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站的半点心

槽边往事 · 公众号 · · 2024-04-19 11:46

正文

昨天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神异的事情，它证明了多年老友之间存在着超越时空间的心灵感应，能够达到事先完全没有沟通，结果严丝合缝对应的程度。但这里不是我的日记本，又涉及到具体的人和事，所以我不想具体讲述。写下上面这段句话，是为了方便将来我查找和回忆。人有的时候必须这么干---做一个信标然后把它扔进时光之海，将来就可以凭借这个信标下钱，找回一整段记忆，重温一整套感受。

就这样，我怀着震惊和喜悦之情度过了一整天。到了临睡前，我打算听一会儿音乐，让网易云随意推荐一些随机歌曲，我就那么半睡半醒地听着。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我听到了一首法文歌，前奏刚刚响起，记忆就像是潮水一样扑面而来。驱散了全部睡意。欢喜、焦虑、失望、悲伤这些情绪同时升起，我就感觉上腹部到胸口在火辣辣地燃烧，三十多年的那一团火，毫无预兆地重新点燃。

Vénus Des Abribus ，我之前从未听过，但是我听过它的翻唱版---香港草蜢乐队的《半点心》，也是我初高中时代班级联欢会的保留演唱曲目。听到前奏的瞬间，我就知道那是《半点心》。听到第一句歌词的时候，另一个念头闪过：原来草蜢是翻唱。闪亮不过十秒的回忆就此蒙上了一层磨砂，感觉像是发现自己曾经的情感一直都放在塑料祭坛上，现在金漆剥落，露出下面白色的高密度聚乙烯树脂来。

求而不得，十几岁时发生这种事情就适合听《半点心》。内心煎熬，反而应该听轻快流畅的音乐。激素失控，整个情感一团乱麻，心肝七上八下，胃里有火在炙烤燃烧，就需要音乐做个去处。“我暗中想总有一点爱吧，可以交给我吧，总算得恋爱吧，相爱少点也算吧，我却更了解，是编织梦话”。求而不得，辗转反侧，在1990年，最适合听的歌就是《半点心》，粤语版，对于我来说，这是不容置辩的真理。那一头过去就好了，过去人就会适应，求而不得是人生常态，习惯就好。只是为了熬过这一头，你得需要有点什么东西帮着去撑。

现在的问题是，《半点心》其实是 Vénus Des Abribus ，公交车站雨棚下的维纳斯，也有另外一个译名《候车亭佳人》，最糟糕的是网易云的译名《篷车里的维纳斯》，怎么不叫《拖拉机挂斗里的维纳斯》呢？法文版的歌词完全变了，讲述的主角是女性，主题是女权和爱情，劝告女孩子不要盛装逢迎，不要献上热唇，试图诱惑男人，爱情总有终点站，剩下的只会是颓然心碎。

看完歌词，祭坛垮了，这首歌和我的感受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Vénus Des Abribus 还有一个日文版本，《ヴィーナスたちの風景》（维纳斯的风景），同样是也是女性视角，讲述的是一位女性独自坐在咖啡店，回忆她残酷冰冷的前情人。

当然，我可以装作昨晚这件事情从未发生过。反正我不懂法文和日文，我还是可以把两首歌当做是《半点心》来听。反正我很快就要到豁免一切批评指责的年纪，抵达可以随心所欲活着的境界。也就是说，我可以按照我的想法随意曲解世界，并且当作是确定无疑的结论。但是知道了就是知道了，一旦知道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半夜里，我把 Vénus Des Abribus 发给高中时代经常和我同台演唱的朋友。一个字都没讲，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反应。半夜里做这件事，而且是重提大家引以为傲的表演曲目，让一切人和事都变得很可疑。过了一会，他发来两句话：《半点心》原版？原版真好听。我长出一口气，这样最好。他当年就不曾在这首歌上投射过那么多情感，他的反应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反应。真好听，是的，我完全赞同。

在快要五十岁的时候，回忆十几岁的炽热情感，这是一件会令人脸红的事情。荷尔蒙空仓了，作为写作者对着空仓吟唱就近乎于可耻，因为是在试图用自己的过去来勃起现在，好让现在的自己蒙混过关。只需要觉得好听就够了，只需要承认回忆发起了夜袭就够了，就像是要承认这许多年来自己循环播放的是个仿品一样。

高密度聚乙烯树脂和大理石都是材质，都可以做成祭坛，都可以承载支持。不应该抱怨，不应该悔恨，在五内如焚的时候，塑料台面或者大理石台面都没有任何区别，你能蜷缩着躺下去，能够感觉到踏实，能够觉得有个去处，那就很好。

我把《半点心》、《ヴィーナスたちの風景》、 Vénus Des Abribus 连起来三曲循环播放。在循环到十遍之后，我眼前出现了幻觉：在一个公车站，在雨棚下，长椅上，坐着一位姑娘。她渴望地看向前方，迫不及待地想要跳上爱情的公交车，去找寻她想要的浪漫。在同一个公车站，在同一时间，在同一个雨棚同一条长椅上同一个位置上，坐着一位少年。他渴望地看向前方，迫不及待地想要跳上爱情的公交车，去找寻他想要的爱人。

他们同时存在，同样心情，同样眼神，但是看不见彼此。他们的心思都在那辆还没有抵达的公交车上，同样不相信自己其实已经一早抵达了终点站。所以，他们可以听同一首歌。

题图标题： 《巴黎公车站的维纳斯》

创作者： 和菜头的小肉手

AI算法提供： Midjourney V6

Prompt： 35mm analog close-up photo taken on old expired ilford delta 100 film of attractive france young woman under the Bus Shelters in paris with her hair blowing in the wind, during golden hour, bokeh effect, lens flare, artistic light leaks, looking at the camera, natural imperfect details, expired analog film aesthetics, film grain, expired analog film imperfections, --ar 16:9 --style raw --s 50 - --v 6

槽边往事 和菜头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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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定时刻

《东京公车站的维纳斯》

和菜头的小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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