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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高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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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白尼的本意
作者:克罗采和春天(高林)
这就是为什么作为一个亚里士多德主义者的神父哥白尼,会在今天获得了一个科学革命者的形象。虽然这个形象毫无疑问是违背哥白尼的本意的。全文共计5300字,原载2018年12月的《经济观察报》观察家栏目,阅读需要7-11分钟。
哥白尼和他的日心说几乎无人不知,按照传统的历史叙述——哥白尼和他的日心说“推翻了教会主张的地心说,从根本上颠覆了宗教神学的理论基础”。
但一个基本的事实是《圣经》里并没有“地心说”,也根本没有提到地球和太阳谁绕着谁转的问题,原因很简单,写圣经的人根本不知道地球是一个球体。
犹太复国主义之父赫茨尔有句名言说,“你不可能用古希伯来语去买一张火车票,因为古希伯来人不知道什么是火车!”,这句话用在这里就是“你根本不可能从圣经里找到是地球绕着太阳转、还是太阳绕着地球转,因为古代的希伯来人根本不知道大地是球形的!”
那么谁知道大地是球形的呢?古希腊人是知道的,古希腊人生活在地中海边,据说他们总是先看到海上的船帆、后看到船,然后从这个现象中推导出了地球可能是球形。甚至通过同一时刻里两个地方不同的影子长度估算出了地球的周长,而且估算结果和现代人的卫星观测结果大致相当。
不过谢天谢地古希腊人的这个估算结果,哥伦布并不相信或者装作不信,总之1492年他凭一个错误的计算,大大低估了从西班牙向西航行前往印度的航程,才发现了新大陆。
那么既然希腊人知道了地球是球体,一个很直接的问题就摆在古希腊人面前,天上的星星是怎么回事?关于这个问题维多利亚时代的教育家马修斯·阿诺德的解释是“把星星看作是镶嵌在黑色丝绒里的钻石也没什么不可以。”
星星是镶嵌在黑色丝绒里的钻石
好在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学派的学者们不像阿诺德那么浪漫,他们从月亮出发推论出天上的星星可能是一系列和地球一样的球体,它们和太阳一样不断起起落落,说明它们在运动,而地球显然是不动的,那么它们有规律的起起落落无疑说明它们在围绕着地球转动,于是一个伟大的理论——“地心说”诞生了:
宇宙是球形的,地球处在这个球形宇宙的中心静止不动,所有的星体都围绕地球以圆形轨道运行。
太阳、星体、天使和苍穹 (1457年木刻作品)
在平面的大地上,一个旅行者把头探出了苍穹
至于为什么是圆形轨道?这个问题的回答在今天看起来也相当率性,亚里士多德主义认为圆形是完美的,所以天体运行必然也是以圆形为轨道。但既然确定了地球是圆心,星体以圆形轨道运行,也就衍生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如果星体的运行轨道是已知的,那么星体的出现和升落应该是可以预判和推演的,就是说依照规律计算出来的数据应该和观测数据能够一一对应。
但遗憾的是,这两个数据总是对不上,经常有偏差。偏差的原因在我们看来非常简单,行星根本不是绕着地球转嘛,但古人并不这么想。
相反他们从大地是不动的这个直观的感受出发,认为既然大地不动,那么就只可能是“天动”。所以在找不出更好的解释的情况下,就从现有的知识出发,对观测数据进行解释,于是天体运行的方式就变得越来越复杂。
比如说本轮和均轮的理论,就是用来调和地心说理论和实际观测数据之间的矛盾而诞生的。所谓均轮就是以地球为圆心的那个正圆形轨道,星体理论上都应该围绕这个轨道运行。但是理论和观测数据对不上,就只能对理论进行进一步细化:古希腊的天文学家们提出本轮的概念——星体以一组非常复杂的轨道围绕地球运行,他们的每一个圆形轨道叫本轮,本轮的圆心刚好处在均轮上。
