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永元的本职工作就是四个字：讨人喜欢。
本来没有崔永元，只有小崔，那个大妈在街上遇见了都要拉着他给介绍对象的小崔。没有小崔就没有崔永元，小崔是崔永元人品的存款，是崔永元道义的源泉，是崔永元说话的底气，但是现在，崔永元已经快把小崔给挥霍光了。
所以，崔永元变得越来越不讨人喜欢，他在耗尽人们对小崔的喜爱。崔永元选择过许多话题，在他的全盛时代，他所选择的每一个话题都能激发全民讨论。而且，无论这些讨论有多么激烈，正反方有多么对立，小崔毫发无损。小崔只是别着话筒，歪着嘴角站在台边，抽冷子来上一句，于是大家就放声大笑，觉得小崔真实诚，小崔真讨人喜欢，小崔真的是良知代言人---
---直到崔永元选择了转基因食品这个议题，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当日崔永元做下这个选择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今天的情形一定会演化成这样：支持方和反对方陷入旷日持久的争论之中，在这种争论过程里双方所能取得的共识几近于零。而且，无论是支持方还是反对方最终都会极端化发展，根本不存在中间观点的生存之地。如果一个人想要在这场争论中发言，而且希望能够让民众听到自己的观点，选择折衷的论调会迅速被两极的声音淹没掉。
想一想看，在转基因食品之前，中医问题是不是如此？国学问题是不是如此？豆腐脑甜咸问题是不是如此？
以中医问题为例，网络上近二十年的争论下来，早年间“废医存药”这样的中间观点现在哪里有生存空间？双方争论的焦点非常简单直接的就是废存问题。选择中间观点会彻底得罪双方，对于中医支持者来说，废医是不可饶恕的亵渎；对于现代医学支持者来说，存药是毫无廉耻的投降。因此，即便持有任何中间观点，试图做出任何观点调和，也会因为遭受两方的夹击而迅速滑向其中一方。
崔永元早期选择了非常谨慎的论调：1、否认自己反转基因食品；2、宣称自己是维护公众知情权，要求在转基因食品上做明确标识；3、要求转基因作物试验种植和测试规范合法。然而，这种小心谨慎在网络上没有任何用处。反对转基因食品的人迫切需要一个旗帜性人物，支持转基因食品的人也迫切需要一个象征性的标靶。因此，崔永元一旦在这个议题上发声，就无可挽回地成为了反转基因食品运动的吉祥物。他的三点立论在群情汹涌之下，根本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注意到也没有多少人会在意。无论他如何表述，崔永元就是反对转基因食品。锁定了这一点，双方就有了全面开打的理由。
一旦被锁定了新身份，成为了反基因食品的旗帜，意味着就在那一刻，崔永元就永远地失去了一小半喜欢自己的人。他们不再把崔永元视为小崔，而是敌阵中最强大最顽固的堡垒，是自己攻击的首要目标。
崔永元也不负众望，在遭受持续不断的攻击之后，迅速极端化，开始了他的全面反击。对于小崔而言，他的网络经验值不高，多年来习惯了人们对小崔的喜爱。面对网络上的攻击，他经历了吃惊---困惑---沮丧---受伤---愤怒---绝望的全过程。他发表了言论，遭到攻击；他解释自己的论点，没有人要听，继续攻击；他发表提案和质询，攻击全面升级，朋友绝交；他花钱跑美国拍了一部纪录片回来，更多攻击，更多嘲笑......小崔大概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在网上有那么多人是根本无法沟通的，也根本不会理会自己说什么，而且无论自己说什么，用什么态度说，都只会引发更多仇恨和更多攻击。最后，他终于绝望：人们攻击自己，只因为自己是崔永元。
于是，他反击所有攻击他的人。他问候反对者的亡妻，他直接人身攻击网友，他做了任何一个普通网友会做的事情。问题是，他忘记了人们看到的不是网友崔永元，也不是前央视主持人小崔，而是名人崔永元。民众对于公众人物有另外一套标准，一旦他们接受了公众人物的某种人物设定之后，任何试图改变这种设定的做法都会激怒他们。当他们熟悉的那个小崔在网上整日挂人照片，直接和网友对垒的时候，喜欢崔永元的人又去掉了一半。这时候，喜欢崔永元的人只剩下一小半了。
