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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学与诗学交织中的 “自得” | 查洪德

文史哲杂志  · 公众号  ·  · 2025-02-01 1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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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自得”是中国学术与诗学的一个重要概念,产生于先秦,此后历汉唐至宋,人们以“自得”论学论艺,意义更为丰富。理学产生,“自得”成为理学家论学的核心概念,其意义也发生了多向变化。“自得”概念进入诗学,带着此前全部的词义发展,又有适应诗学的变化,因而诗论家笔下口中的“自得”,是一个涉及面很广的概念,表达了诗论家多方面的诗学主张,也与诗学中不少论题发生关联。考查“自得”概念的发生、衍变,以及作为理学、诗学概念的含义,具有重要的学术研究意义。

作 者 | 查洪德,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

原 题 | 论“自得”

原 载 |《文史哲》2013年第5期,第5 1-67

自得 是中国古代论学、论艺、论诗使用得相当普遍的一个重要概念,特别是在宋代理学产生后,理学家标榜其学为 自得 之学,其论学又贵自得, 自得 的使用频率就更高。南宋学者真德秀,一部《西山读书记》, 自得 一词就出现近百次。元代学者、文人使用 自得 一词普遍较多。明代陈献章,其使用 自得 一词的频率不下于真德秀,其他如方孝孺、杨士奇、王守仁等, 自得 都是他们著作中突出的高频词。于是,在宋以后的学术和诗学领域, 自得 遂成为一个特别重要的概念。但是,今人对 自得 概念的研究却很少。就笔者所见,有李春青《论自得 —— 兼谈宋学对宋代诗学的影响》(《中国文化研究》 1998 年夏之卷),张毅《 万物静观皆自得 ”—— 儒家心学与诗学片论》(《中国文化研究》 2002 年冬之卷)。两位的研究各有创获,但鉴于 自得 概念的重要性,运用的广泛性和含义的丰富复杂性,这一问题无疑还有继续研究的必要。

要认识诗学 自得 论,就必须先了解理学中的 自得 以及理学产生之前的 自得 概念,否则诗学中的 自得 概念无论如何都是说不清的。对 自得 作溯本探源的考察,是不可少的。

一、理学产生以前之 自得

自得 一词发源甚早,自先秦至宋代理学产生以前, 自得 一词一直被广泛使用。先秦时期已用以论学,后来又用以论艺。当然,在不同的语境中和不同的话语系统中,其含义是很不相同的。追述并理清其意义变化,对认识宋元人论学论诗中 自得 概念,是十分必要的。

1. 孟、庄之 自得

自得 一词,在战国文献中已经屡见。影响最大的,当属孟子之论。《孟子 · 离娄下》记孟子之言曰: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他讲的是为学的体验和达到的境界。由于孟子之论直接为宋代理学家所发挥,下文会较多涉及,此处暂不详述。先秦诸子中使用 自得 一词较多的是庄子,代表之论是说人应 自得其得 而不必 得人之得 ,如《庄子 · 骈拇》说: 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自适其适而不适人之适,自得其得而不得人之得,关注自我,身与心都着意获取自性的满足,不从人以失己。这是庄子的主张。到西晋人郭象注《庄子》, 自得 就成了核心词语。上海辞书出版社《哲学大辞典》解释郭象 自得 概念说:一是 指以安于本性为满足 ,一是 指一种无根据的变化,义近独化 。前一义,引《逍遥游》题下郭象注: 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 后一义,引《大宗师》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 一节注: 道无能也,此言得之于道,乃所以明其自得耳。自得耳,道不能使之得也。我之未得,又不能为得也。然则凡得之者,外不资于道,内不由于己,掘然自得而独化也。 郭象此注显然已不合庄子之意。在郭象看来,事物之变化既非人为,也非道的作用或遵循道的规则,而由于自身所具有的一种不可知的东西。 自得 之义,于是有些神秘化。但这种 自得 之义,对后世却颇有影响。

我们感觉孟子与庄子所言 自得 ,其义似乎颇不相同,但元代学者陈栎却看到了其相通或甚至可说是相同处,他说: 自得之说何昉乎?其殆昉于邹孟氏、蒙庄氏乎? 自得之则居之安 ,其论正; 得人之得而非自得其得 ,其论奇。趣若异,归则同也。 他解释这相同处是: 夫道可受而不可传,中必自得,外至斯能受 ,借以讲为学之内外关系。因为 ”“ 可受而不可传 ,所以 自得 就非常重要。所谓 不可传 ,其实道还是要传,只不过对于接受者来说,外有所受(外受)的条件是内有自得。自得为外受之条件,有自得,外受才有可能( 中必自得,外至斯能受 )。则所谓 自得 ,可以理解为自心的感悟和领悟。这种理解,显然受了理学的影响。

2. 屈原等以自足、恬愉为基本义之 自得

秦汉时, 自得 有最朴实之义,大致与自适、自安相近,是人个体心理感受的描述,心情愉悦而无闷,与 自失 相反。屈原《远游》: 漠虚静以恬愉兮,澹无为而自得。闻赤松之清尘兮,愿乘风乎遗则。 清人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卷五释曰: 自得,即恬愉之意。 …… 虚静而恬愉,无为而自得,正所为赤松清尘也,异乎迫厄而悲者矣。 所谓 清尘 ,即清静无为的境界,清高的遗风,高尚的品质。自得则清静无为,因而也宽闲自足,表现为怡然恬愉的心灵状态与境界。《礼记 · 中庸》说: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安分守素,无过当之求,则无往而不自得。此亦近乎自足之意。这一意义之 自得 ,一直用得很普遍,如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 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 此所谓自得乃不自失。这一意义逐渐由表示自足愉悦的心境向气象和境界演变,于是就与人的品格发生联系。王羲之《兰亭序》写兰亭会时之良辰美景,以及此时此境中的心境: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 快然自足 ,一本作 快然自得 欣于所遇,暂得于己 也表达这样一种情怀),自足也即自得。王羲之《兰亭序》实为《上巳日会兰亭曲水诗》序,王羲之本人诗有四言、五言各一首,四言诗有云: 欣此暮春,和气载柔。咏彼舞雩,异世同流。 此即所谓 快然自得 。明人叶盛推尊王羲之,以为前人不能理解王羲之之胸怀,说: 王右军羲之《兰亭诗》,有 咏彼舞雩 之言,亦可见其襟抱不凡。 咏彼舞雩,即《论语》所记曾点言志: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是儒家后学常赞赏的守素乐道,王羲之有如此胸襟,所以也盛称他 襟抱不凡 。后世儒者向往 咏彼舞雩 (或称 浴沂舞雩 )之气象,这些对后代诗学有着直接影响。

此一意义之 自得 ,还有负面义,《史记》记载: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窥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 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 此乃自满自溢,小人物小心胸,缺乏大心胸大气度,小有所得即自鸣得意。此一意义,后世也一直沿用。如元代杨弘道《优伶语录》所载故事,说在当年避兵逃乱时,遇一同路人, 不负不荷,若有余赍 怪而问之,曰: 我优伶也。 且曰: 技同相习,道同相得。相习则相亲焉,相得则相恤焉。某处某人,优伶也。某地某人,亦优伶也。我奚以资粮为? 言竟,自得之色浮于面。 此优伶之 自得 ,乃得意扬扬,神气十足,志得意满,有骄人之色。 自得 的这种负面意义,与学术和诗论中之 自得 ,关系不大。

3. 论艺之 自得

自得 一词进入诗学领域较晚,但进入书论画论却很早。唐人书论画论中已屡见,但其义却多有与先前不同者。有 自如 意,如唐人窦臮《述书赋》评梁尚书仆射瑯琊人王克书法: 名劣笔健,乃逢王克。通流未精,疏快不忒。犹腐儒宿士,运用自得。 自得即自如。又有 自放 义,如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记李灵省画: 李灵省,落托不拘检。长爱画山水,每图一幛,非其所欲,不即强为也。但以酒生思,傲然自得,不知王公之尊贵。若画山水竹树 …… 得非常之体,符造化之功,不拘于品格,自得其趣尔。 其为人之 落托不拘检 傲然自得 ,与其书之 不拘于品格,自得其趣 ,都有 自放 义。循规蹈矩不可能有艺术创造,故艺术的自得取向于打破成规,是很可以理解的。自放才能舒卷自如,翩然自得,形成自身特色,有超然之趣。所以,艺术的自得往往与超然之趣相连,表现为超越法度的自得。宋人所著《宣和书谱》如此评价释昙林书法:

