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研究社交网站的发展历史时,梵迪克(Jose Van Dijck)将社交网站发展的早期概括为“阐释灵活性”(interpretive flexibility)阶段,这一阶段的社交网站无论是功能设置还是文化形成都处在一个开放且变动的时期,用户对网站的发展方向具有直接影响。21世纪以来,社交网站发展初期灵活的、不确定的模式逐渐转向“平台范式”,这一阶段随着社交平台规模的扩大,技术和文化都更趋于稳定和常规化(normalization),企业对社交平台架构和形态的形塑占据主导地位。国内社交网站的发展大体遵循这一路径,应用形态从早期的类似于“数据库”形式的个人主页、博客到最新的微博、微信。在从“阐释灵活性”向“平台范式”转变的过程中,“分享”逐渐成为社交网站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和主流叙事,并被建构为平台和用户的“共享现实”(shared reality)。我们可以从频数的变化直观地感受到分享话语成为社交网站主流话语的过程。从图1可以看到,社交网站首页关于分享话语的频数从2005年开始一路攀升,在2008年到2013年之间,分享话语的频数维持高位但略有波动。2013年以后,分享话语的频数开始呈现明显下降趋势,2016年后维持在比2005年初始状态略高的平稳态势。
与“分享”成为社交网络空间的主流叙事密切关联的是,国内社交网站在技术、公众和资本三个向度上经历了明显的总体性变化。从技术层面来看,2005年以后,伴随着博客、播客等互联网应用的勃兴,中国互联网迎来了属于自己的Web2.0时代。Web2.0技术的发展被视为促进社交网站兴起的重要推动力,与Web1.0技术相比,Web2.0更加强调以用户为中心和交互性,不仅围绕用户展开网站功能设置,网站的内容亦多来自于用户生成和主动发布。交互性则强调用户与网站的交互以及用户与用户之间的交互,打破了Web1.0时期主要由网站主导的“一对多”的单向传播模式。Web2.0对“去中心化”“开放”“参与”等理念的强调,推动网民的自我表达和彼此分享,在虚拟空间建立社会关系网络,从而实现网站社交功能的最大化。
从公众,更准确地说,从用户基础的层面来看,社交网站经历了用户基础规模扩大和逐渐下沉到社会中下阶层的过程。这一过程可以间接地通过我国网民受教育水平的分布情况与全国人口基本情况的比较得到呈现。2004年,我国网民中有将近60%是大学生或研究生,高中学历占29.3%,初中及以下学历仅占13%。这一情况与当年全国人口受教育程度分布情况正好相反。从全国人口情况来看,这一年大学及以上、高中、初中及以下的人口比例分别是5.8%、13.3%和80.9%,接受过初中或小学教育的人口占绝大多数。十年之后的2014年,这一情况发生了根本转变,全国网民中拥有大学或者研究生学历的比例下降到21.5%,而初中及以下学历则占到47.9%,较2004年增加了将近4倍。但是2014年全国人口的受教育水平与2004年相比并无根本改观,大学及以上、高中、初中及以下所占比例分别是11.5%、16.7%、71.8%,初中及以下所占比例有所下降,大学及以上所占比例稍有提高。网络用户数的激增及其向中下阶层扩展,是互联网普及的必然结果,与此同时这一变化也改变了技术与新媒体内容的互动过程,大众文化、草根文化崛起,成为网络空间中的主流文化形态。
