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16年12月27日、28日,一群来自中国内地、港澳台地区以及英国、美国、荷兰等地的博士生聚集在北京大学,就“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媒介与文化研究”展开了深入的对话与讨论。本次研讨会的部分研究成果结集发表在《北大新闻与传播评论(第十一辑)》中,本号特刊发其中篇目,以飨读者。
内容摘要:
本文将穿越看作女性在另类时空之中的想象性漫游,而穿越小说文本则是女性在不同场域、不同处境之中想象性关系的重现。穿越小说之中的女性主体,成为嬗变环境之下现代女性意识镜像和支 配女性意识的意识形态镜像。通过对各种类型的穿越小说的文本分析与精神分析,发现女性主体在穿越时空中的形成有不同的模式:在僭越之后服膺、在自恋之中狂欢、在碰壁之后逃离、在合谋之上突破、在颠倒 之中求生、在传统之中复兴。穿越小说为想象中的性别、家庭、社会矛 盾提供解决方案,展现了一致性的反对意识和女性亲和——对平等的吁求和对弱者的同情,但女性主体生成于”性别差异”的内在结构之中,这些穿越文本象征着平等乌托邦的衰落,也彰显着历史的断裂,社会主义女性主义运动并未撼动男性中心的社会秩序,而新的社会想象并未开启。
关键词:
穿越小说,女性主体,父权制,平等政治,告别革命
在研究者的视域中,作为最流行的网络文本类型之一的穿越小说经常被指认为具有“女性”倾向。这种以“时间旅行”为线索的通俗小说由来已久,但作为大规模的文学阅读和文化生产现象则肇始于21世纪初兴起的女性网络文学阅读网站,其主要作者群体为女性,主要消费群体也是以女学生、女白领为主的青少年女性,随后又通过电视剧、电影、游戏等文化产品的制作和传播而波及更范围广阔的受众。
因而,主角为女性的穿越小说成为研究者探究女性意识的一个窗口。它被视为女性的白日梦。穿越女性用“成熟的心智占有十几岁小姑娘的花容月貌”,最终获得理想化的纯粹爱情。这些白日梦是对女性的情感抚慰,满足了其对理想爱情的情感欲望。穿越女性“抛弃了包括家人、事业、朋友在内的原世界的一切”,“冷眼旁观历史的同时也选择性地遗忘自己的过去”,反映了现代女性的一种逃避心理。与以男性为主角的小说相比,女性穿越小说往往经历一个“选择”的逆转,实现从一个“被看”的位置换至一个“看”的位置,传统小说中女性相关的“闺怨”、“闲愁”主题被摒弃,体现了女性的独立主体意识。
穿越小说也被归入新历史小说的范畴,研究者指出女性作家进入新历史题材书写的进步意义,即通过“重新阐释被男性中心文化规范创 作出的历史文本,以鲜明的性别意识构建的女性主体形象,揭示了长期为男权文化遮蔽的女性世界”。从穿越题材的创作流变中,研究者也找到了一个从“落后”到“进步”的创作意识转变,最初的穿越主人公多“为历史寻找合法性的招安”,而后来的一些创作中角色呈现出“对时代的疏离和陌生”,甚至“为了现代的主体性而最终以死亡或逃遁的方式逃离古代”,显示出现代平等精神的强大力量。
如上所述,女性的白日梦与重写女性历史成为最重要的分析框架,前者将穿越小说视为另一种叙述策略的才子佳人、言情纯爱故事,重在分析虚构性故事中的潜在欲望,对女性欲望的满足也成为其商业成功的原因。而后者则强调历史话语中的女性经验和女性位置,穿越小说是以女性为主体的拟古世情小说,也满足了当代社会对传统家族的想象和对历史的奇观性观看的欲望。
从世界范围内来看,穿越类型的小说有几种常见的主题:穿越时间的爱情主题、拯救地球主题、意外事件主题与阻止犯罪主题。在女性网络穿越小说中,鲜有主动的“拯救地球”和“阻止犯罪”主题,更多的是女性被抛入到另外一个时空之中——通常是历史与架空历史(另类时 空)之中。③ 进入到瀚如烟海的穿越小说文本之中,你会感觉到这是一场对女性生命历史的追溯——女性带着旧有的自我进入了不同的社会语言规范,在一个由话语、意识、行为、仪式、符号等组织起来的另类空间之中漫游。穿越小说的文本,即是女性在不同场域、不同处境之中想象性关系的重现,这种关系作为一种“他者”,参与到女性的主体形成过程之中,旧有的自我与新生的自我仿若雅努斯的两面共存,穿越后的“我”成为一个边界模糊的混合体。穿越小说之中的女性主体,成为嬗变环境之下现代女性意识镜像和支配女性意识的意识形态镜像。因而笔者继续从“女性”角度研究穿越小说,但选择一种超越“女性的白日梦”和“重写女性历史”的分析框架,将研究焦点放在“穿越”之上,采用文本与精神分析的方法,剖析从一种“象征界”中走出的现代女性如何进入另一种“象征界”,并使得“自我”的意义得以固定或者遭遇破灭的过程,并将基于穿越小说的文化产品生产作为一种文化的实践,进而探究现代女性的意识与其背后的意识形态。