释昙林,莫知世。贯作小楷,下笔有力,一点画不妄作。然修整自持,正类经生之品格高者。……累数千字,终始一律,不失行次,便于疾读。但恨拘窘法度,无飘然自得之态。然其一波三折,笔之势亦自不苟。岂其意与笔正,特见严谨,亦可嘉矣。

飘然自得 从自放来,其反面是 修整自持 拘窘法度 。不能 自放 就殊乏意趣。超越法度,舒卷自如,是为飘然自得。自放之义的 自得 ,也融入了诗学观念,诗学 自得 观念中往往有舒放不拘的含义。以自放为自得也不难以理解。所谓 自得 ,于道则为独特领悟,不滞碍,无羁绊。于技于艺,则超越法度,潇洒自如为自得。其精神还是相通的。总之, 自得 是一种境界,一种达于随心所欲的境界。

当然,论艺之自得,更多的时候还是独自有得之意。这一意义的自得,用于作书作画,指独创而不蹈袭前人,或超越师法达于独创境界;用于观书观画,则指自会于心,于所观作品之精神与妙处默契于心。 用清人金圣叹的话说,是为“妙手所写”与“妙眼所见”(《杜诗解·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前者如宋人米芾《画史》所论:“大抵牛马人物,一模便似;山水摹皆不成。山水,心匠自得处高也。”这里“心匠自得”是与模拟相对的概念,唯心有所得,不依傍他人,才可能有独创。又《宣和画谱》论郭熙画说:

郭熙,河阳温县人,为御画院艺学,善山水寒林,得名于时。初以巧赡致工,既久,又益精深,稍稍取李成之法,布置愈造妙处,然后多所自得。至摅发胸臆,则于高堂素壁,放手作长松巨木,回溪断崖,岩岫巉绝,峰峦秀起,云烟变灭,晻霭之间,千态万状,论者谓熙独步一时。

这段话对我们认识艺术的 自得 境界很有帮助,它描述了画家郭熙艺术境界提升的过程和阶段。最初他是院派画的画手,擅长山水寒林,由此得名。最初的风格当然也是院派的工致,是画形而不画意。此后在追求精深的过程中,学习和吸收了前辈山林画高手李成画法,在学习李成画的过程中,实现了突破和飞跃,达到了自得之境。 取李成之法,布置愈造妙处 是其画艺提升的又一阶段。突破法度达于自得之境是最高阶段。所谓突破,既突破自己,也突破师法,包括李成之法。取法李成,是郭熙画风和艺术之路的关键性转折。那么取法李成给他带来的是什么?据宋人刘道醇《宋朝名画评》记载,李成,营丘人,世业儒,自幼属文,能画山水树石,当时称为第一。 于画精通造化,笔尽意在,扫千里于咫尺,写万趣于指下 。又评曰: 李成命笔,唯意所到,宗师造化,自创景物,皆合其妙。耽于山水者,观成所画,然后知咫尺之间,夺千里之趣。 李成是一位儒士,其画法及作品,都鲜明地表现出文人画的特点。院派画重法,文人画主意。郭熙画法画风的转变,乃是由法到意的转变。他学李成,以画抒情达意, 摅发胸臆 放手 作画。前人评李成作画: 寓兴于画精妙,初非求善,唯以自娱于其间耳。故所画山林薮泽,平远险易,萦带曲折飞流,危栈断桥,绝涧水石,风雨晦明烟云雪雾之状,一皆吐其胸中而写之笔下。如孟郊之鸣于诗,张颠之狂于草,无适而非此也。 所描述的是突破形似与法度,达到 自得 境界后的状态:唯意所之,从心所欲,但见精神,不见法度。比之诗文,诗文以文字达意,但不离文字不在文字;画以形达意,不离形也不在形。得鱼忘筌,一切之形,都不过 寓兴 而已。这就是自得境界。画如此,诗也是如此。

观书观画,评书评画,所谓 自得 都是自会于心。宋高宗赵构评米芾书法与诗文说: 米芾得能书之名 …… 沉著痛快,如乘骏马,进退裕如,不烦鞭勒,无不当人意。 …… 昔人谓支遁道人爱马不韵,支曰: 贫道特爱其神骏耳。 余于芾字亦然。又芾之诗文,诗无蹈袭,出风烟之上,觉其词翰,迥有凌云之气。览者当自得。 按其说,观书观画观诗,都应如支遁之观马,离去形似,直取精神,同时也是超越凡俗,法眼独得。有一个比支遁爱马流传更广且更切于我们讨论的问题的典故,是《淮南子 · 道应训》所载九方皋相马,略去 毛物牝牡 所观者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 。凡眼所见,只是 毛物牝牡 ,是粗者、外者,法眼所见,乃 遗其所不视 ,只取气韵、精神、意思等。如此观书观画,方是 自得 。《宣和书谱》评岑宗旦之评书,也是如此: 取古之善书者自汉迄唐凡十有一人,为论以评其书 ,以为其评极为精到: 皆其自得于心,积学于外,而其吐论,所以不愧古人者。 观书观画如此,观诗也是如此。

自得 还是不缘师法的独自悟得。唐代书法家颜真卿与邬彤(邬兵曹)同学,而怀素则是邬彤弟子。文献记载颜真卿与怀素的对话:

颜太师真卿以怀素为同学邬兵曹弟子,问之曰:“夫草书于师授之外,须自得之。张长史睹孤蓬惊沙之外,见公孙大娘剑器舞,始得低昂回翔之状。未知邬兵曹有之乎?”怀素对曰:“以古钗脚为草书竖牵之极。”颜公于是佯应而笑,经数月不言其书。怀素又辞之去,颜公曰:“师竖牵学古钗脚,何如屋漏痕?”怀素抱颜公脚,唱叹久之。颜公徐问之曰:“师亦有自得之乎?”对曰:“贫僧观夏云多奇峰,辄尝师之。夏云因风变化,故无常势。又遇壁坼之路,一一自然。”颜公曰:“噫!草圣之渊妙,代不绝人。可谓闻所未闻之旨也。”

这里 自得 之意非常明确,即 师授之外 独自领悟所得。邬彤学草书于张旭,张旭告诉邬彤: 孤蓬自振,惊沙自飞。余师而为书,故得奇怪。 以及 公孙大娘剑器舞,始得低昂回翔之状 ,这些在张旭为 自得 ,在邬彤为师授。邬彤模仿古钗脚之状为草书之 竖牵 ,是其自得,而颜真卿认为不如模仿 屋漏痕 ,怀素为之叹服。而怀素之 自得 ,乃是由夏云变化,悟得草书之势,模仿 壁坼 即墙壁的裂缝作草书,极近自然。颜真卿叹服怀素之妙悟,更欣然于草书之妙悟自得,代有其人。

