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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现中美建交的总统卡特,留下一个“爱情暗号”

环球人物  · 公众号  · 人物  · 2024-12-30 09:49

正文


· 1978年,卡特和妻子罗莎琳在纽约市麦德逊广场花园向民众致意。


我成为中国的朋友是命里注定的。”


作者:郑敖天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29日下午,美国前总统吉米·卡特逝世,享年100岁。


卡特是第39任美国总统(1977-1981年)。在其任上,中美于197911日正式建交。卸任总统后,卡特多次访华。他为中美关系的建立和发展,为增进中美两国人民的相互了解和友谊所作出了贡献。


生于1924年的卡特,是美国总统中第一位活过95岁的,也是唯一活过总统就职40周年的,并和夫人罗莎琳一起创下结婚时间最长(77年)的总统夫妇纪录。他在2015年确诊患有黑色素瘤,且已扩散到肝脏和大脑。在接受了免疫治疗后几个月,扫描显示他体内已没有癌症迹象。2019年,他曾多次跌倒,并因骨折而进行手术。


今年2月起,卡特放弃治疗,接受临终关怀。但他活得远超人们的预期。他的孙子今年9月接受采访时表示,起初家人认为他只剩下几天时间了。我在医院里陪着他,跟他道别。我们以为那一周他的生命即将结束。而到现在已经过去7个月了。


卡特的夫人罗莎琳在2023年1119日去世,享年96岁。卡特出席了夫人的追悼会。他和夫人最后一次一起公开亮相,是在他99岁生日前一周,两人共乘一辆车出现在家乡平原镇的花生节上。


· 2023年9月,卡特和妻子罗莎琳最后一次一起乘车参加平原镇花生节。


· 2023年9月,卡特和妻子罗莎琳在平原镇花生节上紧紧相握的双手。


从潜艇军官到“花生农夫”,再到美国总统和社会活动家,卡特漫长的一生充满传奇。他是中美关系的架桥者之一,也留下了一段动人的“世纪爱情”。

用一生读懂中国


卡特的生日是101日。他曾在接受中国记者采访时幽默地说,自己的生日和中国国庆在同一天,所以“中国领导人说,我成为中国的朋友是命里注定的”。而他也在用一生努力读懂中国。


他对中国的最初印象来自他的叔叔汤姆。卡特回忆,汤姆是个在远洋货轮上工作的无线电员,常年奔波于中美航线上,经常将自己在中国拍摄的照片寄给他做礼物。照片上青岛的海港、上海的街头酒馆、依山傍水的小村落,都让童年卡特心驰神往。


· 卡特的叔叔汤姆·郭尔迪,1941年12月,他在关岛战役中被日军俘虏,直到1945年才被解救。


读书时,卡特接触到不少曾在中国工作的美国人:“他们告诉我,中国是(美国的)朋友,中国人急需医院、食物和学校。”那时候,卡特曾“一分一角”地攒钱,希望有朝一日能去中国游学。


19722月,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打破两国多年相互隔绝的坚冰,开启了中美关系发展的新篇章。当时,卡特任佐治亚州州长刚一年,“很期待中美关系能出现突飞猛进的发展”。


然而,四个月后,“水门事件”爆发。当年年底尼克松竞选连任成功,但1974年8月还是因此事黯然辞职,时任副总统福特继任总统。尼克松曾做出第二任期内实现中美建交的承诺,未能实现。福特曾表示要在任期内实现中美建交,并于1975年访华。但受美国国内政治因素制约,他未能更快推进中美关系发展。据称,福特想在连任后完成中美建交,但他在1976年大选中输给了卡特。


卡特胜选后,曾邀基辛格来家中做客。他问基辛格中国人是否值得信任,基辛格说:“值得信任,他们(中国人)不仅会细致地履行协议的条款,也会遵守协议的精神。


· 1977年8月,卡特(右)在白宫会见基辛格。


卡特回忆,台湾当局当年竭力阻挠中美建交。大选期间,他就收到台湾当局雇用的游说集团“潮水般的礼物和邀请”。美国国内对中美建交的阻力也很大,但幸运的是,美国宪法规定只有一个人能承认另一个国家的政府,这个人就是美国总统。国会在这方面没有否决权,所以我就拍板决策了。


卡特称,当年对美国公众来说,美国同中国建交会让他们感到非常意外,所以建交谈判“只能保持机密”。卡特的国务卿万斯、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等都曾访问北京讨论相关事宜。