从资本层面来看,社交网站经历了资本逐渐介入,商业模式从依循大众传播时期以免费内容和免费服务换取广告收入向以“流量、注意力和连接关系”为基础的混合多元商业模式转变。社交网站发展初期,关于社交网站的话语更多体现为“另类空间”和“新公共领域”的想象,社交网站是公共、协作的空间,是对大众传播的革新和颠覆,被视为民主传播想象的技术实践。社交网站巨大的用户效应和潜在的高额投资回报吸引了风险投资的进入,大量资本被源源不断输入社交网站企业,不同社交网站之间兼并、重组或被大公司收购,助力社交网站规模扩大,社交网站发展进入“平台范式”阶段。2010年以来,社交网站发展逐渐被“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所主宰,强调自由市场和融合,开始集中商业化和资本化。社交网站从民主诉求式的“公共领域”走向以资本为导向的“商业空间”,成为为政治经济权力服务的技术实践。为进一步扩大利润,满足资本投资者的要求,早期依靠广告收入的单一盈利模式逐渐让位给针对用户特性的对内容、关系等资源进行全方位开发的多元盈利模式。
社交网站在技术、公众、资本三个向度所经历的转变不仅推动分享话语在社交空间的主流化,与此同时,社交网站对“分享”的呈现和理解亦异常丰富和多元。在2005年至2009年成立的社交网站在网站的宣传标语处大量使用“分享”一词,“分享”几乎是“平等”“开放”“共情”“交流”“参与”等大量具有正面意涵的概念的同义词,用户与社交媒体的交互有助于用户与其他用户的连接和互动,促进社会关系的建立。“分享”作为一种“社会连接”的含义被极大地放大和强调。与此同时,在网站“关于我们”“隐私政策”“数据使用政策”以及“权利和责任声明”等板块也逐渐使用“分享”来进行表述和阐释。分享话语至少在双重意义上被使用,既被用来表述用户与社交媒体的互动、与其他用户的连接,也被企业用来合法化其对数据的所有权和控制权。2010年以来,“分享”一词更新的频率逐渐降低,随着社交网站规模的扩大以及用户向中下阶层扩展,以往以用户为主导,鼓励用户积极表达、体验连接的分享话语被以企业为主导,对庞大的用户资源进行开发和利用,增加企业收入和利润的“技术连接”层面的“分享”所取代。
2005年至2009年间,是我国社交网站发展的早期阶段,该阶段具有较大影响的社交网络应用包括天涯社区、博客园、QQ空间、豆瓣、人人网。具有交互特征的Web2.0技术的发展被认为有助于构建一个公共的网络空间,这一围绕Web2.0形成的技术话语和愿景为社交网站的发展奠定了最初的技术基础和精神气质。无论是技术还是文化都尚处变动和形成之中,这种变动既源于社交网站规模较小创新成本低,更重要的原因则在于网站“以用户为中心”和“促进用户参与”的价值宣称。博杰斯(Jean Burgess)认为社交网站宣传标语的变化是透视社交网站发展轨迹的有用指标,它不仅表明了社交网站如何看待自己的功能供给,同时标语也具有非常明显的表演性。分享话语的引入即是对这一价值宣称的集中体现。作为构成网站宣传标语的关键词,分析与其进行搭配的宾语,有助于理解“分享”在社交网站发展过程中所呈现的含义、扮演的角色以及建构的社会关系。
与“分享”进行搭配的宾语,最早是照片、相册、音乐、电影、书籍这一类相对具体的内容,如“拥有QQ空间可以写日志、分享相册、音乐”(QQ空间,2007年),“通过校内网你可以……分享喜欢的音乐、电影、书籍,结识兴趣相投的朋友”(人人网,2006年)。随后则逐渐转向快乐、精彩、新鲜、经验等更为抽象的分享内容,如“在这里相互学习、真诚交流、分享知识与经验、共同进步”(博客园,2008年)。费尔克拉夫将搭配形式为“主语-动词-宾语”的分句称为“定向行为”,此类分句结构表明“行为者按照某个目标行事”。分享对象无论是具体的内容还是抽象的内容都构成“你”在社交网站上的行为目标,社交网站上的行为通过具有“社会性”的话语被表述。与现实社会中直接的分享行为相比,社交网站中的分享行为既具有分配的含义,让某些内容和感受成为一种共有物,同时也是一种沟通行为,具有一定的交流属性。
分享话语抽象化趋势亦体现在“分享”作为单独的语词出现,“分享”后面没有标明具体的分享内容。作为单独语词形式出现的“分享”,则是一种“非定向行为”,社交网站并未对用户可以分享什么或者应该分享什么作出具体示范,而是以一种目标不甚明晰的方式呈现,使得“分享”本身成为行为和语言焦点,建构一种鼓励、唤起和呼吁用户积极表达、参与的倾向。“分享”被赋予开放的阐释性,网民被赋予更多的生产和创造的主动性。网民可以根据个人兴趣、爱好进行自我表达和自我创造,其作为“信息生产者”的角色被强调,用户生成内容(UGC)的模式成为社交网站实现其公域性质的主要实践路径。社交网站通过赋能于用户以及非市场协同生产(nonmarket peer-production)的方式践行其作为“另类空间”的理念,个体在其中可以实现交流和沟通的目的。
