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家言说|车前子：二十世纪，我的字母表（下）

车前子，男。原名顾盼， 1963 年生于苏州，现居北京。出版有《发明》《木瓜玩》等诗集与散文随笔集三十余种。对他而言， “ 诗人选本中的自我，仅仅是件艺术品 ” ，如此而已。

二十世纪，我的字母表

车前子作

阅读前文：

众家言说|车前子：二十世纪，我的字母表（上）

米肖

（ Henri Michaux ）

米肖的诗，像一滴淡墨，在上乘的宣纸上渗化开来，如梦如幻，似云似烟，米肖在一边等着，看到大的格局已定，就拿一支干笔，蘸几下焦墨，小心收拾起来。荒诞是米肖渗化开来的大格局，这格局里是宇宙，是阴阳，是莫名其妙——即难以言说的玄妙；怀疑是米肖用焦墨点出的细节。更多的是对自我的怀疑。有了焦墨的细节，所以渗化开来的大格局也就不至于漫漶；有了渗化的格局，所以焦墨的细节也就不至于拘泥。米肖的写作，是顺手牵羊、顺水推舟、顺流而下、顺理成章、顺藤摸瓜……顺其自然，读米肖的作品，觉得他像是一蓑风雨任平生，冷眼向洋看世界，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哭之笑之，自有玄机。米肖是小孤山，在莽莽苍苍的浪头波脚之间：他和中国明末清初的画家八大山人倒有点接近，八大山人是大孤山。他们都有一种滑稽的幽默感，这滑稽的幽默感，就是大绝望。当然，区别也很明显；八大山人是悲剧的绝望，这种绝望也就是所指的绝望；而米肖的绝望，如在一出闹剧之中，这种绝望也就是能指的绝望。这种绝望的程度更强烈，也更虚无。多年以前，我曾为一本辞典写过有关米肖的赏析文章，只拿到稿费，没拿到样书，我也就没买。想不到原稿遗失了。写上此段，算是回忆。米肖在回忆：“我的前世是不是中国人呢？”作为一滴淡墨的米肖，他还在渗化，还在我们的理解之外——有些诗人能被我们一眼看死，而米肖死了还难以对他作出结论。

夏尔

（ René Char ）

他们的地狱，我的天堂，并不是说反过来也如此。地方税务官言之有物的葡萄核，和盘托出了。这就是你们的诗歌？本质中树是逃奔的：一棵又一棵从根上逃出，奔向它的枝条。“巴黎今天建成了”，也就是说邮局会收到外面的汇款，在临街窗口兜售一套十四枚的风光明信片。见鬼——但这只是过去的生活，今儿个连鬼影也看不见——它们已是众神之神经了。而使我遭受痛苦的这一次却不是我，对面那个家伙剥着煮蛋，重复的嘴巴，用滥的自由，他吃着蛋壳，把蛋扔出了窗外。剥掉蛋壳的蛋，是另一个词，它学会——它将学会学术界的复仇。夏尔，你是愤世嫉俗的，所以你晦涩，因为世俗已不配理解你，而另外的早晨，你明朗，荆棘刺丛中的一小片短光。高举过头顶的棍子，被尖叫的恐惧一剖为二，像两条臂膀，围住了我。夏尔，“你有理由，抛弃懒蛋的大道，狗屁诗人的小咖啡馆，赐给牲畜的地狱，狡猾者的商业，以及庸人的问候”（引自夏尔《你出走得好，兰波！》，树才译）。

拉金

（ Philip Arthur Larkin ）

阅读中国诗人的诗作，我有时候脑袋里会冷不丁装下他们的长相。读外国诗人的作品，我就没这方面的感觉。惟一的一次，就是读拉金：我以后见到这个英国人的照片，竟和我当初的想象一模一样。只是我对这类长相的人没什么兴趣，所以拉金的作品也几乎再没有读过。因为这个“私人典故”，倒常常想起他。

索雷斯库

（ Marin Sorescu ）

一九九八年的一个冬夜，很偶然的机会，我读到罗马尼亚诗人索雷斯库的诗作，感动之余，我觉得该做点什么：必须绕开他。诗歌写作对于二十世纪末的诗歌写作者而言，差不多已是一种绕道而行的行为。我找出一首我在一九九七年初春写的诗——从一九九六年起，我的诗歌写作发生了些变化——想不到这变化竟与一个我从不知道的罗马尼亚诗人有相近之处。我的那首诗名为《热泪》：

后来，我把这首诗改了个题目，就叫《给索雷斯库》。现在，我觉得我绕开他了。真像是夹缝里讨生活。说到索雷斯库，我想起罗马尼亚的另一位大艺术家布朗库西，我八十年代某一阶段的写作，从他雕塑作品的结构中获取过不少灵感。我爱罗马尼亚，因为少年时代看到的第一部彩色电影就是他们拍摄的，看了七八遍……故事……风光……穿泳衣的姑娘……

达里奥

（ Rubén Darío ）

达里奥尽管只在二十世纪活了十余个年头，但没有他，拉丁美洲的现代主义文学运动或许真会晚起步几年。他的作品，我现在读来，已感不到冲击力了。但一篇《自传》，却让我想到：只要一个社会是尊重艺术的，诗人就不会为自己的贫困而感到不快活。

斯泰 因

（ Gertrude Stein)

去年一年，我读书很少，大部分时间花在了水墨画的学习上，大部头书只读了《斯泰因文集》四卷。这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作家。尤其是《艾丽斯自传》，阅读之际我很为她的自大而感到愉快。这种愉快简直是身体的愉快，芍药花开放。她把自己当作欧洲的中心，坐在一把文心雕龙的大木椅上，让阳光来见她。她为一些画家“画”过肖像，我也想为她“画”一幅，根据我记忆里她的文风，作番模仿：

帕斯

（ Octavio Paz )

十余年前，我说过这样的话：“帕斯的诗歌起点，一开始就在聂鲁达的《马楚·比楚》上。”《马楚·比楚》是聂鲁达的代表作，我这样说，并不是讲帕斯比聂鲁达写得好，其实到现在，我也没有觉得聂鲁达比帕斯逊色。我甚至还更喜欢聂鲁达，他的作品中阳光之强烈，我要戴一副墨镜才能坐到它底下。我仅仅是想表明他们这两位天才即使人生的经历有相似之处，但诗歌关怀却是不同的。诗人们纷纷在路上，但不在同一条路上。诗歌是多种气味、光与影、根须和经验的混合。无可否认，诗歌是一种天才的事业。目前我们的文坛人声鼎沸，我眼力差，反正天才还没有认出，大师正半推半就，而见到的差不多尽是地主。所以阅读外国文学已不仅仅是份乐趣。外国文学一旦译成汉语，在我看来，就是汉语文学的一部分了。这是另外的话题。帕斯与聂鲁达的天才之处，还表现在这方面：风格的变化多端和晚年的写作还是那样精神完满。

说明：

我写了十三位，拿出的是半张字母表。在另外半张上，那些名字正盘腿端坐峰巅，接受着八面来风。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七日

原载于《世界文学》200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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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文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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