颜真卿、怀素之“自得”论已使人叹服,但理学产生以后,有人认为,这只是外在之得而非“自得于内”,故是浅层次的,朴素而未达于妙理的。我们读一下元代理学中人郝经《移诸生论书法书》关于书法“自得”之论,对比中立即能感受到理论的精粗之别。在郝经看来,学书要经过若干阶段,而“自得”是终极境界:首先,要历临秦篆汉隶,行草楷书,达到“超凡入圣”境界:“超凡入圣,尽弃畦町,飞动鼓舞,不知其所以然”,且进一步能“以正为奇以奇为正”,如此书法始备矣。但这只是“学之于人,非自得之于己也”。也就是说,“超凡入圣”非“自得”。第二阶段:“必观夫天地法象之端,人物器皿之状,鸟兽草木之文,日月星辰之章,烟云雨露之态,求制作之所以然,则知书法之自。”这一阶段,是取法自然而会于心,但“犹得之于外,非自得之于内也”。这一阶段如唐人所谓“内得心源,外师造化”,在唐人以为是“自得”,但郝经认为还不是真正的自得。真正的自得,“必精穷天下之理,锻炼天下之事,纷拂天下之变。客气妄虑,扑灭消弛,澹然无欲,翛然无为。心手相忘,纵意所如,不知书之为我,我之为书,悠然而化,然后技入于道。凡有所书,神妙不测,尽为自然造化,不复有笔墨,神在意存而已……万象生笔端,一画立太极,太虚之云也,大江之波也,悠悠然而来,浩浩然而逝,邈然无我于其间,然后为得已”。到此始为“自得”。 此所谓“自得”不同于唐人所说的创新,而是达到一种神化之境。到此境界,首先书家必须能从至高的哲学层次把握事物,穷究天下“理”、“事”、“变”;其次还要达到“澹然无欲”的人生境界,人与书融而为一,“悠然而化”;其三,到“自得”境界,书与我为一,我与天地为一,手下笔端,“不复有笔墨,神在意存而已”,写出的是我的精神,但不见我而唯见自然。他应该还有未说明的话,即这自然之精神乃是天理流行。

如上所述,理学产生之前的 自得 之论,其义已经相当丰富。除自满自溢之义外,大多含义为后来诗学 自得 观念所继承。理学产生,又给 自得 赋予了更丰富的意蕴,有些含义将 自得 观念提高到了更高的哲学精神的层面,亦多为后来诗学所继承。

二、理学 自得

诗学之 自得 概念主要源自理学,如果不了解、不理解理学之 自得 ,则诗学之 自得 将无由讲明。而明白了理学之 自得 ,诗学之 自得 可意到神会,触处而解。所以,这里将不惜笔墨,探讨理学之 自得 概念。关注点在宋代理学。

1. 自得乃 自得之学 ,言其学说不同于传统儒学

理学家标榜其学说为 自得之学 ,自称 为往圣继绝学 ,就是要表明,其说非得自师授,非得自书传,是 自家体贴出来 ,是超越前人的发明。理学开基者周敦颐不怎么使用 自得 一词,但后人评周氏之学为 自得 ,如说: 二程先生道学之传,发于濂溪周子,而《太极图》乃濂溪自得之妙,盖以手授二程先生者。 宋元之际家铉翁谈理学之发生,可以让我们了解那个时代,人们是如何以 自得之学 推尊理学的:

周子《太极图》,义理之宗也;邵子《先天图》,象数之源也。二子发前圣未发之蕴,海宇所共宗仰,人无异辞也。而朱汉上《易表》乃谓穆君伯长得二图于华山陈希夷氏,以《太极图》授周子,以《先天图》授李之才,之才传之邵子。则二图乃伯长所传于华山翁者。汉上之语,其征信乎?近世大儒,乃谓《太极图》周子自得之学,似不以汉上之语为然。

其实,不管两图是否陈抟所传,理学是 自得之学 ,在理学内部,则是无可怀疑之定论。理学以大胆的怀疑精神为先导,离传说经,不依傍前人,对经书作出不同于前人的独特解会,所谓 濯去旧见,以来新意 。其不同于 旧见 新意 ,乃其心自得。程颢说: 吾学虽有所受, 天理 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 自家体贴出来 ,就是 自得 。程颐《明道先生墓表》评价程颢的学术贡献说: 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 …… 先生生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 孟子辞世,虽有圣人之遗经在,但学者专于训诂而昧于义理。理学家出,才发明圣人之学于千年蒙昧之后。理学家所有这些宣称,都是要宣告,其学说不同于汉唐经学,不同于以往儒学,是他们自身的发明。后人也接受这一看法,如叶适说: 程氏兄弟,发明道学,从者十八九。 所谓 发明 ,即前人未明而使之明,前人未见至此乃见。如此便又告诉我们,学而 自得 ,是一个极高的境界,非普通学道者所能达到。《二程外书》记载:

南方学者从伊川既久,有归者,或问曰:“学者久从学于门,谁最是有得者?”伊川曰:“岂便敢道他有得处,且只是指与得个岐径,令他寻将去,不错了,已是忒大。若夫自得,尤难其人。谓之得者,便是己有也,岂不难哉?若论随力量而有见处,则不无其人也。”

自得者 应是学说的发现者和体现者,只有理学宗师,才能达此高度,不是一般 中人以上 者所能为。孔子曾说: 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 程颐如此解: 夫此非自得也,勉而能守也。 …… 以勉中人之学也。 在二程看来,能守而未化,是贤人境界,孔子所说博文、约礼的 君子 ,即属于这一境界。学而自得,是超越博文、约礼的高层次的境界。

理学家对他们的 自得之学 是非常自信的,程颢《秋日偶成二首》其二云: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他所 体贴 出来的天理,虽只有一个理,但体现于万事万物,故 万物静观皆自得 ,这种静观中的 自得 往往使他兴奋异常,如他曾说: 天地自然之理,无独必有对,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每中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这就是他 静观 中的 自得 。由于他 体贴 到的 ,既存在于自然的 天地有形外 ,又体现于人事的 风云变态中 ,此理此道,无所用而不周,无所施而不利,致广大而极精微,所以能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于是事物万变都可应对自如,且达到一种至高的人生境界,获得一种独立不倚的人格精神,故能历 风云变态 而展示 富贵不淫贫贱乐 之人格。达此境界,有此人格,称之为 豪雄 风云变态 ,乃万事万物变化的不同情状。荀子有言: 贫穷而不约,富贵而不骄,并遇变态而不穷,审之礼也。 (《荀子 · 君道》)王先谦集解引王念孙曰: 言遍遇万事之变态而应之不穷也。 以上可作为 万物静观皆自得 的基本理解,也可以作为对理学 自得 基本义的宏观观照。

2. 自得乃自心独得

自得之学 ,是由 自得 方式体悟得来的。从方法论意义上说,所谓 自得 ,乃自心感悟所得,不依师传,不缘传注,以心会心,独得于心。二程强调: 学贵于自得。得非外也,故曰自得。 这是一种高度概括的表述。南宋钱时就说得具体些了,他说: 学贵于自得。非自得,虽师友渊源,未免有差。 如上文所言,理学家认为,他们发明的,是圣人千年不传之绝学。圣人之大道,六经之精义,自孟子之死,千有余年,淹晦不明。所以对于千余年后的宋儒来说,既无处获取师授,也不能依赖传注,不能 得,只能 自得 ,只能自己从圣人遗经中体悟得来。北宋诸子周张二程,递相发明,终使圣学复明,是其自得。《宋史 · 道学传序》表达了这样的意思:此道 孟子没而无传。两汉而下,儒者之论大道,察焉而弗精,语焉而弗详。异端邪说,起而乘之,几至大坏。千有余载,至宋中叶,周敦颐出于舂陵,乃得圣贤不传之学 …… 张载作《西铭》 …… 然后道之大原出于天者,灼然而无疑焉。仁宗明道初年,程颢及弟颐实生,及长,受业周氏,已乃扩大其所闻 …… 于是上自帝王传心之奥,下至初学入德之门,融会贯通,无复余蕴 。这种说法似乎不合逻辑,但在儒家那里是完全可以讲通的。其思维方式,源于孟子。《孟子 · 尽心上》载孟子之言曰: 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孟子 · 告子上》又说: 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 圣学精义,不在传注,不在训诂,完全可能由心体悟而得, 求则得之 ,此为 自得 。在理学家的逻辑里,由于为学可不假外求,所以提倡自得;更由于圣人之学已千年不传,不能得自他人,故强调 学贵自得 。正如宋儒张载所言: 闻见之善者,谓之学则可,谓之道则不可。须是自求于己,能寻见义理,则自有旨趣,自得之则居之安矣。

