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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忘记了的技能才是你真正掌握了的”丨专访美国作家巴特勒

文化有腔调  · 公众号  · 文学  · 2016-12-04 16:12

正文

罗伯特·奥伦·巴特勒在伦敦街头 拍摄:崔莹


为推介新作《香河》,11月底,71岁的美国著名作家罗伯特·奥伦·巴特勒(Robert Olen Butler)来到英国,出席各种图书节并举办讲座。


罗伯特·奥伦·巴特勒以书写越南题材闻名,这与他的个人经历有关。1969年从爱荷华大学拿到硕士学位后,他被征召入伍。当时越战仍在进行中,接受美军情报训练后,他被派往越南,一开始做情报工作,后来到西贡当翻译。这段经历对他产生了重要影响。回美国多年后,1992年,他创作了短篇小说集《奇山飘香》,讲述了越战结束后,带着战争创伤寻找身份认同的越南裔美国移民的故事。出版次年,《奇山飘香》获得了普利策小说奖。《纽约时报书评》评价 ,“这本书很巧妙地将越南人刻画得栩栩如生”。


睽违24年后,2016年,《奇山飘香》的续集《香河》出版。它也以越战为背景,关注的是深受越战影响的一家美国人。《华盛顿邮报》评价这本书“简洁、细腻地描述了一场婚姻的结束……这或许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故事,至少在一夫一妻制的国度是,而巴特勒通过解剖每个人物的心理历程,给了这个故事新的生命。”


在中国,巴特勒的短篇小说集《小报戏梦》也刚上市。作家在其中写了12个稀奇古怪的故事,主人公包括一出生便带有猫王文身的男孩、9岁的职业杀手、被刺后未身亡却隐姓埋名几十年的约翰·肯尼迪……这些故事曾发表在《纽约客》《巴黎评论》等出版物上,《小报戏梦》是它们的合集。


围绕上述作品及其写作,11月26日下午,腾讯文化在伦敦对巴特勒进行了专访。以下为采访内容。


“我的生活经历很丰富,它们就是我的堆肥”


《小报戏梦》中文版



腾讯文化:听说《小报戏梦》的创作灵感来自八卦小报。

 

巴特勒:八卦小报给我的只是表面的灵感。如同一粒埋在牡蛎体内的沙子,珍珠是自然而然诞生的。英国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有一个“堆肥”理论——所有的元素在那里堆积、发酵、腐熟,被微生物分解。时机成熟时,作品就诞生了。

 

我的生活经历很丰富,它们就是我的堆肥。写《小报戏梦》前,我常去美国的一家百货商店买东西。商店的收银台附近摆着无数小报,它们的头版刊登的新闻大多耸人听闻,但总会有一两份报纸刊登稀奇古怪的故事,比如“嫉妒的丈夫变成一只鹦鹉回来”。这些标题很抓人,很有创意,但里面的故事很烂。看这类新闻时,一些人物出现在了我的文学想象中,但他们要严肃得多。我选择了小报中的一些标题,也按照这类风格创造了一些标题,然后去讲故事。

 

腾讯文化:《小报戏梦》有12篇小说,叙述者各有不同,比如“用玻璃假眼监视拈花惹草的丈夫的女人”“出生时自带猫王文身的男孩”“变成鹦鹉的丈夫”等。他们的共性是什么?

 

巴特勒:共性是,他们都有某种渴望或欲望。这也是推动故事和情节发展的要素。小说是关于人类渴望的艺术,情节不过是在这类渴望遭遇挑战、挫折和被制止时发生的事。

 

在小说中,最重要的一类渴望是对自身身份的渴望——主人公在探求自己处于世界和宇宙的哪个位置。这个主题贯穿《小报戏梦》的12篇小说。书中的所有人物都在探求他们是谁,他们属于哪儿。

 

腾讯文化:为了真实还原这些叙述者的不同生活,你做了哪些准备?

 

巴特勒:不需要很多准备,只要把情感注入人物。我学过表演,这种写作准备类似于演员在演出之前的——让我的内心情感与所写人物的一致,让人物的渴望变成我的渴望。寄生于所写对象的体内,我会了解他们周围的世界,会知道哪些东西在挑战他们。这时我就开始写作。

 

在写作前,很多人倾向于分析,了解写作对象的心理特征和彼此关系。我完全不是这样。我认为作品不是通过分析诞生的,而是从潜意识中诞生的,从作者的经验中发酵分解而来。我不对人物进行任何分析,我的人物都由最深的欲望驱使,后者带动故事情节发展。

 

实际上,每个人都具备这种无意识写作的能力。它有点像是在做白日梦:我们坐在那里,但思绪可能在别的地方——你可以看到后一处的风景,闻到那里的香气,听到那里的声音。那个如同梦境的地方,也是作者在写作时要去的地方。

 

腾讯文化:《小报戏梦》的第一篇是《泰坦尼克号的幸存者透过水床说话》,最后一篇是《百慕大三角洲发现了泰坦尼克号的幸存者》,为什么这样安排?