根据穿越方式、穿越时空的不同,我们可以根据“原身穿越/灵魂穿越”、“穿越至历史时空/穿越至幻想时空”,将穿越小说进行分类。“原身穿越”,顾名思义,即“我”从现代时空之中突然消失,穿越到另类时空之中,另类时空中的“我”拥有现代之我的容貌体魄、生活经验、知识积累与生存技能,但并未在另类时空中拥有一个先赋性的位置。而灵魂穿越,指的是“我”的身体留在了现代,而“我”的灵魂则附着在另类时空的另一具身体之上,因而先赋地在另类空间中锚定了一个位置,拥有了另一具身体的容貌体魄与社会关系。
“穿越至历史时空”即穿越者进入了自己所知道的“历史”中,一般而言指的是中国历史的某个朝代。“穿越至幻想时空”,指的是穿越者进入到了一个自己并不知晓的时空,这个时空可以基于历史时空的基本逻辑和架构,也可以基于作者的纯粹幻想。基于历史架构的穿越小说,更加注重人物及其周边环境的历史现实和历史发展逻辑,对风土人情、生活习俗、社会风气、官场甚至日常生活用品等都有一定的历史考据与还原。
相比于“灵魂穿越”来说,“原身穿越”小说的主人公在另类空间中并没有位置,她们的穿越目的地通常是一个“子虚乌有”的另类时空。这些另类时空实际上是含混着历史和幻想的混杂物,即涵括着“男尊女卑”的性别架构设置,同时也有着江湖、庙堂、青楼、塞外的混合景观。穿越女们象征着日常生活秩序之外的“异常”,如《穿越与反穿越》的主人公赵敏敏被视为“天降妖孽”,《我自望星朝天歌》的主人公曹天歌突然出现在与人世隔绝的“无涯山”上,这种异常使得她们成为被窥探的对象、她们也在窥探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在相互窥探中穿越女们需要面对和处理一个全新的社会结构,并试图找到“我”的生存意义与生命 位置。
这类小说都有一个明确的叙事线索:无法言说—窥视—僭越—真正进入。在穿越之初,这些现代的女大学生和白领来到陌生世界,面临“无法言说”的状态,她们无法向他人解释自己的来历和经历。因而去观看“他者”、去了解陌生世界的语言规则成为她们窥视的欲望源泉,她们在窥视与僭越之中获得愉悦与快感,但最终发现这种“僭越”并不能扰乱那个世界的运行,而只能造成自己的时间的停滞。
在《穿越与反穿越》中,赵敏敏进入了一个“风俗习惯与明朝相似,男尊女卑十分严重,女子在男子面前甚至不允许抬起头来”的时空中。她运用现代的商业逻辑,将自己的“异常”存在包装为“名动天下”的舞女,并积蓄自己的力量逃出了青楼,进入了江湖,并被卷入了宫廷斗争。“青楼”、“宫廷”、“江湖”成为三个符号象征。在青楼之中,赵敏敏作为性对象存在,在宫廷斗争中她作为礼物维系宫廷人际关系,在江湖之中她成为“神岐”这种修炼的 工具,在与他者的关系之中确定自己的位置——作为男性(权力)的附属。在这个话语秩序中,赵敏敏成为失语者,她的时间也停止了——“本来自打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我的身体新 陈代谢就特别慢,两年多了,头发都没怎么长,月事也没有来过”,时间停滞成为整个人在语言系统中停滞的象征。
在《我自望星朝天歌》中,都市女白领曹天歌进入了另外的时空,作为无涯山的小弟子被师傅托付给了大师兄,并在和大师兄下山的过程中观赏了另一个时空的风景,介入到宫廷、江湖争斗之中。尽管曹天歌因为脱离了当时女性行为规范的大胆率真而被众多男性所青睐,但她在内心之中却始终无法找到自己存在的位置,正如她自己的内心独白“我没有安全感,尤其在面对陌生景况时,我的大笑大闹,只是惊觉自己原来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掌握不了谁若对我好,我便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拼命想依靠过去,或者,这不是一个现代女性应该表现的软弱,可是,我没有安全感”。
尽管两个文本都是以主角获得了理想爱情而结束,但是爱情对于两个主角的意义并不相同。对于赵敏敏来说,游牧民族的王子的爱情相比于其他人的争夺、利用来说,更具有平等性,她进入了这个爱情话语之中成为行动的主体,自此她真正进入了这个世界,她的时间重新开始继续向前。而曹天歌主动将自我位置进行了调整,她“心里也并无怨怒,曹天歌还是曹天歌,世界已不是原来的世界”,爱情和家庭只是她进入秩序的一个象征,“我的心里现在只刻了两张脸,爱人的脸,儿子的脸。往日种种如过眼云烟”。她们主体身份的确认并不经过拉康所言的镜像阶段的想象性认同,而是在文化社会网络与象征秩序之中建构了自己的身份。以“家庭”为代表的私人领域是穿越女性进入一个新的时空寻找到自己位置的唯一窗口,而“爱情”成为唯一的具有抵抗性意义的意识形态,成为私人领域“平等”和“制衡”机制的象征,但终究还是服膺于菲勒斯中心主义的秩序。