强调 自得 ,即于默识心通中领悟义理,于是反对词章,反对训诂。程颐说: 今之学者有三弊:一溺于文章,二牵于训诂,三惑于异端。苟无此三者,则将何归?必趋于道矣。 在这三者之外,他还反对讲说: 说书必非古意,转使人薄。学者须是潜心积虑,优游涵养,使之自得。 文章、训诂、讲说,都会妨碍学者之自得,妨碍其对圣学真精神的体悟和领悟。文章之 ,训诂之 ,异端之 ,使学者心灵不能虚灵专一,干扰了对圣学精义的体悟,而讲说又会言不达意。强调 自得 ,就可以排除这些干扰。自得的关键在于 。《二程遗书》记载: 周伯温见先生,先生曰: 从来觉有所得否?学者要自得。六经浩眇,乍来难尽晓,且见得路径后,各自立得一个门庭,归而求之可矣。 伯温问如何可以自得,曰: 思。思曰睿,睿作圣。须是于思虑间得之。 ’” 在理学家看来,在孔子弟子中,没有留下学道心得的颜回,反倒是学道的榜样,是心会自得的模范。朱熹曾从二程三传弟子李侗问学,后来编《延平答问》记载他们之间的答问,有一处说到这一问题:

问: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熹窃谓“亦足以发”,是颜子闻言悟理,心契神受之时,夫子察焉,而于心有感发也。子夏“礼后”之问,夫子以为“起予”,亦是类也。但子夏所发在言语之间,而颜子所发,乃其所自得处有以默相契合,不待言而喻也。

此便是“自得”。“自得”的关键,不在言语的辨问与承传,而在于“心有感发”,在于“闻言悟理,心契神受”,在于与圣道的“默相契合,不待言喻”。这种契合,是对其根本精神的领悟,就知性的方面说,要离去文字,直取精神;就德性的方面说,要不泥于行迹的模仿,而得圣人之心。如果看古人怎么做,自己也怎么做,以为如此便是学古人,那只是守一节敦一行,这样的人都不懂得圣人之道。懂得圣人之道的人能够随时变易,中道而行。 若“古人而杀一不义虽得天下不为,则我亦杀一不义虽得天下不为。古人有高尚隐逸不肯就仕,则我亦髙尚隐逸不仕,如此等则仿效前人所为耳,于道鲜自得也。是以东汉尚名节,有虽杀身不悔者,只为不知道也”。朱熹批评这样的作为是“硬行”:“不明道理,只是硬行。”“他只是见圣贤所为,心下爱,硬依他行,这是私意。”

3.“ 既有诸己 习与性成 为自得

儒家之所谓学,主要是德性的,它是体悟的而非传授的,所以贵自得,即自身有得。真德秀《西山读书记》记张栻之言说: 学贵于自得。不自得,则无以有诸己,自得而后为己物也。以其德性之知,非他人之所与,非聪明智力之所可及,故曰自得。 所谓 有诸己 ,所谓 为己物 ,都指美好德行之为我所有,附于自身,成为个人品行的一部分。既 非他人之所与 ,不能从别人那里获取,父兄不能以授子弟,又 非聪明智力之所可 ;不是智力的认知活动,而是需要践履性的品德养成,故只能 自得 。从这个意义上说, 自得 是有得于自身,实现德行的自然提升。孔子论为学,说: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论语 · 雍也》)程颢以 自得 解释,说: 学至于乐则成矣。笃信好学,未如自得之为乐。好之者如游他人园圃,乐之者则己物尔。 这种 自得之乐 ,乃是在对圣人之道的体悟和践履中,实现了自身境界的提升,由此感到一种超然的精神快乐。或者说是在追求入圣境界(成贤成圣的终极追求)中有所得而感到的一种心灵快乐。这是宋代理学家特别是程颢一贯强调的。

“既有诸己”,也来自孟子所说的“反身而诚”。“诚”是宋代理学一个核心观念,周敦颐说“诚者,圣人之本”,“诚”是为做圣人之最高精神境界。所以,孟子所谓的“反身而诚”,在理学家看来,就是扩充自身本然之善使品行提高达到极高境界。这种品行的自然提高,始于“既有诸己”的自然获得,终于“习与性成”的真正为我所有。 这些也可以从历代儒者对孟子“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离娄下》)的解释中领悟。东汉赵岐注:“造,致也,言君子问学之法,欲深致极竟之以知道意,欲使己得其原本,如性自有之然也。”宋人孙奭疏:“此章言学必根源,如性自得者也。……言君子所以深造至其道奥之妙者,是欲其如己之所自有之也。……左右逢其原者,则理与万物得,性与万物明,取之左则左,取之右则右,无非自本自根也。故云取之左右逢其原。如此故君子所以学道,欲其自得之也。”所谓“如性自有”,“如性自得”,“如己之所自有”,全是就品行说的,朱熹注:“言君子务于深造而必以其道者,欲有所持循,以俟夫默识心通,自然而得之于己也。”也是同样的意思。程氏则说:“有德者,得天理而用之,既有诸己,所用莫非中理。知巧之士,虽不自得,然才知稍高,亦能窥测见其一二,得而用之……但不有诸己,须用知巧,亦有反失之。”“自得”乃德性的“有诸己”。如何才能“有诸己”?张载提出“知礼成性”,他解释《易传·系辞上》“成性存存,道义之门”说:“知及之而不以礼性之,非己有也。故知礼成性而道出。”程颐则使用“习与性成”命题,其《四箴》之“动箴”云:“造次克念,战兢自持;习与性成,圣贤同归。”朱熹认为,张载所谓“知礼成性”,即程颐说的“习与性成”。如何“习与性成,圣贤同归”呢?真德秀《西山读书记》引高登《修学门庭》的一段话,很能帮助我们理解:“凡为学之道,必先致诚,不诚,未有能至焉者也。何以见其诚?居处斋庄,志意凝定,不妄言,不苟笑。开卷伏读,必起恭敬,如对圣贤;掩卷沉思,必根义理,以闲邪僻。行之悠久,习与性成,便有圣贤前辈气象。”学而“既有诸己”,“习与性成”为自得,即通过学习获取某些美好的德行,这些美好德行稳固在自己身上,就如天性所有一样,如此为“自得”,也即“习与性成,圣贤同归”,如此才能达到学而自得的高度,才能体验“自得之乐”。

4. 自得乃独自悟得、自然有得

儒家讲为学,也重知性,所谓 自明诚,谓之教 自得 也有知性的一面。从知性的层面说,自得乃自心领悟所得,所谓默识心通,默会于心。这与上文讲 自得之学 不同,这里是宋儒诸子教人为学如何 自得 。程氏有言: 义有至精,理有至奥,能自得之,可谓善学矣。 ”“ 既有诸己 习与性成 为自得;体悟圣学之精义奥理,也是自得。重视 道问学 的朱熹论为学就关注了这两个方面,说: 人之为学,固是欲得之于心,体之于身。但不读书,则不知心之所得者何事。 在他看来,首先是 得之于心 ,而后才能 体之于身 ,则知性的 自得 与德性的 自得 一样重要。

这种自得,颇类禅的悟解,超越言语,直击精髓,或得鱼忘筌。重学问功夫的朱熹论读书自得,已颇有些近禅,他说: 看文字,不可恁地看过便道了,须是时复玩味,庶几忽然感悟,到得义理与践履处融会,方是自得。这个意思,与寻常思索而得意思不同。 重感悟的杨时,所言就更近于禅: 某尝有数句教学者读书之法云:以身体之,以心验之,从容默会于幽闲静一之中,超然自得于书言象意之表。 此处讲读书之法,是 不离文字 。而其读之之法,乃身体心验,静中默会, 超然自得于书言象意之表 ,是 不在文字 。可见他所谓自得,极类于禅之捷解。此是杨时之言,其实也是阐发程氏之意。二程曾说: 言不足以得意,得意则言可忘矣。非心自得之,终非己物。 不同的是,二程所言自得,乃由言得意,杨时连意也一并超越了。就终极的意义说,程氏所言 自得 的,也不是意,因为程氏所谓学,是境界的提升,是德行的获取。

