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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绥铭:没有“同志”的1993年 | 故事学院

有故事的人  · 公众号  ·  · 2017-11-18 21:46

正文

在1993年初的时候,中国不但没有任何同性恋的组织,没有任何一个“出轨”的“同志”,而且就连“同性恋”这个词汇也非常不普及。绝大多数异性恋者,包括许多同性恋者都不知道这个称呼,更没有这样一个分类的概念。男男性行为就算是发生在他们身边他们也不会察觉。

本文配图皆来自电影《东宫西宫》剧照


作者:潘绥铭

(中国人民大学性社会学研究所荣誉所长)


没有“同志”的1993年

 

在1993年初的时候,中国不但没有任何同性恋的组织,没有任何一个“出轨”的“同志”,而且就连“同性恋”这个词汇也非常不普及。绝大多数异性恋者,包括许多同性恋者都不知道这个称呼,更没有这样一个分类的概念。男男性行为就算是发生在他们身边他们也不会察觉。

 

例如,我在x x饭店对面的小树林里调查的时候,有一对男女路过看到一个个男人零零散散地傻站在那里,那个女的非常奇怪就问那个男的:“他们在干什么?”那个男的看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地说:“练气功。”

 

后来,一位“同志”为了向我证明异性恋的浑然不觉,带我到x x x公共厕所(当时在圈子里是很出名的寻找伴侣的场所)进行观察.结果我看到,在长达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先后进来的将近20个男人,没有一个怀疑过,就在他们眼皮底下,一对“同志”正在“做事”。

 

尤其是,我开始做调查的时候,既不认识“同志”,也不知道他们的活动场所,全靠昊宗健迈开第一步:他当时是北京一所高校的马克思主义专业的讲师,业余热爱性研究,与我一起写了一系列性文化的短文发表在《南方周末》上。他当时恰好有一位男性朋友是同性恋而且对他坦承了,然后又介绍了几位同性恋朋友给我们。

 

其中有一位姓徐的30来岁的男人,当时在圈子里很出名,见多识广,自己也曾写过关于北京男同性恋的文稿。据他自己说(未经核实),有一本书,就是主要依据他的讲述。小徐给我们详详细细地介绍了北京男同性恋的“点儿”(相会场所)的分布与概况,还亲自带我们去远远地观察过。但是非常可以理解的是,无论小徐还是当时我们认识的其他“同志”朋友,都不肯给我们介绍任何调查对象。其理由也非常自然:“我不能给一个圈外人做担保。”

 

于是我们只好采取笨办法,两人分别去一个一个的“点儿”上,先去站几个晚上,什么也不做,就为“混个脸熟”。随后就会有“同志”过来搭讪,我们就趁机讲明白我们要做什么样的调查,还给他们看问卷。虽然几乎所有“同志”马上就拒绝了,但是我们其实并不期望一步到位,仅仅是希望他们能把我们要调查的信息传播出去,以便减少以后调查时的阻力。

 

这个办法确实很灵。按照“同志”们的说法,这个圈子里的信息传播比广播电台还快。因此大约三天以后,只要我们再到任何一个“点儿”上,那里几乎所有的人马上就认出来了,并且相互转告:“搞调查的那个人来了。”当然有很多人立马闪身,但是也有很多人抱着好奇心来搭讪并最终接受调查,而且这样的人越来越多,态度上也从犹犹豫豫变成迎头而上。到调查的最后,已经有一些人主动地四处寻找我们,希望被调查。这在1993年无异于传奇,以至今日思及,犹自怦然心动。


他们几乎全都认为,我们其实也是同性恋


那么,“同志”为什么拒绝被调查呢?从那时起到现在,大概人人都认为,他们是害怕暴露。这当然是真的,因为在1993年的时候,警察还是会依据当时存在的“流氓罪”来抓捕“点儿”上的“同志”。但是我们在明处,“同志”们在暗处,他们很快就可以看出我们不是便衣警察,因为警察才不会费这么大的精力来暗访。但是光靠“同志”们这种间接的推测还不够,我们还必须设法直接证明自已。

 

笨人有笨福,天公赐良机。

 

开始调查大约五天,在我们去x x x“点儿”的路上,有一个“同志”迎上来找我们,说有两个家伙冒充警察在公共厕所里敲诈“同志”,请我们过去帮忙。我们去了,看到那两个家伙还在。但是我们一时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只能面对面地盯着他们看,相距不到两米。刚对视几秒钟,我就认定他们一定不是警察,因为没有一个警察会容许老百姓这么近地凝视自已。那两个家伙大概也明白这一点了,于是不到一分钟就走了,嘴里嘟囔着“走着瞧”之类的话,更证明他们不是警察。当然,我一直不知道这是“同志”们考验我们,还是真的“遇到事儿了”,但是无论如何,我们毕竟做对了。

 

除了怕暴露以外,“同志”们不愿意接受调查还有一个更深刻更隐秘的原因,外人很难想象。

 

在当时,“同志”们根本就不相信会有一个异性恋者对他们感兴趣而且不歧视,因此他们几乎全都认为,我们其实也是同性恋,只不过企图以做调查为借口,寻找更多的或者更合适的性伴侣。于是,对我的 “测谎”也就随之而来。

 

调查开始的第一个星期六,晚上大约8点,我来到x x公园(当时最大的“点儿”),无意中发觉有几位“同志”似乎嘀咕了一下,然后“小x菜”就径直走来。

 