分享话语的抽象化趋势与社交网站处在探索技术应用与发展模式的早期阶段密切相关,该阶段社交网站被赋予技术乌托邦的民主想象,商业属性尚未完全凸显。成立初期的社交网站功能往往比较集中和单一,网站成立者通常将其作为一种线上共同体来建立。豆瓣网的创作者杨勃回忆网站刚成立时,网站仅有书评、书籍推荐板块,新的功能、新的应用是在与网友互动的过程中得到完善,逐渐添加了“以书会友、价格比较、二手交换等功能,另外还增加了电影和音乐方面的内容”。网站的架构和规模较小,用户基础同质性较高,易于形成用户自我管理和自我监督的运行模式。对社会价值的维护和促进成为社交网站吸引用户,推动其发展壮大的重要原因。社交网站在盈利模式方面的探索亦较为谨慎,资本化策略非常保守,有限度地通过与第三方平台分享用户数据获取一定收入,支持网站日常运行和开销。以用户为中心,鼓励用户参与和表达的运营理念在社交网站的价值等级和排序中处于前列,优先于对利润的考虑。
分享话语作为社交网站面向用户的宣传标语,一方面向用户介绍网站的具体功能,另一方面也向公众展示其试图建立何种社会关系以及倡导何种社会价值。社交网站强调“分享”促进社会关系和社会连接的含义吸引了大量用户参与到网站内容的生产,有助于网民实现自由表达和交流。
2010年以来,社交网站的发展逐渐进入“平台范式”阶段。平台被互联网公司用来指代其创办的网络服务和应用系统,是“原创内容创造者和广告商分配的平台”。相较于前一阶段,平台时期网民的自主性下降,作为网络使用者对网站架构和功能设置的影响更小,社交网站发展的动力由网民转向企业和市场。社交网站的重心向商业领域倾斜和转向,盈利模式和利润成为公司考虑的首要因素。与这一核心转变相呼应,分享话语的内涵、功能亦随之变化,既见证了这一转变,亦构成了这一转变。
在对“和谁一起分享”这一问题进行检视后,我们发现,“朋友”“好友”出现的频率最高。社交媒体空间,“朋友”的含义由技术和算法来定义,只要存在技术层面的连接(connectivity),则可称之为“朋友”,这与现实社会中,“朋友”存在内部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包括关系连接的强弱、质量的好坏等多个维度的定义差别甚大,社交空间“朋友”的含义的社会性被削弱,技术属性得到强化。使用频率仅次于“朋友”的是不确定的人称代词——“我们”“他们”,这意味着可以一起分享交流的对象并不局限于线下熟悉的家人朋友,而是超出血缘、地缘和业缘的范围限制,泛化为不确定的面目模糊的“他者”。这一泛化背后隐藏了社交网站对于分享意涵的真正理解和认知——“参与到其中”。
对于需要运用用户生产的数据吸引更多流量并进行变现的社交网站公司而言,“朋友”“好友”“他们”等人称代词仅具有技术层面和工具层面的意义。以“分享”为核心轴所形成的包括“朋友”“点赞”“关注”“参与”等语义网成为一套描述社交网站的关键词,这套被技术化的话语消除了包含在语词内部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以及理解语词的具体的社会背景,使其具有跨越不同背景成为在网络空间广泛流通的表达,进而被社交网站公司进行策略性使用,以实现其扩大广告份额和流量变现的商业目的。“交往的”语言被“策略的”语言殖民化,这并非单纯的词汇问题,而是话语秩序的变化和话语类型的不同,并且这种殖民被自然化和隐秘化,对技术和公司商业策略不甚了解的大众难以发掘内部的差异。基于交往目的的话语秩序和基于策略目的的话语秩序二者清晰的边界逐渐模糊,网络空间“社会交往”的性质被极大地改变了。