如何才能超越语言直击精神呢?这里有一个例子,可能会对我们理解这样玄妙的命题有所帮助。《论语 · 公冶长》载子贡之言说: 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此话曾引起后人争论:孔子是不是谈论过 性与天道 。如果没有谈论过,这里却明说 夫子之言性与天道 。如果曾谈论过,为什么又 不可得而闻 ?所谓 不可得而闻 并不是他没有听到,而是没有可能听到。从子贡的角度说,他到底听没听到孔子讲 性与天道 ?似乎都是矛盾的。《二程粹言》有如此记载: 或问:性与天道,是诚不可得而闻乎?子曰: 可自得之,而不可以言传也。 他日谢良佐曰:子贡即夫子之文章而知性与天道矣。使其不闻,又安能言之?夫子可谓善言,子贡可谓善听。 ”“ 性与天道 是不可言传的东西,但它却可以包含在彰彰著明(所谓 文章 )的有关问题的论述中,学者可自我概括、归纳而得,即从具体可感的一般性言语中,领悟到抽象的、形而上的、难以言传的精神的东西,其意如 下学而上达 ,是为 自得 可闻 之言语为圣人之糟粕,精髓 不可得而闻 ,但可由 可闻 之言语悟得。所以程颢说: 性与天道,非自得之则不知,故曰:不可得而闻。

但理学之 自得 又不同于禅的悟解。其不同有两个方面:其一,所谓 自得 不是了悟,而是一种获得,也就是说,它不是悟得了某种妙理,而是由明而诚,获取了儒家所倡导的某种品行,这些品行附于自身,成为自己的德行。其二,它不是靠 ,而是一种涵养功夫。禅家之悟有顿有渐,理学也讲悟,但 自得 却不是悟,它讲究不离不弃的守持,在长期的守持后与身具化,所以它需要长期而从容的涵养功夫。程颐说: 学者须敬守此心,不可急迫。当栽培深厚,涵泳于其间,然后可以自得。但急迫求之,只是私己,终不足以达道。 这里又涉及 自得 的另一含义:自然有得。也附在这里说明。

自然有得包括两个方面,其一,它是自然获取的,不可急迫。宋儒常引西晋学者杜预的话加以说明: 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为得也。 对于学道的人来说,一定要有从容心态,程颢《秋日偶成二首》其二自言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在如此 从容 万物静观皆自得 。其二,这一自然进程排除人为的干预,反对以人的意志促进其进程或规定其日程。如程颐所言: 大抵学不言而自得者,乃自得也。有安排布置者,皆非自得也。

5.“ 自得者所守不变 ,表现为独立不倚的人格精神

二程有言: 自得者所守不变,自信者所守不疑。 自得 不仅关乎信心和信念,还关乎人格与境界。还要回到孟子关于 自得 的经典之论: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 宋孙奭疏: 居之安者,是使权利不能移,群众不能倾,天下不能荡是也。 其解 居之安 ,这也正如《孟子 · 滕文公上》所说: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程颢言: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大丈夫也好,豪雄也好,总之要不为形势所屈,不为外力所动。这一含义,也有很朴实的表达: 学要在自得。 …… 其自得者,虽甚人言亦不动。待人之言为是,何自得之有? 则理学家所标榜的 自得 ,包含着儒者不屈于权势,独立不倚的主体意识与人格精神,是超越于现实权势的一种自我价值认定。推之极端,则是道统高于皇统的高自标置。程颢写 万物静观皆自得 的《秋日偶成》诗,宋人熊刚大有注: 此篇形容心体高明,超乎天地万物之上,外物不足为累。

自得 又是儒者一种高明、从容优裕、自然洒脱之气象。朱熹、真德秀等曾反复论说,见《朱子语类》卷四十、真德秀《西山读书记》卷三十二《圣贤气象》等,此处从略。

总之,理学家使用“自得”一词,极大地扩展了“自得”的含义。两宋之后,理学影响诗学,不少理学概念进入诗学,“自得”便是其中之一。元代诗学中“自得”观念,就是吸收了理学及其以前的“自得”观念而形成的,其含义极其多样

三、诗学 自得

在宋儒那里, 自得 需要一个 潜心积虑,优游厌饫于其间 的过程,是一个自然而从容提升的过程,不能急迫,不能有主观意志的介入,其关键是 默识心通,自然而得 自得 又是内在的自然领悟而非由外在的习得,是自然的获取而非着意的安排。由于 自得 所得的对象属于德性的而不仅仅是认知的,所以它不是一个求知的追寻过程,而是一个人生的、生命的体认过程,是一个人格完善的过程;又因此这一过程不能是急迫的,而只能是从容的、悠然适然的。并且这一体认过程又是超越具体知识、超理性的,近于妙悟与玄解的。所以,宋元人创造了 从容自得 雍容自得 悠然自得 翛然自得 萧然自得 超然自得 泰然自得 陶然自得 畅然自得 酣然自得 适然自得 恬然自得 怡然自得 等等情趣化、情绪化的概念,使得这一命题在人们的观念中向情趣化演进,逐渐进入文学领域,成为一个文学的特别是诗学的命题。在诗学领域,人们常使用 自得之趣 自得之妙 之类的表述。而 自得之趣 自得之妙 ,涉及到了诗学的多个方面。探讨诗学之 自得 ,着眼点在少为人所关注的元代诗论。

在展开论述之前,我们先引一则材料作一总体感受。元末罗大巳有论:

诗本性情者也,夫中人之性情,不能不有所偏。随其所偏,徇其所至,则溢而为声音,发而为言笑,亦各有自得之妙焉,是岂可以人力强同之哉?……以是知学诗者,固当以涵养性情为本,而不当专求工于词也。而近年以来,江湖作者,则往往托以音节之似,必求工于词而不本于性情,譬之刻木为人,衣之宝玉,面目机发,似则似矣,被服瑰奇,美则美矣。然求其神情色态,出于天然自得之妙者,终莫知其所在也。……不拘拘焉拟规以为圆、摹矩以画方,而自得之妙,固在言外。

此一则材料, 自得之妙 反复出现,涉及到了诗学的多个方面。可见,元人以 自得 论诗,在多个方面体现了论者的诗学主张,其对诗学精神的影响,也是广泛的。

在宋代之后,元人以“自得”论学、论诗、论艺,都有新的理论贡献。其论诗,除理论贡献外,还有反模拟,反对诗歌的世俗化、工具化、商品化的时代意义。

1. 元人对 自得 论的全面推进

继宋之后,元人使用 自得 观念更为普遍,用以论学、论诗、论艺。只论 自得 的专题文章,元人就有多篇,这是宋代没有的。元人以自得论学、论艺,都有超越前人的发明。如论学,阐发自得乃 自然有得 之意,吴澄之说就极透脱,其《自得斋记》云:

孟子之言“自得”,亦谓自然有得云尔。何也?天下之理,非可以急迫而求也;天下之事,非可以苟且而趋也。用功用力之久,待其自然有得而后可……优柔而求者不以速而荒,使之不知不觉而遂所求;厌饫而趋者不以馁而倦,使之不知不觉而达所趋。若江海膏泽之浸润者,渐而不骤也。逮至胶舟而遇初冰之释,解牛而遇众理之顺,则胶者涣然而流动,解者怡然而悦怿,无所用其功力矣。此之谓自得。……君子固欲深造也,岂能一蹴而遽造于深也哉?其必进之以渐而待之以久,夫思之思之又思之,以致其知,以俟一旦豁然而贯通;勉之勉之又勉之,以笃其行,以俟一旦脱然而纯熟。斯时也,自得之时也。