19781216日,中美双方同时发表《中美建交联合公报》,宣布两国自197911日起正式建交。中美关系的新时代就此开启。这无疑是卡特的高光时刻。


卡特表示,中美建交建立在双方的耐心、诚意和相互理解之上,“在这一过程中,我明白了为什么一些人说中国人是世界上最文明的民族”。


1979129日,邓小平应邀访美。卡特在白宫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他在讲话提到前一天是春节,并称“这是忘记家庭争吵的时刻,这是人们走亲访友的时刻,也是团聚与和解的时刻”。


当晚,卡特在日记中写道:“邓小平让我印象深刻:他个子不高,性格坚定,充满智慧,直言不讳,有勇气,平易近人,自信,友好。和他谈判是一个愉快的经历。


· 1979年1月29日,邓小平与卡特在白宫南草坪会见。


遗憾的是,卡特在总统任上没有实现访华。他后来说,当时他面临伊朗人质危机和其他事务,不得不留在美国。


19818月,卸任半年多的卡特偕夫人访华,受到热情欢迎。美联社记者当年曾在他行前如此报道:“中国人是以不忘老朋友而闻名的,卡特是中国人的朋友,因此能指望受到隆重接待和赞扬。


那次访问,卡特看到了改革开放给中国带来的变化。虽然人们还不能办企业,但“农民可以养5头猪,可以修自行车和制作陶壶,可以在自家铁匠铺造马蹄铁”。卡特知道,中国虽然还很穷,但已开始改变。


在那之后,卡特多次访问中国。他曾帮助中方建立假肢工厂,培训残疾儿童教师,参与了不少公益活动。200911月,85岁的卡特和夫人一起来到四川省邛崃市,主持仁人家园义工周,为低收入家庭建造房屋。仁人家园是卡特夫妇1986年发起的项目,旨在为弱势群体提供廉价住房。卡特夫妇每年都在活动中亲自锯木,帮助建房。卡特说,汶川地震后他一直希望能在赈灾方面做出贡献,来到邛崃终于如愿。


· 2009年11月,卡特(图中央穿红夹克者)在邛崃与中国志愿者交流。


2011年,卡特在第12次访华期间到访深圳。他称深圳为令人兴奋的城市,并称赞深圳在发展经济的同时兼顾环保。


20194月,卡特致信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就对华政策提出建议。几天后,特朗普致电卡特表示感谢,说自己最担心的是中国超过美国后来,卡特在一次采访中提到此事说:“我们1979年和中国实现了关系正常化。你知道1979年后中国打了几场战争吗?一场都没有。而我们(美国)一直在打仗。他说,中国没有在战争中浪费一分钱,这就是中国超过我们的原因


卡特多次强调,中美关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之一。即使在竞争性的经济环境下,中美仍有合作和共同发展的空间。


2021年,卡特致信读懂中国国际会议。他说,不论是民众之间,还是国家之间,相互理解绝非易事。因文化、历史、意识形态、政治制度和国家安全关切的不同,都会产生误解,但归根到底,国家之间要彼此欣赏。


“竭尽全力”的逆袭者

卡特传记作者凯·伯德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时说,卡特一生都“异于常人。在人生每个阶段,他似乎都不合群。但他又一直竭尽全力”,书写着逆袭者的人生故事。


卡特来自美国南方佐治亚州的平原镇。这个小镇人口不到600,居民都不富裕,但彼此关系熟络。1943年,19岁的卡特被美国海军学院录取。他于1946年毕业,1952年被录取为美国首批核潜艇军官。


· 1946年,刚从美国海军学院毕业的卡特。


卡特回忆,当年面试时,美国“核潜艇之父”海曼·里科弗问他的学习成绩。他骄傲地说,自己在800多名毕业生中排名第52里科弗听后毫无欣赏之色,却厉声问:你一直都在竭尽全力吗?卡特犹豫一下后说“没有”。里科弗说:那你为什么没有一直竭尽全力?随后面带愠色,转过椅子背对卡特。


卡特在忐忑中离开了面试间。最终他通过了面试。不过,他此后一直牢记这一场景和里科弗的质问,把竭尽全力当做座右铭。


195212月,加拿大乔克河实验室发生堆芯融化,作为核技术专家的卡特受命带队协助关闭核反应堆。他亲自进入反应堆室拆解堆芯,这个勇敢的动作为他赢得了赞誉。这一经历也让他意识到核技术的巨大风险。他当总统后中止了美国中子弹的研究,或也与此有关。


