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员们在餐馆里收养了一支流浪狗,老板沃尔德玛说:“把它弄出去,只能留它到明天。” 不久前,沃尔德玛才离开他的妻子,靠着赌梭哈赢来的钱买下了这家餐馆。
接着沃尔德玛拎着袋子出门倒垃圾。在垃圾桶的旁边,坐着一个脏兮兮的流浪汉,“我住在这,这是我的卧室”,他说,他是一个叙利亚人。
叙利亚人哈立德
“胡扯,这是我放垃圾的地方,”沃尔德玛说。
“谁说的?”
“我说的。”
“你想打架吗?”
流浪汉给了沃尔德玛一记直拳,后者懵了半天,然后用一记勾拳把前者打翻在地。
这就是阿基·考里斯马基的新片《希望的另一面》中两位主人公的第一次相遇,那是在片子进行到一个小时零四分的时候。
下一个镜头,是流浪汉鼻青脸肿地坐在了餐馆里吃饭。
“我们应该拿他怎么办?像他这样在街头撑不了多久。”几个店员议论道。
“这可惊到我了,还是扔下他吧。”店老板沃尔德玛说。
结果,流浪汉和狗,都在店里留了下来。
这就是阿基的北欧式幽默,也是从2011年《勒阿弗尔》以来的“难民三部曲”中最令人感动的地方——社会环境相当恶劣,人的处境糟的不能再糟,人们相处的时候都是一张冷面,被战争毁掉家的难民,随时会被社会吞噬的,连狗都不如的底层人……
这样的人互相之间,在阿基的电影里,却会真心诚意地互相帮助,互相取暖。
这让我想起了阿涅斯·瓦尔达有一部三分钟的短片叫《你知道,你的楼梯很漂亮》。
片子里瓦尔达用上楼梯和下楼梯的动作串联起了整个电影史,而其中有一个画面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在法国电影资料馆门前喂一群流浪猫。那个画面之后紧跟着的是一个女孩独自一人坐在阶梯上,摄影的构图模仿了爱森斯坦的《战舰波将金号》。
《你知道,你的楼梯很漂亮》
在瓦尔达眼中,前苏联的电影大师爱森斯坦就是这样的人,他自己受到苏维埃政府的排挤和流放,一生辗转,晚年连电影都没得拍,好不容易拍出来的《白静草原》,胶片也被毁掉大半,他自己的际遇很糟糕,可是他心中所系的却是别人,镜头里拍的也始终是那些穷苦的无产阶级,就像那个喂流浪猫的老人一样。
《希望的另一面》的开头也有这样的一幕,那个流浪汉是藏在运煤船里来到芬兰的,他的家在叙利亚,叫哈立德,是个机修工人。一天下班,他回到家门口,发现他的家变成了一片废墟,父母家人都被炸死了。政府军、反对派、美国、俄罗斯、真主党、伊斯兰国,他不知道是谁发射的导弹,谁都有可能,他的家人只剩下他和他的妹妹。
他们开始逃亡,乘卡车穿过土耳其,坐船去了希腊,然后徒步穿越了马其顿和塞尔维亚,最后在匈牙利的边境,哈立德被警察抓起来,就这样跟妹妹失散了。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偷渡到芬兰来的,但他就是来了,语言不通,一身煤灰,但当他见到路边一个卖唱人的时候,却走上前去,往小盒子里投了一枚硬币。
哈立德去警察局寻求庇护,还请求他们帮忙寻找自己的妹妹,得到的结果却是:不允许他以难民的身份在芬兰逗留,并决定翌日遣返回他战火喧嚣的祖国。
跟前作《勒阿弗尔》一样,两片的主人公一个是黑人小孩,一个是叙利亚难民,他们都是不被社会需要的人,被唾弃的人,必欲驱之而后快的人,这样的人要怎样才能生存下去呢?
藏。
藏在大桥下,水里。
《勒阿弗尔》
藏在厕所里。
藏在客车行李舱。
《希望的另一面》
让自己消失,办假身份证,改变姓名和国籍,变成不存在的人,活下去。
《勒阿弗尔》
阿基特意隐藏了事件发生的时代背景,他镜头下的芬兰跟我们认识里那个高度发达、高福利的国家差之千里,脏兮兮的运煤船和码头、湿漉漉的街道、无人光顾的餐厅看起来颇为简陋、就连法庭都看起来四壁空空。
这是阿基最为擅长的极简风格。冷静到近乎冷漠的摄影、对白能不说就不说、人物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甚至连转个头的动作都很难看到。
阿基在执导演员表演上也有他自己的一套——他拍戏的时候,地上贴满了黄色胶带,演员哪怕是走一步路,眼睛改变一点方向,嘴唇动一小下,他都要详细备至地设计好,不允许有一点偏差。
正因为如此,你会看到片中人物的表演有时颇为僵硬,甚至在几乎每一个场景的第一个镜头,演员总是先站定3秒钟,然后才开始表演,就像剪辑师多留了一段废胶片一样,这样独特的风格上一次看到是罗伊·安德森的《寒枝雀静》,也是一位北欧导演。
影片的另一条支线是饭馆老板沃尔德玛,故事一开始,他离开了自己冷漠的妻子,当他把戒指摘下来丢到桌上的时候,妻子把烟头捻在了上面,二人什么也没说,简单的一个镜头,呈现出来这个人物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
他离开了妻子,一个人跑去赌场,结果赢了一堆钱。
靠着那堆钱,他买下了饭馆,收留了流浪狗和哈立德,如果那晚他输了的话,那么他就会变得跟流浪狗和哈立德一样。他的命运也不在他手里。
对于哈立德来说,失去了家乡和亲人,他活下去唯一的动力就是找到自己的妹妹,可是人海茫茫,他只能苦等。在这苦闷、卑微的时间里,阿基为电影加入了奇妙的情节:
为了提高饭馆的人气,老板沃尔德玛听从了店员的提议,改行做起了日本料理,将店面装潢成日式的风格,让服务员穿上和服,做出来的寿司上面顶着硕大一坨芥末。
方案失败以后,他们又改成了西班牙主题的音乐餐厅,后来又变成拉丁风,热闹非凡。
这一段其实莫名其妙,怎么明明那么沉重的电影,突然就变得搞笑起来了?阿基曾说:“了无希望的时候,也就没有理由厌世了。”人们的命运已经很悲惨了,故土成了废墟,离家万里,每天要逃避警察的追捕,又找不到唯一剩下的亲人,命运对哈立德没有一丝温柔,可是,生活还是要继续。并且,为了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继续生活,人们不得不放下防线,拥抱彼此,因为那几乎就是他们所剩的唯一了。
到了最后,在老板的帮助下,哈立德找到了自己的妹妹,他们拜托朋友,把妹妹装在客车行李箱里头偷渡到芬兰来。当然是犯法的,阿基电影里的人物总是在犯法,可是,那是一种温情的、人道主义式的犯法(如果世上存在这样的东西的话)。
我个人觉得,他们把餐馆弄成日本、西班牙和拉丁风格,还有另外一层寓意。那就是流落到芬兰这个国家的难民,那些隐姓埋名的流浪者,远不止来自叙利亚一国而已。
在今年的柏林电影节拿到最佳导演奖的时候,阿基·考里斯马基说了这样一番话:
“电影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不过我有一个真诚的愿望,那就是希望迫使那些走进电影院观看这部影片的人,能够理解,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人类。今天难民是他或她,明天难民就可能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