 

巴特勒:这样让整部小说集前呼后应。在《泰坦尼克号的幸存者透过水床说话》中,幸存者一直觉得自己像是白活了。但当在船上遇到一个女子后,他觉得他的存在有了价值——他要为她牺牲。

 

在写这本书中的其他小说时,我一直在琢磨这个故事,觉得故事还没有完。为了让故事完整,我决定用《百慕大三角洲发现了泰坦尼克号的幸存者》来讲女主人公的故事。夹在这两篇小说中间的十篇小说未必有直接联系,这也代表了一种分离——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的分离。

 

香河的香味也意味着死亡


《香河》英文版


腾讯文化:《香河》是《奇山飘香》的续集,但两部作品之间间隔了24年。你为什么在现在才写《香河》?

 

巴特勒:参加越战的美国老兵年纪都已经不小了,我都71了,是时候回顾自己的一生了。而在《香河》中,主人公是70岁。还是说到格雷厄姆格林的“堆肥”理论——所有的经历、感受和年龄等因素混合在一起,经过发酵腐熟,一切就绪,你就可以写这个续集了。

 

腾讯文化:为何选择以“香河”为书名?

 

巴特勒:香河是越南中部的一条河流,它流经顺化,最后注入南海。在它上游的一百多公里,河的沿岸遍布果树。果树开花时节,花瓣随风飘进河里,在水中被分解,当河水到达顺化时,就会散发出一种成熟果实的香味,所以这条河被称为香河。但这种香味是通过分解花瓣产生的,所以它也意味着死亡,是死亡之香。越战结束后,我也去顺化看过香河,尽管并非在香河飘香的时节。

 

在《香河》中,一个越战老兵回忆了四十多年前的故事。他参加了越南1968年的“春节攻势”战斗,然后在顺化爱上了一位越南姑娘,但他已经和越共的一个成员订婚了。他不得不保守这个甜美又伤感的秘密。“香河”就象征了这种情绪:甜美,黑暗,和死亡有关。

 

腾讯文化:为了写《香河》,你采访过美国的越战老兵吗?

 

巴特勒:没有。我的确认识很多越战老兵,我们的关系也很密切,但我不需要采访,因为我了解他们。再说我和他们是同龄人,我也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我认识很多人,结过5次婚,打过仗,在钢厂上过班,当过记者……我的个人经历很丰富,我了解人们在不同环境和不同生活阶段的想法。

 

此外,在越南生活时,我每晚在西贡的小巷子里和越南人聊天。我听到他们的声音,了解他们的生活,对他们充满了感情。这些点滴都融进了我脑海深处“被遗忘的记忆”。经过时间沉淀,他们被重新塑造,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甚至分辨不清哪些是真实发生的,哪些是我想象的。

 

在我的作品中,这些人物重新活灵活现。他们不是我采访到的、记录在笔记本里的人物,而是生活在我的无意识中、我的文学记忆里的人物。无意识也是我想象力的源泉,甚至这样描述也不太准确——我不是有意识地去想象的,这些人物是自己诞生的。像是植物,他们自然而然地在我体内成长,突然一天,就从我过去的记忆中破土而出。

 

腾讯文化:这些人多少都处于流放的状态中。你为何关注他们的这种状态?

 

巴特勒:所有的优秀小说都离不开渴望,离不开对个人身份认同的追求。对被流放者而言,身份是很重要、很迫切的问题。流放状态本身也充满戏剧性,是作家创作的沃土。


《奇山飘香》中文版


腾讯文化:《小报戏梦》和《奇山飘香》中都有佛教思想。你是在越南接触到佛教思想的吗?它如何影响你的写作?

 

巴特勒:是的。在越南时,我频繁地接触到佛教。佛教的确影响了我的写作。佛教信奉“活在当下”,作家也当如此。佛教中的冥想就是要去除纠缠的思绪,这和写作的过程有点像。

 

此外,小说是关于人类和人类的感觉的,是关于人类的渴望的。而佛教认为,人有很多欲望,欲望是苦难的根源,所以人要远离贪欲。我的作品没有涉及这么深的话题,但如果说人生与欲望有关,小说的情节也与欲望有关。欲望也就是“渴望”的另一种说法。

 

腾讯文化:美国的越南裔移民如何评价你以越战为背景的作品?

