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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一种理想人生

反裤衩阵地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24-12-09 10:00

正文

2024年124号这一个原本稀松平常工作日的下午,刚过一点钟的时分,正要结束午休的人们还在留恋最后一点闲散,先是一张台媒新闻报道的截图,一时真假未辨,然后各大新闻客户端开始弹窗推送:琼瑶在台湾淡水家中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终年86岁。

即便再不曾读过她的那些言情小说,再无法认同她那些哭天抢地为爱而活的男女主角们,人们一时之间也会被这则新闻冲击并唏嘘。而上次有这种集体感慨的,还是2018年金庸离世的时候。

于我而言,相较于金庸,琼瑶的作品我并没有读过那么多,只是在当年《梅花三弄》热播之时,从表姐的书橱里找到并阅读了原著,就此打开了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鸳鸯蝴蝶花花世界。

琼瑶笔下那些直白浓烈的爱情宣言,虽然现在看来多少有些矫情,但在羞于谈情说爱的年代,这些文字无疑是大胆的,甚至具有启蒙意义的。至少她让我们知道,为爱而活,并不可耻。

更不用说她的那些影视改编作品了。

幼年时的《婉君》跟《青青河边草》,童年时的《梅花烙》《鬼丈夫》《水云间》,少年时的《一帘幽梦》,以及镌刻进大时代与集体记忆的《还珠格格》。

当时看,只会把怼天怼地又洋相频出的小燕子当作一出喜剧。后来长大了,进入社会了,懂事了也被毒打了,才懂得,如同金庸在最后一部武侠小说《鹿鼎记》中塑造的油嘴滑舌韦小宝一样,60岁写出集大成之作《还珠格格》的琼瑶,也把她一生的经历跟智慧写了进去——海誓山盟缠绵悱恻还是有的,但更重要的是,一生要有反骨,绝不放弃自由。

《还珠格格3》最后的结局,永琪跟小燕子逃离了紫禁城,去大理过潇潇洒洒的闲散日子。这或许就是琼瑶对于自己一生的投射:无论是感情还是生活,甚至到最后选择结束生命的方式,她所求的始终是,爱、浪漫与自由。

随着琼瑶离世,她的感情经历和私人生活又被放到了台前,自然又逃不过被人指摘、审判——毕竟,道德高地是某些人这一辈子无需努力就能站上的唯一高地。只是,抛开无知者的狂言妄语,琼瑶的的确确做到如她自己在临终视频中所言那般:“我那些字字句句的著作,是我今生为爱燃烧的热火”。

1938年出生于成都的琼瑶原名陈喆,取名是为了纪念父母在北京“两吉女中”开始的一段师生早恋。童年时经历兵荒马乱随父母一路逃难,与两个弟弟走散又失而复得,种种磨难经历,后来都被她写进了《六个梦》里的《流亡曲》。1949年随父母来到台湾才逐渐安定,却又成为这书香门第唯一的落后生,功课糟糕而被父母冷眼相待。因为高中数学考20分和高考落榜,她两度吞食安眠药轻生。

原生家庭的苛刻冷漠跟青春期的挫折成长让琼瑶一生被心魔所缚:“自卑感,我觉得这三个字,一直到现在,还深深缠绕着我。”她也坦承:“我对母亲一直有崇拜和依恋的心理,在我内心,最希望就是被她承认、被她欣赏、被她宠爱。”但唯一一次被母亲赞赏,是她把与母亲的日常相处写进了《几度夕阳红》,美好女主角李梦竹带着些母亲的剪影,才换来对方一句“你还算有点才气”。

都知道1973年宋存寿导演的《窗外》是琼瑶电影的里程碑作品,还捧出了百年一遇的美人儿林青霞。但少有人知,因为在原作中琼瑶半自传地写进了自己真实的师生恋和家庭反目经历,父母一直以“家丑不可外扬”为理由反对出版,更不用说搬上大银幕。

其实早在1966年就由传奇女导演崔子萍拍过一版黑白电影,演女主角江雁容的是李敖当时的女友吴海蒂,彼时就已经引来琼瑶父母大闹,母亲甚至绝食相逼。到1973年彩色版上映时,母亲已患上轻微精神分裂受不得刺激,琼瑶不惜与片方对簿公堂,约定该片不得在台湾地区公开放映,这一封禁就是整整50年。仅在2008年宋存寿导演的回顾展及2009年配合林青霞演讲才小规模公开放映过。直到2023年林青霞荣膺金马终身成就奖,她的这部银幕首秀才第一次在台湾地区售票展映。

