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一部作品《偷》之后,事隔7年,导演陈东楠带着最新作品,也是个人第一部纪录长片《旷野歌声》,在FIRST实验室电影周上举办了内部观影。
从2014年开始,5年时间,陈东楠一直记录着一个苗族村寨小水井村合唱团的故事。
放映后第二天上午,谷雨和陈东楠针对纪录片创作展开了一场对话。
两部片子里的人都很赤诚和脆弱
谷雨:
你是学英语专业的,有没有一个特别的契机让你做了纪录片?
陈东楠
:
我大学在西安交大读英语专业,爸妈对我的期待是进外交部做同声传译,
但我
一直想做一些自己可以创作的事情,当时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只是脑子里有一个模糊的方向,觉得也许是做电影或者是写东西。
大三时,我去了央视的英语频道实习,被随机分配在纪录片组,当然干得也是比较琐碎的事情,跟纪录片制作没什么关系。当时我们的办公室里面有很多独立纪录片的碟片,在那里,我看了人生中第一部独立纪录片,是顾桃导演的《我的身体你做主》,讲的是中央美院的一个人体模特叫秦永健,然后,“秦永健”这个名字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我没有看过这样的东西,觉得好自由。其实,秦永健并不是一个很自由的人,他是一个北漂,做人体模特,他是生活中有很多局限和困苦的人,但是他在那个片子里就很自由,他很热爱他的模特职业,会一个人很沉浸地在大街上不顾旁人眼光做他的事情,当时我就觉得很被诱惑,那个片子里人物呈现的状态是我在其他片子里没有看过的。
我很喜欢顾桃导演,后来还专门去拜访过他,他当时对我说:“你看我这窗户破了,冬天也没有钱来补上,你还要不要做纪录片?”(笑)总之,这个片子给了我一个启蒙。
我在申请国外研究生的时候,注意到纽约大学,有一个专业是News and Documentary,它是一个新闻和纪录片在一起的专业,我觉得什么都有,就申了一下,最后就去了。
因为毕业作品要求每个人要有一个30分钟的片子,我就回来拍了《偷》,算是开始了纪录片这个事儿。
谷雨:
《偷》是你一个人拍的,到《旷野歌声》时,你的创作方式有变化吗?
陈东楠
:
在纽约大学上的这个专业,
并不是
一个可以长时间在电影艺术里被熏陶的专业
,整体来说它的实操性非常强。
去了后,就先给你一个机子,把你扔到大街上开始拍,所以,它也很注重培养一个人独立作战。
《偷》是我一个人拍的,到《旷野歌声》时大部分是两个人,一个摄像师加我自己,我负责录音,我现在也勉强算个录音师了,所以,基本上是一个小团队的创作。
《偷》做完以后,我觉得我的摄影不足够支撑起一个片子,所以,我对于《旷野》会有一些期待,希望专业的人能做专业的事情,摄影由更好的老师来做。剪辑我其实还是自己剪了一个粗剪,但是最早我也是想完全放出去剪的。
《旷野歌声》摄像师李继松
因为小团队的合作,大家关系就很好,一起做过纪录片的基本上都是生死之交。在拍摄现场,界限没有很清楚,不是说我是导演,他只是摄像师。首先他不仅是摄像师,他还要当制片、当司机,各种各样的事情都要做,我也是。因为我对影像不是特别有经验,相反我的摄像师是非常有经验的,然后他们对这个人物的理解,怎么去做这件事情,包括很多人际关系上的交往,我们之间的讨论都非常多。所以,《旷野》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每一个和我工作的摄像师都担当了一部分导演的角色。
《旷野歌声》拍摄现场工作照
谷雨:
这两部片子的创作中,你感兴趣的议题有什么变化吗?《偷》里,你对小男孩有很多平等的视角,让人印象深刻。《旷野歌声》中,也能感受到,你对主人公有一些情感连接。
陈东楠
: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感兴趣的议题是什么。
有些人会写我是一个喜欢拍少数民族的
导演,可能因为我那个时候就很想有一个心中的远方,很想去看、去了解一些自己不是特别熟悉的东西。
有的导演是拍自己特别熟悉的东西,我现在都觉得那需要更大的勇气,我现在依然不会拍自己身边的事情。
在什么时间点,想做一个什么,然后,碰到一个让你很喜欢的人,可能就开始拍摄了,这里更多的是缘分。如果亚萍、建生和龙指挥(编者注:以上均为《旷野歌声》主人公),哪怕不是在小水井,可能是在其他地方碰到,是一个别的故事,我依然会拍他们。
我记得,第一天到小水井村的时候是晚上。那天晚上,建生在台上讲道,讲完之后他就带着大家唱歌,下面有很多奶奶也在唱,是哭着唱歌,而建生在台上也非常痴迷和陶醉,甚至他唱歌的时候身体会颤抖,我当时一下就被这种精神力量打动了。
后来,在这个村子里,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很可爱。所以在《旷野歌声》里,我是对角色的这种感觉先上来的,并不一定是议题优先。
谷
雨:
那当时他们身上是什么特质吸引了你?
