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连浩特是我国的北大门,蒙语意为“斑斓之城”。
冬季的一个傍晚,风在二连浩特的暮色中低吟。我在旅馆安顿好生病的妻子后,开车前往义乌商城。二连浩特城区面积只有27平方公里,驾车不到半小时就可以从城市的一端到达另一端。
1986年,作家保罗·索鲁从欧洲乘火车到中国旅行,列车进入中国的第一站就是二连。他在游记中这样写道:“二连距蒙古的边境小城扎门乌德只有几英里远,但风貌却截然不同。沙漠是那样金光闪闪,扎门乌德却只是其中的残破一隅,人迹罕至,即使一头骆驼从旁经过,人们也会目不转睛地看上半天。但二连是个非常整洁的小城,有很多砖砌建筑和花坛,道路两旁排列着新栽的树苗。邮局和电报局都开门营业,制衣厂也不停地运转,旅馆让我们觉得宾至如归。这里算不上美观大方,却也井然有序。”
三十多年后,保罗·索鲁眼中的两座边城早已今非昔比。二连的树苗长成了林荫,制衣厂也被批发商城取代,而隔界相望的扎门乌德也因两国的商贸往来跃升为“中蒙贸易中心”。
▲驶入二连浩特的蒙古国货运列车
▲二连浩特边境界碑
我把车停在恐龙广场附近。两只用植被塑形的恐龙伫立在街角花池引颈张望。二连浩特是亚洲最早发现恐龙及恐龙蛋化石的地区之一,是世界最大的白垩纪恐龙化石埋藏地。所以在这里恐龙的身影随处可见,不光有恐龙主题的地质公园,还有用恐龙命名的街道和广场,就连博物馆的主打项目也是恐龙。
商场前的停车场里停满蒙古国牌照的车。商场正准备打烊,来中国进货的蒙古男女老少肩扛手拎着大包小裹从商场的棉门帘里钻出,寻找接送他们的车辆。他们有的连夜赶回蒙古,有的会在二连找家旅馆住下来。一个水果商贩把摊车横在商场门前,车上的LED灯不但照亮摊车上的各色水果,也打亮了一张张从摊车前经过的脸,好奇、兴奋、满足、艰辛……
▲傍晚,温州商贸城附近的停车场
▲温州巷,吃快餐的的商客
二连浩特口岸作为我国对蒙开放的最大陆路口岸,每天有数千人乘坐汽车往返于中蒙两国之间。
我走进灯光昏黄的温州巷。临街店铺大都拉上了卷帘门,每家的招牌上都写着三种文字:汉字、蒙古文和西里尔字母。上个世纪40年代外蒙古独立,建国以后他们改用斯拉夫人的西里尔字母,在此之前,他们跟内蒙古一样都使用传统的回鹘蒙文。两个体形健硕、满脸倦怠的蒙古女人放下手里的购物袋,坐在卷帘门前抽烟。小巷深处,一辆餐车前围着几个蒙古游客,他们像是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着鸡蛋灌饼。
▲一家国际物流园区,等待配运货物的卡车司机
▲二连浩特博物馆广场,造型各异的恐龙雕塑
一百多年前,二连浩特是张
(张家口)
库
(库伦,今蒙古乌兰巴托)
大道上的重要驿站。在中蒙俄茶叶之路兴盛时期,晋商赶着骆驼,带着货物从内地来到这个草原驿站,短暂休整后,一路穿过大漠、草原和西伯利亚森林,最终到达圣彼得堡。
一个小伙子悄然出现在我身边。他用中文试着问我,“中国人?”我告诉他,我来二连旅行。“我是拉他们的司机。”小伙子指着餐车前的人说。接着他叹了口气,“唉!今天很倒霉!”小伙子头戴鸭舌帽,穿双磨旧的天木兰黄靴,长着一张唇角上扬的嘴,看上去并不像一个运气差的人。“我的车今天在那边被人砸了。”他说的那边指的就是与二连浩特相距4.5公里的扎门乌德。“我在那边等客,两个喝多的人经过我的车,对我说,‘滚回你们那边去,不要挣我们的钱。’然后用石头砸我的车。”小伙子咬了咬嘴唇,“我认识很多那边的人都很好,头一回碰到这种事。我就不明白,他们是为什么?”小伙子眉头紧锁,一脸沮丧。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好说,“哪儿都有好人,也有坏人。”
餐车前的蒙古游客边吃边说笑,嘴里冒着热气。有人要了第二份鸡蛋灌饼。
▲一家蒙餐厅,服务生来自蒙古
▲火车纪念广场,站牌写着:北京—莫斯科
我准备离开小巷,小伙子问我往哪边走。我随便指了一个方向,他说我们顺路,于是我俩并排走着。“你晚上有事吗?”他贸然地问,“我想请你喝杯咖啡。”我本来惦记生病的妻子,打算回旅馆,但是看着小伙子闷闷不乐的样子,而且迫切地想与人倾诉烦恼,我便答应了他。我跟着他来到停车场,他指着一辆黑色大众轿车的后备箱让我看。箱盖上有两个凹坑。“车是借朋友的,幸好,没砸着风挡玻璃!”他吸了下鼻子,愤懑地说。
我们坐进驾驶室,小伙子没看后视镜就将车倒出车位。
小伙子告诉我他是牧民,名叫吉日嘎拉图,蒙语意为“幸福富足”。他家在距二连浩特一百多公里外的苏尼特左旗。
嘎拉图开车带我来到恐龙大街上的德克士。周末的德克士坐满了孩子和家长,还有一些蒙古就餐者。嘎拉图说这里太吵,建议我们换个地方。我们重新钻进车里,七拐八绕来到一家他常去的快餐厅。
餐厅里只有一桌客人。嘎拉图选了一个远离他们的座位,点了份米饭加面盖饭。一个年轻人走进餐厅,坐在我们邻桌用iPad看网剧,他腕上戴着一块宝珀五十噚。嘎拉图看了一眼年轻人,心神不宁地吃起盖饭,这期间他只听我说话,却不接茬。“走,我们换个地方。”他囫囵地吃完后,压低声音说,“我不喜欢说话时,旁边有人听。”