读此论,真有拨云见日之感。宋人相关论述终不免雾里看花,吴澄之论则豁然开朗。并且,他描述的是一个造道的过程,这一过程既是认知过程,也是道德人格的完善过程,又是审美的感受过程。他所描述的,还是一种境界,一种意趣,一种人生体验,其中便体现了道德人格的追求,充溢着真和善所难以包容的审美体验,那种 怡然而悦怿 的心灵感受,正是在审美中识理见性造道,实现人格精神的超越。这一切都是自然的而非人为的,自在的而非安排的,是沉浸其中、物我混融的而非对象化认知的,是感悟的而非理解的,所谓的 豁然而贯通 脱然而纯熟 ,都是妙悟的而非逻辑的,是充满诗性的。读者完全可以由他所论为学之自然有得,迁移至诗本天然、妙手偶得,因而感悟诗学之自得。

宋儒强调为学之自得乃独得义理,以区别于词章之学、训诂之学。体认义理,得圣道之精,是为自得。 元人胡祇遹说:“记问辩博,缀作铺张之学易;沉潜体认,深造自得之学难。学圣人之文华也易,得圣人之纯粹也难。今人下笔数千言,尽非己意,不过剽窃掇拾,解红为赤,注白为素而已。一过目则破碎陈烂,已令人厌恶。”这层意思,宋儒未明言,胡祇遹揭明之,也给人以朗月当空之感,并且让我们充分理解,经学到唐代以后,传统的治学方式若不打破,传统的思维方式如不改变,不从经义的独自悟解中发现新意,则经学必然由僵化而死亡。记问辩博,只是机械接受;沉潜体认,则得其精髓。记问辩博,仅得其言辞;沉潜体认,则心与理融,得其义理。弃旧图新,是经学历史发展的必然,“自得”之学必然应运而生。这也更让我们理解,处在唐诗之后的宋代诗学,面临着与经学同样的困境,要寻求突破,因此与经学一样必须提倡“自得”。而诗学发展到元代,寻求突破的要求更为强烈,“自得”便成为标举得更高的旗帜。

自得 论艺,更达到了超越一切前人的高度。艺术的至高境界是 自得 。如何理解 自得 ?在元人黄溍看来,不是前人所说的独创、自如、超越法度,而在于把握 天机之精 ,如此方能 造乎自得之妙 。其《唐子华诗集序》云:

荀卿子曰:“艺之至者不两能。”言人之学力有限,术业贵乎专攻也。若夫天机之精,而造乎自得之妙者,其应也无方,其用也不穷,如泉之有源,不择地而皆可出,岂一艺所得而名欤?且声之与色,二物也。人知诗之非色,画之非声,而不知造乎自得之妙者,有诗中之画焉,有画中之诗焉,声色不能拘也。非天机之精而几于道者,孰能与于此乎?……盖其诗即画,画即诗,同一自得之妙也。荀卿子所谓不两能者,特指夫艺而言之耳,讵为知道者发哉?

所谓 天机 ,出自庄子的名言 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庄子 · 大宗师》)。天机,即天赋的灵明精识。黄溍在这里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如何在更高的层次上把握艺术,即超越技与艺的层面,把握其根本的艺术精神。他认为,如能达到 天机之精,而造乎自得之妙 的高度,就能 其应也无方,其用也不穷 ,贯通所有之艺而不为任何一艺所束缚。这样的人,其实就是对道有很好的把握,达到了自得之妙的人,即 天机之精而几于道 的人。换用程颢的话,其实就是要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达到《易传 · 系辞上》所言 不习无不利 的境界,如此便能 无所用而不周,无所施而不利 。黄溍此论所包含的思想,非 技进于道 所能涵括。天机精者,按庄子之意应是天才,黄溍这里是指能够从 即哲学形而上层次上去把握事物的人。与 的高层次相对, 是形而下的、低层次的,不同的 当然各具个别性,逐一去认识和把握将不胜其烦,也非一人有限精力所能胜任。而各种 中都体现了共同的艺术精神,即 ,把握了这形而上的 ,也就把握了各种具体的 的精神和灵魂,就无适而不可。从道的高度去把握 ,把握其艺术的真精神,如此而 造乎自得之妙 ,就能超越 艺之至者不两能 之局限而进入更高的艺术精神境界,此为 自得 。黄溍以为,如此由 把握 ,反过来则 可入于 ,则艺术家也是哲学家。所以,他在这篇文章的最后说,如唐子华这样的诗人、画家, 易其事而为之,则老聃、列御寇之徒矣 。若能 天机之精,而造乎自得之妙 ,不仅能够做到身兼多艺,而且能够成为老子、列子那样的哲学家。

2.“ 自得 是无适而不自足的人格境界,延伸为或和易或超然的诗歌气象

孟子谈士人之修养说: 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 并说: 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 赵岐注: 嚣嚣,自得无欲之貌。 孟子所说 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孟子 · 尽心上》),就是 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 的表现,按照赵岐的解释,就是 自得无欲 ,是儒者也是诗人的一种气象和境界。元代大儒吴澄有《书嚣嚣序后》,说:

金溪余国辅为其叔弟国瑞作《嚣嚣序》曰:“嚣嚣云者,内乐重,外乐轻。穷达得失遇否,不足易其中心素守。优游委蛇,休休然,怡怡然。”予读至此,为之废书而叹。呜呼!国辅之识,固造于是乎?朱子以“自得无欲”四字推广“嚣嚣”之训释,国辅乃以三十字描写自得之气象,旨哉言乎?

吴澄特别赞赏余国辅对自得气象的描述,即 内乐重,外乐轻。穷达得失遇否,不足易其中心素守。优游委蛇,休休然,怡怡然 。这三十个字,我们也应该用心体会。由于无欲,故无往而不自足,内心充实,不为外力所动,故无愧怍,无歉然,所以能休休然,怡怡然。 休休然 ,有形容宽容、气魄大之义,又形容人之安闲、安乐之貌。 怡怡然 ,为和顺之貌,安适自得之貌,怡然和悦之貌。这就是吴澄心目中的 自得气象

自得 有关的儒者气象,又有浴沂舞雩,即《论语》所记曾点言志。宋人赵顺孙评曾点: 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 ”“ 各得其所之妙 自得之妙 的另一种表述。南宋大儒张栻则以为, 其鼓瑟舍瑟之间 已可见从容不迫之意 。而舞雩咏归,更见 其中心和乐,无所系累,油然欲与万物俱得其所。玩味辞气,温乎如春阳之无不被也 。这种气象,也为后代包括元代文人所追求,如元人魏初《西溪王公真赞》赞王公有大贤气象: 如玉之润,如春之薰,自得之天也。

这些充满诗意的表述,很自然地就被用于论诗。元代诗人追求如此儒者气象,诗人之气象也就成为诗之气象。如蒲道源《悠然堂记》言悠然堂主梅隐先生何坤章: 或振履而歌,或举觞而娱,不见有毫发勉强不自得之意,不几于曾点氏之识道体,悠然直与上下同流之气象欤?则其独得之妙,又岂可以 见南山 之意而浅观之哉? 说何坤章如曾点 上下同流 之气象,非陶渊明 悠然见南山 之气象可比。元代理学家们谈其 自得气象 ,也都诗化了,用完全诗化的语言来表达。与许衡并称南北二许的许谦,就自称 虽无 吟风弄月 自得之乐,亦有 傍花随柳 适情之游 吟风弄月 源自程颢,他说自己 自再见茂叔(按,周敦颐字茂叔)后,吟风弄月以归,有 吾与点也 之意 傍花随柳 ,出自程颢《偶成》诗: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 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元代诗风从容和易的大趋向,就是追求 自得气象 的结果。

3.“ 中必自得,外斯能受 :诗学之内外关系论

上文已经提到,学者陈栎的《自得楼诗序》是一篇非常重要的专论 自得 的文章。文章首先举孟子与庄子两人的代表性论述: 自得之则居之安 得人之得而非自得其得 ,以为两人之论 趣若异,归则同 ,然后发表议论:

