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爽
张云溪、张春华1950年在法国拍的《三岔口》录像,开打火炽极了,能听见单刀破风的声音,剁得台毯当当的响,看着都揪心。后来他俩在国内拍的彩色电影,节奏就慢得多了,简直是两种风格。据说是领导上的考虑,给外国人看的演出,感官刺激不妨强一点,演给国内观众看的节目,则要深沉一点,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关良上世纪五十年代出过两种画册,国内出了一本,德国出了一本,风格也截然不同。德国那本,构图新奇,笔墨别致,视觉冲击力强,国内那本,则是静谧简远的路子。两种画风都很细腻,还没到大巧若拙的地步。一般对关良的印象,总是一派天真质朴的样子,实际这是他晚年的风格,从五十年代出版的画册里,可以看到他更多的探索和变化。
1957年,文化部与东德签订中德文化交流协议,在东德举办中国展览会,关良和李可染作为代表团成员,被派去参加在东柏林举行的开幕式。关良在回忆录里说,这一路他们是坐火车去的,从北京出发,途径西伯利亚、莫斯科、捷克斯洛伐克,花了十几天的时间才到东柏林。二人受到了德方的隆重接待,在柏林艺术学院举办了画展。画展结束后,莱比锡的“伊姆茵采尔”出版社为关良出版了一本德文的京剧人物画册,编入《世界美术》丛书第692号(之前这家公司还出版过齐白石的画册,编号为第636号)。
画册收录了关良戏画二十四幅,画风统一,有一幅上面有“三十五年”的字样,推断这批画作于1946年。代表新中国出访,为什么要选解放前的作品?这就不知道了。画册为精装,设计了三种封面,其中两种没有护封,一幅黑白的武剧图横跨封面和封底,这幅画画册里没有收录。书名印成题签贴在封面上,不同之处是一本题签是横的,一本是竖的。有护封的一种,护封上是一幅彩色的武剧图,画册里有收录,封面和封底是黄底六瓣型小花图案。
关良四十年代初创作的京剧人物画,往往先在眼上涂一道淡黄色的眼影,然后点睛,显得人特别精明。比如这个时期的《四郎探母》,铁镜公主看着就很有心机,我想如果从她嘴里说出:“别说是你的心事,就是我母后的军国大事,咱家不猜便罢,要猜啊,也猜他个八九不离十。”可能就不像两口子开玩笑了,就有一层政治惊悚的意味了。这个时期的关良,追求生动传神,造型流畅而有灵气,不足之处是过于依赖表情,有点虚张声势。从这本德文画册里,可以看出关在1946年改变了画风,偏重于对虚实、黑白、浓淡的处理,更讲究画面布局,尤其是线条的运用。
1943年关良送给郭沫若的《击鼓骂曹》,画的是祢衡击鼓时的样子,祢衡穿快衣快裤,浑身紧趁利落,往鼓前一站,一手拿着一根鼓槌,威风凛凛,二目如电。而在德文画册里,画的是祢衡将要击鼓,还没击鼓的时候,也没脱褶子,衣服显得很宽松,祢衡茫然地站在鼓边,全身用淡墨勾出来一个轮廓,脸上没有表情,只在褶子底下露出一只脚来,通篇只有这儿用了一点浓墨,这一下可真压台。满腹心事都落在这一步上,别的什么都不用说了。
还有一幅鬼戏,鬼卒锁住一个小生,也是拿淡墨勾线,画的是小生和小鬼对峙的形态,然后浓墨点睛。就这两个黑点,气氛就全出来了。
这套画册里,关良喜欢安排一种对立的局面。比如《武剧图》里,一个人身穿大氅,大氅用笔涂成黑的,脸上勾红脸,另一个人,抱衣抱裤都是灰色的,头戴罗帽,鬓边一颗绿绒球。人还没动手,这一点红和一点绿先斗上了。另一幅《武剧图》,武老生的帽子和大带是浅蓝色的,武小生的腮红和彩裤是浅红色的,枪是一条黑线,刀刃是白的,此外全是灰色。戏台上当然没有这样的打扮,这是关良自己设计的,但是很好看。《问樵闹府》里范仲禹是黑的,樵夫是白的。《苏三起解》里苏三是红的,崇公道是黑的。《虹霓关》里生旦的两条枪,一根是横的,一根是竖的。还有的是三方的对立,比如《打花鼓》的小生小旦小丑,《打渔杀家》的肖恩、肖桂英和教师爷。这些对仗虽然是刻意设计的,但是做的很简单,很有动感,而且不俗气。
关良五十年代的另一本重要画册是《关良京剧人物水墨画》,1957年11月朝花美术出版社出版,新华书店发行,公私合营京华胶印厂制版印刷。前面有张仃写的序,题为《奇花异朵》,写的全是套话。这是一本活页画册,只有明信片大小,而且只有十张,印得实在太好了,后来所有的关良画册,包括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关良》,都没法跟这个比,二者的差距,就像数字电影和胶片电影的画质的差距。
这十张画作于1956年,那一年关良在北京开了个人画展,这些画应该就是从当时的参展作品中挑选出来的。这一时期是关良一生创作的巅峰,质量最高,十张画每一幅都是精品。画里已经看不出一点设计的痕迹了,也没有对立了,《奇双会》赵宠写状,夫人给他研磨,画面安静极了。《白蛇传》里白娘子穿着鹅黄的云肩、墨绿的袄、天蓝的裙子,许仙穿着黑褶子、白色的大领,无论身段还是表情,都温柔极了。人物身上一点火气也没有了,看他四十年代的戏画,女人脸上往往带着上海滩坤旦的香艳,这时候都没了。当时国家正在提“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四大名旦也都返璞归真、回归传统了,京剧似乎到了最好的年代。关良早期追求的精巧、圆润、流畅、刚劲、挺拔,和后期追求的自然、艰涩、迂缓、迟滞、游疑,在这时达到了一种平衡。
这时的关良,内涵也最丰富,如《贵妃醉酒》里,有作为文学形象的杨贵妃的诗意美学,有作为角儿的梅兰芳的表演美学,还有基于身体和动作的人体美学,此外又有作为作者的关良的自我表达、作品带给观众的鉴赏和审美上的价值等等,可以说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晚年的关良,境界虽然更高,但是也舍弃了很多东西,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这时候的他。
五十年代末,上海朵云轩也出过一本关良画册,名为《京戏人物水墨画》,一套八张,也是单页。大概是关良专门为木版水印画的,画于1959年,当时就出版了。老版的我没见过,买过八十年代重印的,已经是缎面精装了。木版水印有失真的问题,不要说和原画比,和一般的印刷品比也有差距,但是也有它的好处,像那种湿润的、堆叠的效果,是一般印刷品比不了的。不过看这种画册,老有看标本的感觉。
这时的关良,画风又有新的变化,开始由清丽优雅转向稚拙。同样的《白蛇传》题材,线条就显得断续、游疑,颜色也往往溢出线外,变得不确定了。不知道是不是和当时的局势有关。1959年,京剧《群借华》改为《赤壁之战》,向国庆十年献礼,当时正在大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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