1953年,卡特的人生首次“逆行”。因父亲患胰腺癌去世,卡特放弃了军人生涯,带着妻子回家乡平原镇继承花生农场。这改变了卡特的人生轨迹。


从核潜艇军官到种花生的农场主,这一落差不小。他回乡第一年又遭遇干旱,农场颗粒无收。面对困境,卡特没有“躺平”,而是靠自学成为农业技术专家,妻子罗莎琳则承担了财务与运营工作。农场很快重新红火起来。


· 1976年,在自家花生田里的卡特。


1962年,卡特当选州议员,开始政治生涯。1970年,他当选佐治亚州州长。在就职演讲中,卡特高呼:“种族歧视的时代结束了!”后来,他在州议会大楼挂起了美国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的画像,州政府也雇用了较多的非裔员工。上任后,他一方面推行种族平权政策,另一方面他也整顿财政,精简政府部门,提高行政效率。4年任期结束时,他被赞为“美国最有成就的州长”,也因此获得竞选总统的门票


伯德于2015年至2016年间多次采访卡特。他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卡特知识丰富,思维敏捷。采访卡特很有挑战性,年事已高的卡特对他觉得愚蠢的问题很不耐烦。此外,比起谈论自己的总统生涯,卡特更喜欢聊当代的外交和国际问题。


伯德说,尽管卡特一直自称“种花生的农夫”,但很难掩盖他性格中“恃才傲物”的一面。在沟通时,他总想当屋里最聪明的那个人,不喜欢拐弯抹角。这种性格显然不利于在竞选中争取支持。


好在卡特的妻子罗莎琳补上了这个她身上特有的亲和力,让她为丈夫赢得了中间选民信任。同时,罗莎琳也为卡特树立了直爽单纯、不谙“政治潜规则”的人设,让卡特性格中的缺点成为他的竞选优势。


卡特对妻子也不吝赞美之词。他说:“比起和我聊,很多人都更喜欢向她(罗莎琳)表达自己的立场。开始依赖罗莎琳的决断,并经常向她寻求建议,我们成为政坛全方位的搭档。


197611月,卡特当选美国总统。竞选总部,他与罗莎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在离开军队23年后,他成为美军的统帅。


· 1976年,得知卡特当选总统的消息后,罗莎琳和卡特在竞选中心拥抱在一起。


被视为“软弱的总统”


德说,在当年华盛顿的政治精英们眼中,卡特是个“谜”。这个来自南方小镇的总统,很少在鸡尾酒会上与各方头面人物推杯换盏,而是更喜欢在白宫与佐治亚老乡们一起吃披萨。卡特在环境保护、消费者权益维护和倡导新能源方面的超前政策,也让许多政客难以理解。


卡特只干了一任总统,却创下了不少“第一”。他是第一位积极讨论环境保护的美国总统,第一位提出发展可再生能源的美国总统,也是第一位在外交上反对“美国例外论”的总统。


卡特的能源政策最能体现其“超前思维”。作为一名前核工程师,卡特对新能源的发展十分敏感。1977年,他成立美国能源部,对能源政策统筹管理。他认为,可再生能源不但能降低环境污染,也能实现更稳定的能源供应,解决美国能源危机。1979年,他在白宫安装了第一块太阳能电池板,希望“以身作则”,推动美国的太阳能应用。


· 1979年6月20日,卡特(图中央伸手者)向白宫的访客介绍太阳能技术。


今天看,卡特对新能源的重视无疑具有远见。但在当时,这一政策难以被公众理解,更动了石油利益集团的奶酪。他卸任后,其太阳能政策被继任者里根取消,装在白宫的太阳能电池板也被拆了。


在国际事务上,卡特更倾向于以外交手段解决争端。19789月,卡特邀请埃及时任总统萨达特和以色列时任总理贝京到美国总统休养地戴维营举行会议,最终签署了著名的《戴维营协定》,缓和了中东局势。19796月,卡特与苏联领导人勃列日涅夫在奥地利维也纳会晤,签署了《美苏关于限制进攻性战略武器条约》等军控协议。


伯德认为,这体现了卡特外交务实的一面。卡特意识到美国“不能试图以自己为模板去改造世界”,并强调美国应当认识到世界的多样性。他也认为单边干涉主义政策既浪费了美国的国家资源,也破坏了地区稳定,不符合其国家利益。