另一种类型的基于幻想的穿越小说则有不同的叙事逻辑,即进入—欲望满足,最典型的文本就是具有玛丽苏文特质的穿越文。玛丽苏文指的是具有“完美”特质的女主角,凭借才华、美貌、幸运推动故事的发展,所有情节与其他人物只是为了配合展现女主角的完美无缺和女主角欲望的满足——这当然脱离了现实生活的逻辑,进入了自恋的范畴。“穿越”只是一种策略性的工具,穿越女们用现代学习的知识储备让自己更加完美,同时倒退到等级社会以获取一个有利的位置,在幻想的时空之中实现自己的欲望。在这种类型的文本之中,女主角要么穿越成为一个贵族少女,要么穿越进入一个可能通过科举、武功等方式进入贵族阶层的家庭。女主角熟悉这一套等级秩序下的话语体系,并在其中寻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以《天启的悠闲生活》为例,主角顾猫儿在现代是个富庶家庭中的独生女,车祸穿越到异空间后,进入了一个类似于中国古代的架空历史之中。她出生时家庭贫困,但两个兄长都在读书,有望通过科举实现阶层跨越。顾猫儿作为最年幼的女儿,深受家庭宠爱,她外貌出众、才华惊人、为人处世大方得体。穿越前的生活经验和知识储备使她能够熟谙贵族阶层的行为方式、人际交往,作为少女却有成年人的稳重得体、思虑周到。随着兄长科举成功,家庭声望日 渐提升,机缘巧合路遇贵人,她的配偶门第也逐渐提升,最终嫁给了贵族嫡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在弗洛伊德看来,“力比多”可以用于解释个体自恋的成因,“力比多离开外部世界指向自我,就会导致自恋状态……自恋并不是倒错而是利己主义自我保护本能的一种力比多补充,可以说是每一个生物都具有的手段”。文本中给主人公安排了自恋的位置,因此让她回避了 同异时空的语言结构产生冲突的可能,所有的风险都被女主角的完美所规避,她们自然而幸运地进入了这一套话语秩序,成为等级制度下的得利者,成就了偶然性的而非制度性的个人自我实现。文本表面的语言符号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和女主角一起自恋、满足欲望的通道,但文本深处却是一道巨大的断裂,个人利己主义的欲望只能通过层层的偶然性加以实现。“自恋”也蒙蔽了读者对于女性真实处境的诠释,让读者能够龟缩到小说中去,实现虚假的欲望满足。也正因为如此,这种类型的穿越小说经常被称之为“爽文”,它最大的吸引力并不在于精妙的情节设置、叙述方式与文笔修辞,而内嵌于“自恋”的人物主体位置之中,因此这类文章创作门槛较低,成为网络之中大批量生产的文本类型之一。
在基于历史的穿越小说中,女主人公通常采用的是“灵魂穿越”的方式,即穿越者的灵魂附着在一个历史进程中既有的人物身上。正因为如此,穿越女从头到尾都是借用他人的身体、他人的身份,可以说她们带了一层面具在历史情境中行走。
清穿文(穿越到清朝的网络小说)无疑是流行时间最早、创作数量较多、影响力较大的穿越小说子类,其中金子2004年开始在晋江连载的《梦回大清》被视为清穿文的鼻祖,也是晋江创作较早、影响力较大的穿越小说,而桐华的《步步惊心》更是因为被改编拍摄成电视剧而成为清穿经典文本,这两本小说外加李歆的《独步天下》被称为清穿的“三座大山”。 清穿文能够成为第一批流行的历史穿越小说,有其独特的社会文化语境。近二十年来,作为重要大众文化产品之一的电视剧中有大量关于清朝宫廷历史题材的文化产品,无论是《宰相刘罗锅》、《康熙微服私访记》《铁齿铜牙纪晓岚》这些戏说类历史剧,还是《康熙王朝》《雍正王朝》这些正剧,甚至《还珠格格》这些借用清朝历史的偶像剧都曾红遍大江南北。可以说清宫剧开启了大众对于清代的文化想象,而清穿文则进一步让读者进入历史想象之中。
二十五岁的单身女性张晓,在一场车祸中穿越,成为了十三岁的满族贵族少女马尔泰若曦,这就是《步步惊心》的基本叙事架构。在基于历史的穿越小说中,主人公在穿越前后通常会有社会阶层的上下、社会性别的转换与社会资本的增减。在《步步惊心》中,普通白领穿越成贵族少女,进入了满洲贵族的日常生活之中,但从穿越开始若曦(张晓)便抱有悲观情绪,“许是知道绚烂已到了顶,以后的日子只有每况愈下”。这并非因为若曦难以在贵族世界中寻找到一个位置,而是她根据自己的历史知识,从自己的社会位置上预知了人生的未来境遇——作为八 阿哥的妻妹在权力斗争失败后可能面临的凄凉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