可以说,终其一生,琼瑶都在试图修复母女关系,以及拼命弥补缺失的爱与认同。但与此同时,她又将向外寻求爱与浪漫,当作一种对于家庭的反抗和自由的替代。

琼瑶少女时期那段师生恋,萌芽于16岁时。她第一次用成人口吻创作小说《云影》,唯一给予肯定的便是那位高中国文老师。

庆筠是第二个认可琼瑶的人。即便相识时他身无长物,全部家当都穿在身上,但一句“有写作的决心就够了,我们不如聚在一起”就足以打动。更何况在家中,琼瑶房间对着厨房煤烟吹了十年,庆筠是第一个想办法拿出胶纸贴门缝试图为琼瑶阻挡解决的人。

而与平鑫涛的初次见面,对方已是熟读她的所有作品,并且一眼认出,还在见面后送上大摞唱片跟唱机音响投其所好,即便当时他所经营的皇冠杂志社业绩不算出色,琼瑶也为了这一点欣赏和宠爱甘愿陷入。婚后一家移居“平园”,因为琼瑶喜在凉亭写作手稿,平鑫涛也不忘安上蚊帐,唯恐她被叮咬。固然这段婚姻至今仍不被所有人祝福,但也的的确确给予了琼瑶从前未曾得到过的治愈。

但琼瑶的三段感情均不被父母认可。

初恋以母亲四处告状国文老师最终被学校开除离开而告终,到了后两段恋爱,琼瑶已经学会罔顾父母之命,只追心中所求。母亲评庆筠:“跟着他怎么养活你呢?女孩子一结婚就完了,你这么年轻不去念书想什么呢?”;后来又骂平鑫涛“这种男人又要家庭,又要儿女,又要事业,又要风流名气,最后毁掉的是你”。却已无法再对琼瑶造成动摇,她要的只是爱,至于付出代价几何,父母与世俗是否接受,都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

爱是她的养分,亦是她的解药。

就像后来琼瑶在自传《我的故事》里写下的那样:“我一生中,坎坷的岁月实在不少,痛楚的体验也深,我能化险为夷,完全靠我自己的迷信,迷信人间有‘爱’就是最大的原因”。

当然,要说琼瑶作品是两岸女性情爱觉醒的起点或许言重,但至少可以说,在过去的年代,琼瑶以及琼瑶作品,让无数读者第一次看到了自我与自由。

而琼瑶真正的力量在于,她不仅仅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更是一位坚持不懈的创作者。

14岁便开始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之后笔耕不辍逾70年,出版了66本书,创作了15部电影剧本跟25部电视剧剧本。晚年记者曾问她是否想过不再写作,她的回答是:“永远不要说封笔。对于作家来说,写作像血液,除非死掉那天,是不会封笔的。”

她在自传中评价自己的写作生涯是“疲倦过,懈怠过,却从来没有放弃过”。庆筠婚后第二年便出国,还时常写信向琼瑶索要钱财,她只能一面照顾新生儿打理家务,一面写作赚稿费,处女作《窗外》就是在这样的困苦中写出来的。初有成就时,平鑫涛要求她同时在两本副刊上连载两部长篇维持热度,她15天写出《几度夕阳红》,又15天写完《菟丝花》,力证自己并不是昙花一现。

结束跟庆筠的婚姻后,琼瑶带着儿子从高雄搬到台北定居,一口气出了四本书,其中包括《烟雨濛濛》和《六个梦》,在母亲面前一字排开,骄傲表示自己可以依靠写作活下去并且会一直写下去——而她也的确做到了。

2001年创作《还珠格格3》时,是琼瑶自认创作生涯中最艰难的时刻,父亲离世跟“911”事件的冲击让她感慨人世无常,一度停笔两个多月,这也是她直视跟思考生死的开端。但过了这段瓶颈期,她又把这些对于人生的新理解写进剧本。

平鑫涛从2002年开始健康状况变差,在悉心照料贴身陪伴的同时,琼瑶依旧拍摄了电视剧《又见一帘幽梦》、《新还珠格格》,还重写了《梅花烙》的剧本。后来因为是否插鼻饲管一事跟继子女发生争执甚至决裂,琼瑶出版《雪花飘落之前》追忆这一段情,并亲身探讨“善终”这生命的最后一课。2019年,卧床4年后的平鑫涛去世,而也在这一年,琼瑶完成最后一部作品《梅花英雄梦》,历时7年写就的80万字长篇小说。