陈东楠
:
你
会觉得这个人身上的壳儿不是特别多,
同时,他有脆弱的点。其实不光是对拍摄对象,对于我来说,拍纪录片的人有脆弱的点也很重要。脆弱并不是一个贬义词,我觉得
有脆弱,你才能从脆弱中感受到他的一些情感
。
我比较害怕无坚不摧的人,《旷野歌声》
《偷》
里的主人公都是很单纯,很赤诚的人
,也都很脆弱。
人处在什么阶段就做什么样的片子
谷雨:
从2013年创作《偷》至今,你的创作理念有什么变化吗?
陈东楠
:
我做《偷》的时候没有想法,
粗糙
、生猛、直接,现在我会想做更美一点的东西。也不是说《偷》不美,
但是我现在觉得还可以以一种更轻盈和更美的方式去呈现。
《偷》的感觉更像是做一块很沉的石头
,我现在比较想做云,更轻飘的东西,一
些很厚重的情感
其实可以在更轻飘的东西后面去透露。我
不太想做一个那么实的东西。《旷野歌声》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做到,但整体来说,我现在的兴趣方向更希望是这样的。
我觉得,人在年纪小的时候,好像很想要了解很残酷的故事,我现在其实很畏惧残酷的故事,更希望有一些很温暖的东西,哪怕它是在一个残酷的世界里发生的。
很多故事的内核都很悲剧,但是它不一定要以一个这样的态度去呈现
,而且这样对于,尤其是纪录片来说,对于
拍摄人物也更完整一些,因为并没有人是全面的悲剧。
谷雨:
现在很多创作者都很年轻,很多大学没毕业就开始创作了,有一种论调说年纪太小的时候,不懂人性,是拍不好纪录片的,对此你怎么看?
陈东楠
:
我拍《偷》的时候,研究生还没有毕业,当时就有人这么跟我说。
我说幼稚就做
幼稚的片子,成熟就做成熟的片子。
大概率年龄增长,人会变得成熟一些,但是也不一定。
万一我年纪增长了也并没有更成熟,那我就永远
不做片子了
吗?
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片子,我现在看《偷》的时候也会觉得很幼稚,一些更有经验的电影人也会觉得这个作品很稚嫩,但是它就是那个时候的东西,你不能强求说,我是一个这样的人要做出另外一个片子。
我其实不太建议,比如你等到成熟了再去做片子,因为你不是一下就要做一个伯格曼那样的作品,如果你要等的话,就会失去练手的机会。因为
它不仅仅是一个思想类的东西,它是需要上手的,实践性非常重要,要在不断的锻炼中,才会有越来越好的感觉。
做纪录片像待在山洞里,要能忍受孤独
谷雨:
所以在你看来,一个好的纪录片创作者应该具备什么样的特质?
陈东楠
:
我觉得和做电影的人一样,
首先要有专业素质,有处理影像的能力
。
这点可能在中国的独立纪录片领域容易受忽略,但是这点非常重要。
然后,你真的需要特别的坚强,特别能忍受孤独。因为这个行业很孤独,我现在回想我这么多年,好像跟社会的接触真的不是很多,可能零零散散,有些活什么的,还接触一下,但
更多的时候有一种在山洞里待着的感觉。
虽然团队里的人都非常优秀,但
在
创作上,
没有任何除了你以外的人,能帮你来决定。
你想,如果一个人在企业里工作5、6年,他会做多少事情?但对于我自己做纪录片的话,6年可能做的就是这一个事情,那么这个东西的价值是多少?它最后会怎么样?这些都是不可控的。
无论它最后成与败,这个片子的命运,对其他人来说,并没有那么的重要,我现在觉得对我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但是,我有一度还是觉得很重要。
所以对于每一个来看的观众,我都真的非常感恩,人家为什么要看?
谷雨:
住在山洞里的感觉,听上去是挺孤独的。
陈东楠
:
住
在山洞里时,好像自己跟自己玩。
我觉得,自己跟自己玩这个能力真的并不是那么容易修来的,我到现在也不觉得,我很有这个能力。
所以,那种生活上的孤独感,其实也是很重的。
我上次去看一个影展,发现现在的问答环节好生猛,观众是可以直接骂导演的。我就想说真的太痛苦了,就算他做得再烂,我也绝对不会去骂创作者。因为创作真的很辛苦,花几年时间做出一个片子,他不是为了首映上被人骂一顿。所以,创作这件事风险很大,也是一个很大的赌博。
“你得脆弱,你才能理解别人的脆弱”
谷雨:
你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特质,作为创作者来说是很重要的?你怎么可以坚持下来?
陈东楠
:
首先做纪录片对我来说很必要,因为我是一个性格非常奇怪的人,虽然现在看起来很正常,但我基本上是一个有社交恐惧的人,
很胆小和敏感,
就不是特别能自如社交。
从小到大,在社交上的这种尴尬,对我来说都很难克服。
如果我不拍片子的话,我可以不出门,可能就
在
家里永
远待下去
。所以,做纪录片对我来说,是可以让我比较健康地生活的一种方式,就好歹我会走出门去,去认识一些人。
但同时,我也是一个好奇心比较重的人。如果你不拿着摄像机,想要看别人的生活,你一直看他的脸,就显得很猥琐,但是你拿上了摄像机,你就是一个纪录片工作者(笑)。所以首先我有对人的窥探欲望,然后是脆弱,
我觉得你得脆弱,你才能理解别人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