他是一位当时很有名的“同志”,在“点儿”上常常很夸张地呈现女态。当时我已经认识他了,他虽未接受调查,但是也没有过什么特殊表示。可是这次他上来就又抱又亲,双手直接摸向我的下部,隔着裤子做了很多动作,持续大约一分钟之久。我马上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如果

是同性恋,难免会有反应的。于是我等他摸得差不多了,直截了当地说:“我真的不是。”他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地飘然而去。

 

直到调查的最后,终于有位“同志”认真地夸奖我诚实,而且道出了其中的原委。


所谓同性恋与异性恋,只不过是社会的人为分类的失误。

 

可是在“考验”和“测谎”之后,仍然有很多“同志”拒不接受调查。其中还有其他的顾虑都是“同志”们后来陆陆续续地告诉我们的,也都是异性恋者闻所未闻的。

 

其一,有些人根本就不愿意与任何人发生情感上的联系,因此他们觉得如果被我们调查了,难免会出现某些心理互动,所以才尽量避免。

 

其二,有些“同志”则相反,他们希望有异性恋者替他们发出声音。但是在1993年的当时,说实在的,我们不但不敢这样做,也不敢这样想。这种态度当然隐藏不住,因此这样的“同志”们对我们只会敬而远之。

 

其三,当时大家对艾滋病都没有多少认识,也不知道“男同志”中的传播状况,而我们也不隐瞒我们的调查意义是预防艾滋病;因此很多的人非常反感,甚至一见到我们就连声说:“什么他妈的病,我没有,离我远点儿。”

 

其四,还有一些人,根本就不认同自己是同性恋。在两个“点儿”上,我曾经先后遇到过三个这样的男人。他们压根就不喜欢男人,来这里仅仅是寻求别人给自己做某种性行为,不论对方是女人还是男人。其中一位对我明确说过:“我就好(喜欢)这个(做某种性行为),老婆

不肯做,可是这里有人做啊。”

 

这一现象隐含着非常深刻的性社会学与性别研究的重大理论:性行为并不都是按照男女性别米划分的,也可以按照快乐不快乐来划分。因此,所谓同性恋与异性恋,只不过是社会的人为分类的失误。可惜的是,我当时才疏学浅,虽然感触颇深,却直到近年才论述清楚。


在异性婚姻中善始善终的“同志”

 

在基本化解了“同志”们的“情感屏障"之后,我遇到的问题是如何与他们日常相处。虽然我做的是高度简化的KABP问卷调查。基本上不涉及个人的情感世界;但是接触得多了,还是有许多“同志”对我吐露心声,或者在调查以外展开日常往来,甚至把我拉进他们的朋友圈(非“同志”的)。可是当时的我,不仅没有现在的胆识,也没有现在的沟通技巧,每每是心存尴尬,最后往往是以傻笑来化之于无形。

 

直到今天,可能还会有很多异性恋者认为,我们遇到的最大尴尬,必定是被“同志”求爱。其实不然。“同志”们的情感世界与异性恋如出一辙,既有水性杨花、随心插柳的,也有坚贞不渝、坐怀不乱的;既有快乐至上的,也有爱情唯一的。因此,就像异性恋不会轻易爱上同性

恋一样,我自己也只遇到过一次“同志”求爱,而且浅尝辄止。吴宗健由于年轻帅气,遇到的就比我多点。但是我们都没有遇到一意孤行的,更没有遇到霸王硬上弓的。

 

在那次调查中,我还第一次结识了一些在异性婚姻中善始善终的“同志”。例如一位当时已经人过中年而且声名显赫的“同志”教授,连同他夫人一起,与我保持了近十年之久的深厚友谊,与异性朋友别无二致。

 

其实,我们当时与“同志”们相处,最大的尴尬是不会给自己正确定位。我们两个都从来没有歧视过同性恋,也时刻注意自己万万不可过于好奇。可是,一旦被允许进入某些“同志”的内心世界,至少我自已的情感困境顿时就从天而降。我应该和他抱头痛哭吗?他需要我那种无

效甚至无聊的安慰吗?我的爱莫能助,他能够接受吗?日后相遇,我应该装傻充愣,还是倍加体贴?还有许许多多类似的困惑,一直缠绕在我的心头。直到1997年我开始运用“入住式考察”的方法来研究小姐的时候,才开始逐步地解开了这些情结。也才开始意识到,1993年到1994年与“同志”们的那一段短短的相处,真的改变了我自己,为我后来敢于和善于在全国各地的2 3个“红灯区”里连续调查十年,奠定了稳固的基石。

 

后续

 

从调查前进到“相处”之后,局面就完全打开,调查就一帆风顺了,但是也就相应的枯燥乏味了,除了学术收获以外,没有什么故事好讲。后来我还去了天津进行调查,吴宗健则去了南京和重庆。他确实有些后续故事;可是他后来马上就去美国定居,也脱离了性研究的圈子,所以我无权代言。

 

值得回忆的还有一件事。当时许多“男同志”都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女同性恋也有很多“点儿”。于是我就专门找了我的6位女学生(大多还是本科三年级),去什刹海、紫竹院和日坛公园,连续三个星期六的傍晚,两人一组持续观察三个小时,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到现在,当然大家都知道了,“拉拉”(女同性恋)的生活方式与Gay(男同性恋)大相径庭。可是在1993年的当时,我却因为这个实证检验的成功而备受鼓舞,成为我后来坚持走实证调查的学术之路的重要推动力之一。尤其是时隔2 0年以后,当时参加过的一位女生告诉我,

那次观察法的调查,对她后来的人生道路也产生了不可磨灭的推动。这更使我领悟到:人做学问,学问也在做人。

 

“同志”们,你们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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