身高不过一米五二,看起来娇娇小小,但在她的写作世界里头,琼瑶拥有着无穷的能量。全情投入的勤奋是一方面,把握风口抓住机会也是一方面。普通人一生一次能乘风而上已是幸运,琼瑶至少抓住了三回:一是在尚不敢言爱的社会转型期,用结合古典意境的言情故事编织梦幻、传达现代观念;二是在台湾电影的黄金年代成立公司将作品影视化,与知名导演合作,更捧红包括谢玲玲、萧芳芳和归亚蕾在内的琼瑶女星们;第三则是及时转战小银幕,既跟上了80年代台湾电视业的高速发展,又在90年开先河跟大陆合作,开创了琼瑶电视剧和个人职业生涯的至高辉煌。

幸运的背后是不为人知的付出跟血泪。涉足影视行业创作剧本的生活,琼瑶形容为“痛苦大于快乐”。一集电视剧剧本就要一万多字,最初她常常边写边哭。那时还没有电脑,用手写握笔把手指都磨出了水泡,缠上纱布再继续写。

跟她的个人生活一样,琼瑶的作品也一直在遭受批评。早在《窗外》出版时,李敖就评论道:“琼瑶应该走出她的小世界,洗心革面,重新努力去做一个小世界外的写作者。”但琼瑶本人从不认为自己所写的是“言情小说”,而是关注大时代背景下的个体命运沉浮。“大家只接受情节,不接受我的思想,这是很遗憾的一件事。”

虽然受限于时代,但几十年前琼瑶笔下的女性们,已经生出勇气对抗世界。在《窗外》中她就写道:“我不要做夫人,我要做江雁容,后来别人会知道我是江雁容,不会在意我的丈夫。”

生活中的她也一样,我手写我心,靠一支笔改变人生。

少有人知,与庆筠离婚后,她第一时间把儿子改姓随自己。而她一手挑选出的那些琼瑶女郎们,虽然在大小荧幕上时时以泪示人,但绝非现在流行的白瘦幼美,个个美得有棱有角、英姿飒爽,完全展现出以女性审美主导的独立倔强跟健康美感,才能一个个长红几十年。

无论外界如何评价,琼瑶始终沉浸在自己的文学世界中。她为自己喜欢的事物努力了一生,也用这种努力感染了无数人。

到她晚年,她所倡导的爱与浪漫再一次被时代抛弃,作品被标签化为“狗血”“做作”。面对这样的处境,琼瑶并没有为迎合大众审美而改变自己。她说:“我只写我相信的东西,我只写我喜欢的东西。”

琼瑶不仅在写作中坚持自我,在生活中更是活得随性洒脱。她的感情生活、她与家人的关系,甚至她对生命和死亡的态度,都让人看到一种不被时代和旁人裹挟的巨大勇气。

“我一生都在用生命学习,到了老年,才稍稍学到了人生的真谛。人生,就是在不断地濒死后再重生,不断地倒下后再站起,不断地在打击下活得更加精彩,不断地在绝望后再创造新局。”

她最后一次公开亮相是去年八月,“琼瑶创作60周年演唱会”上与唱了多首琼瑶金曲的李翊君一起登台。红黑上衣白色裤子,口红灿烂妆容精致,一一致谢书迷,高贵又从容。而在她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一段视频中,她依旧保持着精致的发型,一袭红衣映衬着红唇,缓和而清晰地念诗。

在遗书中她写道:“‘翩然’是我最喜欢的两个字,代表的是‘自主、自在、自由’地飞翔……我摆脱了逐渐让我痛苦的躯壳,‘翩然’地化为雪花飞去了!”——依旧是我们所熟悉的浪漫笔触。而我个人尤其喜欢“翩然”二字,像极了她在《还珠格格》里描述香妃化蝶的场景,美仑美奂,自由自在。

早在平鑫涛病重入院之时,琼瑶就已明确表明自己对于衰老病痛、尊严消逝的态度,也一早公开表达自己不想以痛苦的方式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我无意也无权评价她观点的是非对错,只钦佩一点:她始终以自己的方式掌控着自己的人生。

从年轻时为了爱情离开家庭,到晚年为生命的尊严据理力争,她的一生从未屈从于他人的意见。正如她接受《中国妇女报》采访时说的:“我觉得女性真正的自由就是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生活。”

被琼瑶影响过的一代又一代,正在纷纷老去。我并非琼瑶的书迷,却在很多年里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因为她让我看到了一种理想人生的样子——

做喜欢且擅长的事业,始终相信爱与浪漫,同时保持独立与傲骨,不惧、不惊、不怠,为自己创造、亦为自己负责,拼尽全力用自己想要的方式过一生。

愿我们也都可以浪漫地来,自由地活,潇洒地去。

愿,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