▲一栋建筑的落地窗,窗帘上印着跳龙
▲街道上的霸王龙墙绘
嘎拉图与我此前接触过的蒙古族人不太一样。他敏感,腼腆,心事忡忡。
我们回到德克士,一个背着天使翅膀的孩子坐在楼梯上哭闹,她的母亲对此不理不睬。用餐的人比先前少了,但嘎拉图还是觉得吵。他提议我们点两杯咖啡,坐到楼下的车里聊。我点了两杯美式,店员问要不要加糖?我说不要,嘎拉图说要。取咖啡时,嘎拉图向店员多要了一包糖。我们回到车里,并排坐在前面。他反复升降侧风挡,直至欠出两条令他感到满意的缝隙,然后他将两包糖倒进咖啡杯中用搅拌棒搅动,咖啡杯在他粗壮的大腿上十分稳当。他两三口就把咖啡喝光了。他说,平时喝咖啡也不放糖,但是今天特别想吃甜的。没错,他今天确实需要用甜度驱走满肚子的苦水。
冷空气从车窗缝隙钻进车里,夹带着冬天旷野的味道。
嘎拉图问起我年纪,我告诉他后,他说与他父亲同龄。“父亲欠了一百多万外债,大学毕业后我拼命干活,前年刚刚还清。”小伙子红润的脸上长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两条重情的浓眉。他还没成家,也没女朋友。
“你说我应该找个啥样的女人?”他问我。
“三观和,有共同语言。”我不假思索地说。
“你说男人苦?还是女人苦?”
“都苦!”我说,“不过,男人有苦不能哭出来。”
“嗯,以前我觉得女人苦,”他看着车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说,“现在我觉得男人更苦。”或许是霓虹反射产生的错觉,我看见他眼里闪烁着泪光。
我轻晃了下手里的咖啡杯,然后喝了口余温尚存的咖啡,将头扭向车窗外。
“每周赚够汽油钱,我就会买些东西回家住上一阵儿。”嘎拉图说,“跟牛羊一起待在旷野里更自在。”
向来我都不是一个有耐心的倾听者,也不会真正感同身受地去理解一个人。此刻,我却在距北京690公里的边境小城二连浩特、恐龙的故乡,与一个陌生小伙子一起坐在他的车里,耐心地听他诉说。他是如此地信任我,几乎和盘托出自己的家庭生活与人生困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路径和况味。除了宽慰他之外,我无法给他具体的答案,因为我自己也有难言的困惑与苦衷。
“你好像看透了我。”他说,“本来今天非常郁闷,现在感觉好多了,”说着他把右手掌平放在胸前,“之前在这里”,然后他把手掌抬到喉咙处,“现在在这里。”我转向嘎拉图,看着他说话的样子。其实,我并非看透了他,而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一种熟悉的孤独感突然袭上心头。年轻时,我也曾在孤单无助的时候渴望与人交流。但是步入中年后,我学会了忍耐与等待,学会了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看了看表,差一刻10点。我喜欢跟嘎拉图聊天,直截了当,不遮藏。嘎拉图邀请我夏天到他的牧场住两天,他说苏尼特旗有内蒙古肉质最好的牛羊。最后他启动了车,把我送到恐龙广场。我们开着各自的车驶往不同的方向,既没有道别,也没有挥手。我们心里清楚,日后还会再见。
二连浩特的夜晚灯火稀寥,街道上几乎见不到行人。我驶入一个加油站,一个女人从黑着灯的便利店走出来给我加油。付完账,我听见店门的落锁声。
在我国与蒙古国之间,存在着大片的戈壁荒漠,面积比整个内蒙古还大。明末清初,蒙古以这片大漠分化为三部:漠北、漠南和漠西蒙古。漠西蒙古发展为准噶尔汗国,被乾隆所灭;漠北蒙古主要为喀尔喀部,日后成为外蒙古;漠南蒙古的科尔沁、察哈尔等部落则组成了我国的内蒙古自治区。
▲友谊路,恐龙蛋造型的度假屋
▲二连浩特郊外,夕阳中的剑龙雕塑
一股强劲的风吹得车身摇晃。路上我梳理、回想着嘎拉图说的话:“平时,我话很少,见到村里人,也只是简单打个招呼。不过,我喜欢跟年纪大的人聊天,哪怕他是个酒鬼,我想知道一个酒鬼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结果在旅馆路口掉头时,我误闯了红灯,被扣了6分。
回到酒店,妻子不在房间,手机落在床上。我坐立不安,一阵惶恐过后,白天在博物馆观看的那部关于恐龙灭绝的科普片令我镇定下来:约6500万年前,一颗小行星撞上地球墨西哥湾,引发了强烈的地震、海啸和大规模火灾,撞击扬起的尘埃使地球连续三年暗无天日,植物光合作用受到严重影响,整个食物链遭到破坏,先是食草类恐龙死亡,食肉恐龙则靠吃它们的尸体为生,接着相互残杀,最终灭绝,结束了地球上一场生命的轮回,但也开启了下一轮生命的周期。房间的门突然开了,冻得满脸通红的妻子走了进来。我问她去哪了。她说,去看恐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