卡特的政策在美国并没有获得广泛认可。伯德表示,在卡特任总统期间,很多美国人认为他 “过于软弱”和“理想主义”。他推动的一些进步主义社会政策,使他失去了保守选民的支持;“石油危机”造成的高通胀和高失业率也重创了他的支持率;197911月发生的伊朗人质危机,更成为最终压垮卡特选情的因素。


198011月,卡特在大选中落败。两个月后,他和家人回到了“故事的起点”——平原镇。

因为爱情

在回忆录中卡特写道,他就任总统前,把老家的花生农场委托给他人经营。卸任归来时,农场已因干旱和经营不善负债累累。他和妻子不得不重操旧业,在朋友的帮助下一点点把农场恢复起来。


· 卡特在平原镇的宅邸

在老家,卡特很少谈论自己1980年的败选,但偶尔也会透露出悔意。伯德说,在一次采访中,卡特罕见地对他表示,自己有点后悔当年没有和《华盛顿邮报》等媒体搞好关系,称自己当总统时或许应当多参加点社交活动。


谈到总统生涯时,卡特说自己问心无愧,在任上没有做过不光彩的政治交易。尽管他的政策并不总被人们理解,但他认为自己实现了“以和平手段保护美国利益”的目标。他也为自己实现中美关系正常化的成就感到自豪。


伯德说,卡特夫妇生活很简朴。上了年纪后,卡特在吃穿上不怎么花钱,喜欢穿便宜舒服的牛仔裤和夹克。卸任后,他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平原镇度过。那是他的家乡,也是他漫长的爱情故事开始的地方。


1945年,21岁的卡特与邻家女孩罗莎琳堕入了爱河。两人自幼相识,但一直没有擦出爱情火花。当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放假回家的卡特约了佐治亚州选美冠军格林出游,却被对方放了鸽子。颇为失落的卡特在教堂门口偶遇罗莎琳,并邀请她一同去看电影。


多年后,卡特回忆起与罗莎琳的约会:“在吱吱嘎嘎的皮卡座位上,我吻了她,我至今仍记忆犹新。”罗莎琳则回忆,卡特的吻让她很惊讶,但她依然开心地接受了,“这是我第一次让男孩在首次约会时吻我。”


· 1946年,新婚的罗莎琳和卡特。


1946年,卡特与罗莎琳成婚。他们的婚姻维持了令人羡慕的77年,直到罗莎琳离世才分开。75年前,他写信给妻子:亲爱的,每次在我离开又回来的时候,我都很激动,因为我发现你是如此的美好。妻子离世后,他在声明中说:罗萨琳在我所完成的每一件事上都是我的平等伙伴。在我需要的时候,她给了我明智的指导和鼓励。只要罗萨琳还活着,我就知道有人爱我,支持我。


卡特和罗莎琳经常一起骑自行车,一起去教堂做礼拜,一起从事公益事业。其实,两人生活习惯不太一样。罗莎琳是个夜猫子,卡特则习惯早睡早起。罗莎琳起床后喜欢打太极拳和冥想,卡特则热爱游泳和慢跑。罗莎琳说:“有的时候,他(指卡特)出来煮一杯咖啡的功夫,就能把我的冥想打乱了。”


2015年,卡特夫妇结婚将近70年。美国电视节目主持人奥普拉在节目上问卡特:您为什么在一次约会后,就认定罗莎琳是您的真命天女呢?卡特说:“这真的很难用语言形容,那时的她很安静拘谨,非常聪明,美丽动人。但是她身上有一些东西……”


您脸红了,没等卡特说完,奥普拉笑着说。卡特一脸幸福地说:“嗨,我控制不住自己么。”


· 2010年,卡特与罗莎琳一起做木工。


2019年的一次演讲中,卡特说:“我早已能坦然面对死亡。生死对我来讲已不重要。但我知道我会想念我的家人,想念我在卡特中心的工作……这都是令人愉快的事情呀。”


卡特最后一次在公开场合露面是罗莎琳去世10天后。他在家人的陪伴下出席罗莎琳的悼念仪式。卡特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双手紧握着盖在腿上的毛毯。毛毯上绣着罗莎琳的画像。


多年前,即将出海远航的卡特,与罗莎琳定下了一个只属于两人的暗语:ILYTG, 其含义是我最爱你了(I love you the goodest)。


身为虔诚基督教徒的卡特,那一刻或许在期盼他与罗莎琳能在天堂重逢,并在对方的耳边偷偷说一句:ILYTG


· 1977年,卡特与罗莎琳在华盛顿的一场宴会上翩翩起舞。


监    制: 张   培

编    审: 凌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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