的一年,几乎毫不费力地完成了两轮合计2500万美元的融资。
这在当时动画电影这个长期无钱问津的行业里是个奇迹。
1973年出生的王微这年正好40岁,近10年的土豆网创业经历将王微塑造成了一个成熟的创业者。IDG资本合伙人李骁军评价王微10年来最大的改变是更加从容。但王微的固执和骄傲仍在。
王微从小在其父亲动荡的生活经验里感受到了一种愤怒。
尤其当他想到,渴望在科罗拉多河畅游的父亲,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次游泳竟是为了躲避红卫兵追赶而趟过一条河,当父亲终于看到科罗拉多河的时候,却已年近八十无法下水。
这种愤怒和不甘潜移默化地形成了王微性格的底色,并推动他做了很多选择:拼命想出国、创业、失败后再次创业。
他想掌控自己的生命,打破不可能。王微曾经开玩笑地和朋友说:“我生来就是个毁灭者,是为了创造新的世界。”
2014年,GGV纪源资本执行董事吴陈尧第一次在追光见到王微,他正和同事测试系统。王微穿着拖鞋,黑眼圈格外明显,身上透出来的倦意让人感觉他刚经历了几个通宵。“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已经实现财富自由的互联网大佬该有的状态。”在追光,王微坚持每天最早到公司,最晚离开公司。
王微坚持追光用的东西一定要是最好的。一位2013年加入追光的设计师告诉《财经》记者,这也是王微第一次见到他时说的话。
在动画行业,民宅是标配,追光却在一诞生就有属于自己的一栋楼,王微给它取名“夸父楼”。
去追光前,这位设计师到访过田晓鹏导演创立的十月文化,这个打造了《大圣归来》的团队,工作室位于北京西四环的一间民宅。“特别不正规,特别害怕。”他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仅有的十几个员工全部挤在一个凌乱逼仄的三居室中,电脑的轰鸣声伴随空气中的闷热推着他转身出逃。
追光咬着金汤匙出生。公司提供一日三餐;近万元的胡桃木材质办公桌是找厂家定制的;员工椅价值上千元,完全根据人体工程学设计而来;
前50号员工每个人持有一枚金戒指,中间镶着红宝石,象征他们正在追逐的太阳
——这些在今天听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条件,都是当年的动画从业者们没见过的。
王微吸取了皮克斯的经验,员工进公司时可以选择拿更高的工资或中等工资加期权,他承诺追光未来将上市,这是很大的军心稳定剂,很多人降薪加入。
皮克斯成功的一个关键是它开创了电脑制作动画的先河,它的技术遥遥领先。王微对技术格外重视。
追光在员工达到近200人时,技术支持团队能常年维持在20人左右。一个明显对比是,总人数超过1000人的公司原力动画,其技术支持也才不到20人。
追光不惜花费上亿成本搭建了自己的渲染农场、研发专利制作技术,自建表演室、配音室,即使在后期做VR业务时拍摄设备也是全部自己完成。对技术的重视使得追光的第一部短片《小夜游》一面世就获得了极高的评价。
作为一个成熟的创业者,王微还有强大的掌控力能够让追光这台庞大机器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
王微个子高,为了坐着舒服,即便是面试场合,他也毫不在意地双手摊在两侧,将双脚搭上桌面。“哇,这个人好不像老板。”多数员工感觉王微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场。直到他们入职后看到王微不顾投资人劝阻,固执地每天骑着拉风宝马机车来上班时,才发现自己低估了老板的“潇洒”。
“追光的落地能力与执行能力都极强。”一位追光的前核心员工说,王微是说到就要做到的人,比如他凌晨两三点发现哪里有问题,可以立刻让相关的负责人赶到公司去将问题解决掉。这使得追光的每一次制作都能够如期完工,基本没有出现超出预算的情况。
“这是需要用钱堆起来的,普通公司就不可能这样做。”上述核心员工说,追光每个月的成本支出就要超过百万。
“公司的每一个角落都令人兴奋和充满希望。”大家显得有些亢奋,但更吸引每个动画人的地方在于,
追光是当时唯一不做外包代工而只专注生产原创内容的公司,这意味着它是离皮克斯模式最近的一家公司。
“所有来追光的人都憋了一股劲。以前中国动画人做好莱坞外包代工做伤了,当我们听到“门神”这个题材就毫不犹豫来了,大家太想做中国自己的动画电影了。”
追光在相对“落后”的中国动画行业被称为“全村的希望”。一位动画公司创始人说,当时整个行业都在期待王微这个大佬和追光的成功,他们会证明皮克斯模式在中国究竟能不能成立。
“王微的影响力太大了。”以至于在很后来,当王微和追光陷入危机时,正逢上述创始人的公司在寻求融资,结果都吃了闭门羹。投资人告诉他的理由是“王微都做不成的事儿你怎么可能做得成?”