夫道可受而不可传,中必自得,外至斯能受,否则如珠玉投于暗,而责其不吾受,如之何其可也?是故必有胸中之丘壑,而后能得丘壑之丘壑;有胸中之风月,而后能得风月之风月。……彼不能自得之者,我自我,物自物,虽建齐云落星之楼,则以目力所极疆界之,吾惧万象之偃蹇,骄莫随也。

道可受而不可传 ,这是学贵自得的理论依据。但他并没有完全认同孟子的 不假外求 ,而是从内外合一之学的理论出发谈 自得 中必自得,外至斯能受 ,内是根据,外是条件,有内部的自得方有外在的接受。推而广之,人内在的基本素质,决定了对外在之物的感悟和接受。将这样的认识推广于诗学,首先,有诗人之情趣,有诗人之眼光,才能感受和发现自然与生活中的诗情诗趣。无此情趣与眼光,即使满天诗情,也只能如明珠暗投,不能发现,不能接受。如此只能 物自物,我自我 ,无感发,无触动,当然也就没有诗。其次,按此理论,可以把诗人人格、胸怀、境界与外在感发之间的关系讲得很透彻: 是故必有胸中之丘壑,而后能得丘壑之丘壑;有胸中之风月,而后能得风月之风月。 同样的时代,同样的自然,由于诗人的心胸、才力不同,写出的诗就有不同的境界与气象。宋人蔡绦《西清诗话》有一段话,以往百读不解,在现在的语境中读,则涣然冰释:

作诗者,陶冶物情,体会光景,必贵乎自得。盖格有高下,才有分限,不可强力至也。……少陵、太白,当险阻艰难,流离困踬,意欲卑而语未尝不高;至于罗隐、贯休,得意于偏霸,夸雄逞奇,语欲高而意未尝不卑。乃知天禀自然,有不能易者。

这段话显然是建立在内外关系理论基础上的:内有自得,外斯能受,内得决定外受。诗人人格、心胸、才力,决定了诗人从外物感受所得。以诗心陶冶物情,体会光景,自有所得,是为 自得 。同样的物情,同样的光景,在不同人有不同感悟。诗之高下,由此而分。人格高,才识高,所得不俗,诗自然高;反之亦然。上文所引罗大巳之论,也涉及到了这一问题。不过他的认识,与一般论者不同。一般认为,内有自得者格自然高,内无自得者则卑下。罗大巳则认为 夫中人之性情,不能不有所偏 ,但所有人都能 各有自得之妙 ,因而诗表现出不同风格。推而论之,当是自得高则高,自得卑则卑。内中和则中和,内偏执则偏执。

4. 自然有得: 人间好语无非悠然自得于幽闲之表

为学要自然有得,为诗也讲自然有得,两者有所同有所不同。同者,两者都主张排除人的意志的有意介入,所得应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不同者,为学之自然有得,如吴澄所言,是 进之以渐而待之以久 以俟一旦豁然而贯通 ,不急迫,不限程,不躐等,不设定目标,所谓自然,是一个自然的进程。为诗则不同,诗意之获取,乃无意为诗而诗自得。按刘将孙《本此诗序》所言, 古今诗人自得语 ,乃是 出于情性,哀乐俯仰,各尽其兴 ,是 无非悠然自得于幽闲之表 者,无意为之,得自自然。人为地改变这种不知其所以然得来的天趣语, 锻炼夺其天成,删改失其初意 ,是对诗意的破坏,是 诗气之所以不昌 的原因。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一段评诗之语,在元人中颇有影响。苏轼说:

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锺、王之法益微。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固已至矣;而杜子美、李太白以英伟绝世之资,凌跨百代,古之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哀矣。

今人论诗引苏轼此语,往往略去论书一段,读来殊为模糊。后半论诗,有些话承上省略了,所以必由上至下完整读来,才能明确理解。苏轼所崇尚的魏晋高风,其实就是脱落畦径,超越法度,于萧散简远中见自然妙趣。在苏轼看来,李杜之英绝,与魏晋之高风,其区别就在于是否有意为诗,在于是否讲究法度,能否越法度而任自然。这层意思,朱熹曾一语点破: 若但以诗言之,则渊明所以为高,正在其超然自得,不费安排处。

在元人诗论中, 自然有得 与天然成就有着密切的关系。元代诗论家论自然天成,有时可以明确感受到 自然有得 观念的影响,感到其论与 自然有得 精神的相通。兹举牟巘《怡云说》为例:

空隐谷公号梅方者,自长兴得来,为之喜。出其诗编,见上有“怡云”字,尤为之喜。师居浮云之山,其心漠然无所起,其容淡然无所滞,其意怡然无所忧,其诗盖亦似之,不刬刻,不推敲,不心而擢胃,信乎有得于怡云者也。然隐居不屑于持寄,梅方之云,乃托于诗,流旷逸之地,如予之昏眊鄙朴者,亦得而玩之,何耶?梅方曰:“吾终日吟诗,而吾诗未尝作也。到处见云,则吾之云未尝出也,又安知自之与他?”予笑曰:“然子之诗曰‘山好野云多’,高卧白云,归而求之可也。此真用意会心句也。”

自然有得 外,这段话还表达有怡然自得、从容自得、超然自得、自得无欲等意思。虽未言自得,而满纸自得之意。

5. 自心独得: 文章以自得、不蹈袭前人为贵

论学之 自得 ,有不依师传,不缘传注,以心会心,独得于心之意。与此相关,论诗之自得,也贵独创。模拟与蹈袭,皆非自得,或者反过来说,倡导 自得 ,就是反蹈袭、反模拟。王恽论书论画论诗论文均力倡自得,他认为,有创新才有 自得之趣 。其《玉堂嘉话》卷二记其前辈文人王磐论文之语说: 文章以自得、不蹈袭前人一言为贵。曰 取其意而不取其辞 ,恐终是踵人足迹。 王恽持这一理论评文,说: 析理知言,择之精,语之详,浑涵经旨,深尚体之工,刊落陈言,极自得之趣。 他也以此评书画: 书与画同一关纽。昔人谓学书者苟非自得,虽夺真妙墨,终为奴书。余于画亦然。 自得 则无自我,模拟他人,终是 踵人足迹 ,不免为奴。和其他朝代一样,元代诗人和诗论家也企图在学习前代的基础上超越前代,形成自己时代诗歌的独特风格。元代诗坛以宗唐学古为尚,但如何学唐,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时人李存在为张伯远的诗集所作的序里,记录了张伯远的一段话和李存对这段话的评论: 伯远每曰: 诗之流固尚矣,而世之言诗者,孰不近曰李杜?往往随声而和,逐步而趋。今吾之诗,非不以李杜为师,然非李非杜,殆吾语而已矣。 不知者以其言为狂诞,知之者盖信其深有所自得也。 拜倒在伟大诗人李杜脚下,所谓学李学杜,就是 随声而和,逐步而趋 ,模声拟形,如优孟学孙叔敖衣冠, 涵泳变化,优孟似叔敖矣 。这是一些人的做法,也是一些人的习惯。有见识的诗人和诗论家是反对此论的,他们主张 以李杜为师,然非李非杜,殆吾语而已 ,是为 自得 。不过,模拟甚至蹈袭之病,在当时是普遍存在的,于是反模拟反蹈袭,也就成为元代诗学很强的声音。元后期的赵贽就批评元诗缺乏创新,他在为诗人贡师泰《玩斋集》所写的序中说:

诗道至宋之季,高风雅调,沦亡泯灭,殆无复遗。国朝大德中,始渐还于古,然终莫能方驾前代者,何哉?大率模拟之迹尚多,而自得之趣恒少也。间尝观诸二三大家之作,犹时或病之,况其它乎?先生之诗,雄浑而峻拔,精致而典则,不屑屑于师古,而动中乎轨度;不矫矫于违俗,而自远于尘滓。才情周备,声律谐和,斯盖所谓自成一家之言者也。