非常奇妙的是，不喜欢崔永元和支持崔永元是两回事情。崔永元在网上的泥坑里和网友扭打成一团，这种造型固然让许多人不再喜欢他。但是，因为小崔当年的信用还在，不再喜欢崔永元的人里，有相当一部分还是坚持认为小崔是为了食品安全，为了公众利益而在泥坑里厮打。不再喜欢这个人的同时，依然支持这个人做的事情，直到---
---崔永元开了一家有机食品电商。小崔从电视台主持人进入转基因食品领域，就已经是需要一字马才能完成的跨行作业了。从转基因食品转进食品电商，这一脚跨得更大，就很容易发生扯伤。于是，他陷入更为被动的局面：商品图片大量出现盗图、对标商品价格远低于商场标价、无法证明肉牛饲成过程里没有接触转基因饲料......这简直就像满脑门正在被马蜂蜇出大包的同时，又一脚踩进了蚂蚁窝。崔永元在进入他不熟悉的领域，身边却没有靠谱的合作伙伴，却根本没有想过，当人们看着媒体上的你，智商当时可能为零；但是，一旦你试图从他们口袋里掏点钱出来的时候，他们的智商瞬间就是145，而且相当挑剔刻薄。
电商一开，崔永元周围的支持者就只剩下基本盘了。什么叫做基本盘？基本盘就是哪怕崔永元说“我要买飞船登陆太阳”，他们也会热泪盈眶：记得晚上再登陆哟，那时候凉快。你负责飞，我们负责帮你赢！到了这个时候，喜欢崔永元的人已经不剩多少了。新浪微博也适时禁言崔永元30天，强行把他拖出了战场。
在我看来，如果不是崔永元把问题复杂化的话，他本来应该是稳赢的。公众对于转基因食品本来就心存疑虑，一旦把“转基因食品是否安全”设定为议题，无论事实如何，转基因食品就有了安全问题。支持转基因食品的人，出于智力上的优越感，选择了最为愚蠢的方式来维护转基因食品，竟然同意了反转基因食品的人设定的这个议题，双方当着公众的面大打出手。对于公众而言，数据是什么不重要，专家说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记住了转基因食品有安全问题，为此还爆发了大讨论。这种讨论只会增强公众对转基因食品的担忧---真没有问题的话，他们为什么吵得那么厉害呢？
道理很简单，之前我做过一个试验《我发明的“晒娃有风险”概念》。在微博微信晒孩子照片，和孩子被拐卖之间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有明确关联。但是，一旦我设计了话题：晒娃会增加拐卖儿童风险。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这个观点，争论得越厉害，也就越是强化了我发明出来的这个概念。对于目睹了争论的公众而言，晒娃和拐卖这两件事前所未有地绑定得那么牢靠。至于说我发明的这个概念是不是真的，他们并不关心，他们只关心风险。
可惜的是，崔永元亲手一步步把自己推入了失败的深渊。和失败相比，更为糟糕的是，崔永元丧失了小崔多年赢得的喜欢。当小崔不再讨人喜欢之后，崔永元的所有逻辑都不再成立了。小崔积攒的人品，本来足够支持崔永元从主持人到社会名流的转身。但现在看起来，崔永元得到的只是一地鸡毛，甚至连“一种不同的声音”的地位都没能保住。
有些人有些事，就是如此；人们不喜欢了，就是不喜欢了；当人们不再喜欢的时候，一切也都结束了。
题图摄影：Bittermuir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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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相信我：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没有什么“真理越辩越明”，
辩论双方是无法说服对方的，
辩论的目的是为了争取观众。
辩论真理的目的是为了争取新生代，
让新生代用事实去验证，
让新生代做出自己的选择，
然后，
耐心地熬到对手老死。
于是，
真理就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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