 

巴特勒:除了英文版,这几本书在美国也被译成越南语,以便于美国的越南裔移民阅读。多年过去,目前在美国生活的年轻越南裔已经是纯正的美国人。而我收到的邮件、信件和评价,多来自那些有着和小说中的人物类似经历的越南裔移民。他们对我本人不是越南人很惊讶,也很感激我写关于他们的故事。

 

在获普利策奖后,我被邀请到加利福尼亚和一群越南裔的作家、学者共进午餐。他们说很感激我,因为《奇山飘香》并没有把他们写成某个流亡团体,而是关注人性和人的处境。这一点是最重要的,也是人类共通的,而种族、宗教、文化、信仰和性取向差异只是表面现象。

 

正在写以一战为背景的间谍惊悚小说


罗伯特·巴特勒在伦敦住处 拍摄:崔莹


腾讯文化:你曾说,在写过很多质量不好的小说后,你才写出了好小说。这个质变是如何实现的?

 

巴特勒:用无意识去写作,找到人物的渴望,依据人物的渴望去叙事。这是我下了一番苦功才学会的,在写了很多不好的作品之后。

 

在小说《异类》中,作家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研究了不同领域被认为是天才的人,但假如你仔细观察,会发现为了创造出精品,这些人要付出1万多小时的努力。运动员也是如此。经过很多训练,某项运动就变成了他的无意识。比如体操队员习惯了不用思考,只是去做动作,他们的肌肉逐渐有了记忆力——要是边跳边想要往哪里落,他一定会摔下来。作家也是如此,不断练习的意义在于让记忆力从大脑过渡到无意识,过渡到梦境里。

 

腾讯文化:你的作品受到哪些作家的影响?

 

巴特勒:我读了很多书,包括中国作家的,但我记不清到底是谁影响了我的写作了。格雷厄姆·格林说,所有的好小说家记性都不好。我也用这话为自己辩解:你忘记了的技能才是你真正掌握了的。有的作家影响了我观看和构建世界的方式,他们原本的样子却变得模糊。

 

腾讯文化:你说过,想成为作家,动机必须是想写,即使出版不了。你的这种对写作的渴望从何而来?

 

巴特勒:这也令我费解,但我就有这样的渴望。这样说吧,每个人都能意识到周围世界的嘈杂和混乱,对于作家来说,仅仅借助某种政治、宗教或哲学信仰来解释世界、安慰自己是不够的。作家所能做的,是撷取生活中的一部分,通过本能和情感再现这些内容,而且让它们完整通畅、紧密相连。

 

对我而言,写小说也是一种探索。在动笔之前,我不知道我能写出什么。

 

腾讯文化:写短篇小说,你认为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巴特勒:一部小说的长度并不是在写作前可以确定的。它由人物、我听到的这些人物的声音、我对他们的感受和他们的渴望所决定。

 

在人物的带动下,故事的发展有时是很自然的。我写过一本叫《塞弗伦斯》的书,在书中,我把两句话当引语。一句话来自一位19世纪的医生,他在慎重考虑后写到,头被砍下后,大脑里的血可以让人在1-1.5分钟内保持清醒。另一句来自演讲手册:在情绪高涨时,一个人每分钟可以说160个单词。这样算一下,说1.5分钟的话,就可以说240个单词。

 

《塞弗伦斯》中有64个短篇小说,每篇都是240个单词,都用第一人称叙述,都是刚被砍下的头颅的内心独白。这些小说非常短。实际上,“头被砍下来时”是非常好的写作契机,因为只剩下一个头颅,人们的身份就会受到严重挑战,不得不重新评估“我是谁”。

 

腾讯文化:你喜欢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写作?

 

巴特勒: 我住的小镇只有两个居民——我和我的妻子。虽然有点偏,但它离我工作的佛罗里达州立大学并不太远。我的房子周围有1.3万英亩松树,它们归一个组织保护,我只拥有中间的一英亩地。我住的房子有些历史,它的后面是一座小木屋,我平时就在小木屋里写作。

 

我喜欢一大早就起床开始写作,这样头脑会比较清醒。假如没有课,我可以一直坐在那里写10-12个小时。

 

腾讯文化:你的下一部作品是关于什么的?

 

巴特勒:我一直在写一系列以一战为背景的间谍惊悚小说。它们都以一位美国战地记者的口吻叙述,他也是一个秘密间谍。我已经写完了其中的三本,目前在写第四本,它的名字是《黑色的巴黎》。这些书不是短篇,每本都有10万字。

 

我还有写另外两本书的计划,它们将会是类似于《香河》的小说。我脑海里经常会蹦出很多想写的故事,但每次只能写一本。就像是种地,我有一大片地,种了不同的庄稼,下本书写什么,要看哪片庄稼先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