“分享”成为网络空间的一种迷思,这种迷思的现实力量正源于其模糊性。具有社交属性的大众日常语言和商业性话语两种话语类型的混杂模糊了“信息生产者”和“信息消费者”、“公司”和“顾客”之间的具有明确界限的关系,构成话语秩序的要素的边界与现实社会的不断深化的商业和资本逻辑构成对应关系,“有关谁的声音和谁的立场被得到描绘便存在一定的神秘性”,当公司的声音以一种个体化和私密化的谈话方式被表述,那么“信息生产者”和“信息消费者”之间泾渭分明的社会身份和关系就崩溃了。分享话语直指“产消者”及其平台用户规模的扩大,话语商品化的过程为主体身份的建构提供新的可能,并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编码者与解码者的社会关系。
尽管分享叙事的他者化趋势明显,吊诡的是,作为隐喻的“社区”概念亦更加显化,如“一个真实的网络问答社区”(知乎,2011年)、“致力于将‘天涯社区’打造成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综合性网络社区及原创知识分享平台”(天涯社区,2017年)。隐喻的运作是从原始域映射到目标域的过程,隐喻的成立需要以一定的日常生活经验和知识为基础,基于感知和行为在概念系统内建立意向图式,意向图示是原始域和目标域的交集,使得二者的隐喻关系得以成立。在这里“社交网站”是原始域,“社区”是目标域,“社区”既承担了概念的功能,将虚拟的网络空间具象化为现实社会中的交往空间,也承担了建构社会关系的功能,通过将社交网站中的网络行为与现实社区中的互动行为进行连接,明确了社交网站与用户的社会关系,使得社交网站具有丰富的文化和社会意涵。“社区”意味着一种通过电子方式的参与,可以在网络空间发展真实的社会经验,从而在感情上和认知上与他人建立联系。作为一种隐喻,“社区”强化了平台对社交网站促进社会关系,增进社会交往的“社会性”的宣传。
如果说分享话语的他者化是对分享作为“技术连接”的强调,“社区”隐喻则是对分享作为“社会连接”的强调,此阶段分享话语呈现混杂叙事模式。批判话语的分析方法假定,符号具有社会意义层面的动机,也就是说,对于特殊的能指和特殊的所指的连接来说,存在着社会理由。“社区”概念的显化表明社交网站希望通过借用现实生活中“社区”所引发的心理联想和情感认知,赋予线上行为以正面积极的意涵,并合法化社交网站对“分享”意涵的泛化。然而,当平台通过技术手段将人们的社会活动转换为算法时,人与人之间的社会联系(human connectedness)和通过技术进行的自动连接(automated connectivity)被混同起来,二者在社交网站上是等价的。对“社会连接”的强调恰恰是对“技术连接”及其背后的商业逻辑的掩饰,这正是混杂叙事的目的所在。
现实社会随着平台用户规模的扩大以及市场竞争的加剧,社交网站更加强调用户“产消者”的属性,强化对社交关系作为一种资源的商业开发。信息分享为社交网站平台提供商业广告精准定位用户趣味和偏好的依据,而社交关系网站则是社交网络公司进行广告营销的关键要素。以2017年11月刷屏微信朋友圈的由招商银行信用卡推出的信息流广告《世界再大,大不过一盘番茄炒蛋》为例,该广告以视频的形式讲述了一则海外留学生因不知如何炒制一盘番茄炒蛋而跨洋向父母寻求帮助,父母不顾时差为其录制操作视频的暖心故事。这则看似简单却能引起不少人情感共鸣的广告甫一上线则以病毒般的速度在朋友圈获得广泛传播,广告商借助“温情营销”模式刺激网民的情感表达和分享欲望,并使其自动自愿为其进行商业宣传。这一利用社会连接与情感共鸣的广告营销方式成为社交网站商品化社会关系的最好注脚。社交网站将其商品化的触角延伸至流通渠道,用户在平台上建立的社会关系网络,成为商业公司进行社群化和分众化广告投放的重要参考标准,流通渠道异化为社交网站公司资本变现的重要资源和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