2015年7月10日,田晓鹏团队的《大圣归来》上映,追光包场组织员工看了这部电影。“现在回想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位追光的员工说,当时追光第一部电影《小门神》也即将完成。“我们都觉得《小门神》更好。”他说,“那个时候大家还是隐隐感到了自己的《小门神》在故事上有问题的,但感觉怎么都应该有5亿票房。”
大独裁者
在看王微写的剧本时,顾问安东尼不止一次提醒他这么设计不对,这时候王微就会拿出一本书,然后翻开,“你看,书上是这么写的。
”
追光仅仅只是一家像皮克斯的公司,它并不是真正的皮克斯。
长久以来,追光没有自己专门内容研发团队,作为前三部电影的编剧、导演与制片,
王微在某种程度上垄断了创作的权利——这与皮克斯是相违背的。
就连宫崎骏的制片人
铃木敏夫曾说,“一个人是做不出作品的。”
王微的内心深处是一个向往文艺的人,他出版过一本和青春有关的书、写过话剧。他不怕别人说他自恋,比起做一个转瞬即逝的科技产品,他更想留下可以传承一百年的作品。
“我关心的是七情六欲的这种感觉,而不是欲望上的。”王微在4年前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说。关心欲望可以更了解人性了解市场,但王微选择了情感,这是一种更微妙和难以把握的元素。
一位追光的前员工说,
王微在创作上非常坚持传递一些有哲理和文艺的台词和剧情,
比如《小门神》中,王微坚持要让女主角——一个小女孩在酒吧里蹦迪;《猫与桃花源》中王微坚持要黑猫深沉并用一顿一顿的语气对斗篷说:湖底,很深,暗流,危险。不是让你害怕的才叫危险。
“所谓的哲理与文艺是否真的存在意义呢?作为一部动画片,孩子又是否真的能够理解你想表达的复杂情感呢?”
但就像王微说他喜欢的一首歌曲《假行僧》,“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王微对《财经》记者说,带一个面具的感觉挺好。
王微是一个矛盾体。“追光前三部电影都是他自身经历的映射,
王微渴望让别人理解并与他共情,但内心却始终认为别人理解不了他。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情绪。”一位追光的老员工说,这种情绪对追光是有点致命的。
王微一手组建了追光的市场部,他的想法是对标小米,学小米做粉丝运营,用这种方法创新动画制作流程。构想是从电影的最前期、故事板阶段就开始定期组织粉丝试映,根据粉丝的反馈作出修改。
但王微要求对志愿者设门槛,比如不能是同行竞争者、每个核心用户还要有能力和意愿把加入这个团体的目的像写论文一样地表述出来,形成一篇文章。
他很纠结。“他将近10年的互联网创业经验告诉他必须重视用户的反馈,却又不断被自己骨子里的骄傲拉扯着,不能完全放开自己。”一位参与过市场运营的追光员工说。
当王微真正了解到用户的想法后,他开始质疑甚至不承认这些声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给整个追光市场部只配置了一个人。后来市场部在运营粉丝的过程中尝试做线下活动,王微又开始犹豫,思考再三拒绝了在举办活动前进行相应的市场投放和宣传。“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圈子里的自娱自乐。”
追光拥有顶尖技术,却因为故事弱而备受质疑,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王微在创作上有绝对的权威。
皮克斯有一个强大的“智囊团”,为内容贡献创意与纠错,而在追光,王微的创作才华与在创作上得到的权力并不匹配。
“整个公司最懂导演的肯定是我了这个不用说了。”王微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曾经自信扬言。
成功的创业经历让员工天然地仰望王微,这无疑拉开了他们的距离。尽管他和员工坐在一起办公,但他从不分享生活;不表露除生气以外的情绪;不会主动和员工打招呼也不需要员工主动;除非有工作,否则平时也几乎不主动与员工说话。
“每次路过他的办公桌,会感觉天然有个保护罩包围他隔绝外面的世界。”一位与王微邻座的员工说,多数时候他就穿个拖鞋,身子蜷在椅子上看书,像空气一样。
《麦肯锡季刊》曾问过皮克斯的导演布拉德·伯德,什么类型的领导会抑制创新?
“好领导在完成一部电影后会说,‘我好像只是才刚开始理解这个角色,我希望把所有故事重新制作一边。而坏的领导则会说‘我在这里教你们。我对自己所做的很满意。’
”
在《小门神》一次内部试映会上,员工看完样片后按流程要开始提意见。大家对剧情有些不满意,尤其是故事上的漏洞没法自圆其说。“当时每个人都畅所欲言,没有任何顾忌。”一位在场的员工回忆,但后来王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有一个员工提出,不如将电影中的一场酒吧戏砍掉。“电影只有90分钟,这场戏没有特殊意义,而且制作难度很高会增加成本。”王微听了沉默了几秒,突然喊道,
“我听你们这些人的意见还不如听街头大妈大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