他认为,宋末诗歌之弊达到了极端,入元,诗学走向复兴,但起码到宋亡入元后二三十年的成宗大德时期( 1296-1306 ),诗歌还没有到达理想的水平,其原因就在于 模拟之迹尚多,而自得之趣恒少 。若就一个诗人来说,要自成一家,就必须有 自得 ,即独创。有意义的是,他提倡 自得 ,反模拟而倡独创,并不同于一般所说的创新,而是坚持自我,既不着意师古,也不着意求新,在坚持自我中有得,自然形成自己风格,如此 自成一家之言 。这与宋人在唐人之后着意求新求变是不同的。蹈袭自是诗之弊,一味求新也是诗之弊,这是元人借鉴宋人之失而得出的认识,并非赵贽一人所独有。早在元前期,学者兼诗论家吴澄就有明确表达,他说: 黄太史必于奇,苏学士必于新,荆国丞相必于工,此宋诗之所以不能及唐也。 所以他主张,诗要超越前人,还是坚持自我,自然有得,形成自我风格, 奇不必如谷,新不必如坡,工不必如半山。性情流出,自然而然。充其所到,虽唐元白不过如是 。元人此论,既反对蹈袭与模拟,又能避免为求新而求新之弊。

6. 超越法度而有自得之妙

此与前人论艺 自得 自如 自放 意应有渊源关系。艺之精者,有自得之妙。此所谓 自得 ,相对于严守法度而言。任何艺术,不自法度入,则无规矩准绳;拘于法度,则将死于法下。循法而入,由法悟理,心悟理融,方有自得之妙。包括诗歌在内的一切艺术,其自得,其独创,其精神,往往表现为超越法度的自得。元人胡祇遹晚年再见当年元好问的书法作品,感慨颇深,就此引发一段议论,并由书法推及诗文与画,他说:

诗文字画,不学前人,则无规矩准绳;规规于前人陈迹,则正若屋上架屋。仆自儿童时,见先生酒间得笔,不择美恶,漫不加意,十幅一息,迅若掣电。当时止知喜其神速飘逸,先生胸中自得之妙,则不知也。近年来,时时复见先生墨妙于河东士大夫家,每一展卷,觉尘俗鄙吝,涣若冰释。此又非书奴辈所知也。

古人常以 屋下(上)架屋,床上安(施)床 来比喻无谓重复而无新意。元好问是胡祇遹仰慕的前辈长者,这种仰慕体现在各个方面,学问、诗歌、书法,都是具体的,贯穿于这些具体才学中的,是对其人格精神的敬仰。胡祇遹早年见元好问作书,不能感悟其中所体现的 胸中自得之妙 ,即书法中体现出的独特的人格精神、风神面貌,老来再见,感触颇深, 每一展卷,觉尘俗鄙吝,涣若冰释 。其精神入人之深,可以想见。而这精神,绝非规规于法度的抄书匠所可有。正因为超越法度,心至手应,面目精神具出,才有自得独到之妙。

由于 自得 有超越与略去法度之意,所以自得之作,主神重意。既与规规法度相对,也与工巧细密相对。还是这位胡祇遹,他论画说,士大夫画(今人称之为文人画)与画工画的区别,就在于是否有自得之趣。从画面看,其直观的区别就在于是追求浑全气象还是专事细密,其《跋贺真画》云:

士大夫之画如写草字,元气淋漓,求浑全而遗细密。画工则不然,守规导矩,拳拳然如三日新妇,专事细密而无浑全之气。贺真画,岩树苍老,固阴冱寒,与夫野桥平远,塞门隐见,胸次自得之浑全;殿阁界画,近林梢际,尽细密功夫之巧。置之能品可也。

山水风景,见文人之精神意趣,以写意为主(界画当别论)。要不依傍前人,自会于心,得心应手,自成妙趣。画如此,诗更是如此。罗大巳为郭钰《静思集》作序,认为郭钰诗,既学唐人规矩,有不为规矩所拘, 不拘拘焉拟规以为圆、摹矩以画方 ,故有 自得之妙 。宋人论诗,已经讲究 活法 ,要如宋人胡仔评东坡词: 绝去笔墨畦径间,直造古人不到处。 又如清人黄来《赠家尊古》诗所言: 脱略绳墨迹,规矩出自然。 这是中国诗学一以贯之的追求。元人以 自得之妙 论之,有其独特的会心之处。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以 自得 论,法当为我所用,不管是对 的选择和运用,还是对法度的超越,都以我为主。元人郝经论文,就坚决反对 以文从法,一资于人而无我 ,而主张 无意于法而皆自为法 法在文成之后 。这其实是超越法度而求 自得之妙 的很好表达。后人评价元人之诗,也有此论,如清代四库馆臣评元人叶颙诗,就说: 其诗写闲适之怀,颇有流于颓唐者,而胸次超然,殊有自得之趣。天机所到,固不必以绳削求。 自得之趣 ,首先由于 胸次超然 ,无尘俗气,其次则因其得自自然,发而自然。当心与境会,天然妙语,随机而至。不为法度所拘,不为绳墨所限。故评其诗, 不必以绳削求 ,不以不合绳削为病。

诗超越法度,脱落绳墨,得天然妙趣,必有不可言传之妙,故论诗者多谈 自得之妙 。元儒陈栎论为学说: 所谓自得之妙,在各人自得,言不尽意,难以语人也。 元明之际的刘基评郭文德诗 不尚险涩,不求奇巧。惟心所适,因言成章。而其自得之妙,则有人不能知而己独知之者 。此其自得之妙,乃超越法度,随心所欲,而有神来之笔。自心有知,难以言传。陈栎《自得楼诗序》说: 自得之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非人所能与,亦非人所能窥。 作诗如此,读诗也是如此。元好问曾说,好的诗词,品读而得言外之意、意外之味,其会心之处,难以言传: 含咀之久,不传之妙,隐然眉睫间。惟具眼者乃能赏之。古有之: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味。

除上述所论者外,元人以 自得 论诗,还有多方面的含义。

自得之趣 的风格取向是从容、萧然、幽淡,认同魏晋高风。如郝经《素庵记》所云: 曳屣击藜,摅泄运化,吟咏情性,从容自得,翛然天壤之间,而寓其天趣。 元末诗人傅若金评诗,以 幽澹闲远 异乎流俗 者为 有自得之趣

又好诗乃诗人自得语,是超功利的,是美的。刘将孙说: 人间好语,无非悠然自得于幽闲之表 ,但有人作诗 仅以为禽犊 ,以诗为求禄进身之具,刘将孙是鄙弃和反对的。刘将孙的 自得 论,具有反对诗歌世俗化、工具化的意义。

元人又爱用 鸢飞鱼跃 表达 自得 之趣,人各得其性为 自得 ,用于诗歌创作,则人各本其真实性情的自然表露为 自得 鸢飞鱼跃 出自《诗 · 大雅 · 旱麓》: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 宋人范处义《诗补传》卷二十二解释说: 鸢之飞以戾于天,为得其性;鱼之跃以在深渊,为得其性。乐易君子,作成人材,使之遂性,犹鱼川泳而鸟云飞,盖其乐易之德,不拂人之性,故能使之各得其所也。 所谓自得,乃各遂其性情之真。西晋郭象解《庄子》,就以 物任其性 自得 ,与此义也是契合的。各遂其性情之真,对于诗歌,当然是极其重要的。

“自得”概念先秦时即已存在,并具有多方面的意义。此后历汉唐至宋,人们以“自得”论学论艺,意义更为丰富。理学产生,“自得”遂成为理学家论学的核心概念,其意义也发生了多向的变化。“自得”概念进入诗学,是带着此前全部的词义发展,又有适应诗学的变化。故元代诗论家笔下口中的“自得”,是一个涉及面很广的概念,表达了诗论家多方面的诗学主张,也与诗学中不少论题发生关联。考察其各方面的含义,对于了解元代诗学,进而了解中国诗学,是很有必要的。而其所显扬的自然与自我意识,则是元代诗学中很值得重视的精神。明清两代,“自得”概念使用得更为广泛,其意义大致沿宋元而来。

责编 | 刘 培

审核 | 邹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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