一颗行星在本轮上(小的虚线圆)、沿着均轮(大的虚线圆)运行
托勒密天文学指导下,以地球为中心的太阳和行星的运动图
依靠这种理论来解释观测数据的结果就是本轮变得越来越多,于是作为亚里士多德学派天文学知识集大成者的托勒密,在前人的基础上又提出了一套更加精密复杂的本轮和均轮体系。
当地心说的理论被发展到如此复杂精密的程度时,它虽然基于一个错误的前提,却完美地解释了古代世界有限的观测数据。通过托勒密,亚里士多德理论和现实实现了和谐,而托勒密的《天文学大全》也就成了亚里士多德体系里天文学的权威著作。
托勒密的《天文学大成》在好几个世纪都是学术上的权威著作
但无论是亚里士多德体系、托勒密的《天文学大全》还是地心说,都跟基督教毫无关系。古希腊人和希腊化的罗马人之所以会支持天文学研究,其实是服务于一个基督教从根本上就反对的事业,那就是占星术。
只有当天文学服务于占星术时,才会有人慷慨赞助天文学观测和研究,否则在农业还很原始,航海也基本上局限在风平浪静的地中海的时代,希腊人和罗马人怎么可能养活那么多人专业研究天文?而基督教其实根本不在乎什么天文学,更从根本上就反对占星术。
即使是那些皈依基督教的希腊化世界里的学者和知识分子,实际上也是反对占星术的,他们仅仅是把天文学知识当作古典世界的遗产保存下来。如果你抓住一个五世纪的主教问他,地心说对?还是日心说对?他最大的反应应该是“这俩是什么鬼?”
那么基督教是怎么跟地心说搅到一起的?从教义上基督教反对宿命论和各种预言、占星和算命。但现实情况往往是,教义是一回事、信徒的需求是另一回事。
基督教占星学
整个罗马帝国随着三世纪的大动荡进入了一个迷信时期:在学术上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影响衰退了,迅速让位给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新柏拉图主义。而新柏拉图主义构建了一个以最高主宰为核心的世界,也就是说古典世界开放式的多神教信仰,实际上随着新柏拉图主义的兴起,而让位于一种一元化的神秘主义。
当然我们不能说新柏拉图主义本身是基督教的变体,毕竟基督教要成为罗马帝国的国教要等到四世纪初,但是到三世纪,罗马帝国在精神上实际已经做好了基督教化的准备。公元208-235年之间的罗马皇帝亚历山大·塞维鲁的寝宫里,摆放着七个他心目当中伟大圣哲的塑像,其中一个就是耶稣。
新柏拉图主义的世界观是以最高主宰为核心的,而这个最高主宰即使不是居住在地球上,也是时刻关注着地球的,世界的其他万物都是地球的陪衬。而托勒密学说里以地球为核心的宇宙观,无疑和这种新柏拉图主义的世界观具有相当的一致性。但如果因此就认为基督教继承了新柏拉图主义的世界观,在把新柏拉图主义的“最高主宰”替换为“上帝”的同时,顺手接纳了托勒密的天文学理论,那就太想当然了。
基督教虽然从四世纪开始摆脱了受迫害的地位,甚至逐渐成为罗马帝国之内唯一合法的信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罗马帝国也进入了衰退和崩溃期。在这个阶段里,罗马帝国西部领土里的西班牙、意大利和高卢纷纷被蛮族统治,而日后哥白尼提出日心说的波兰,则根本不在罗马帝国的疆域之内。
哥白尼的故乡托伦
在这个充斥着衰退和动荡的年代里,如果有人跟统治着意大利的信奉阿里乌斯派的哥特国王说“日心说是异端,地心说才是正统!”哥特国王很可能回答“异端怎么啦?我就是异端!”
而且在这个动荡的早期中世纪,罗马帝国西部还发生了另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那就是虽然正统派教士千方百计让法兰克人皈依了基督教。但阿拉伯帝国的兴起又断绝了西欧文化的一个重要支柱,那就是埃及纸草。即使在五世纪和六世纪的衰退时期,西欧的基督教修道院依然每年从埃及进口纸草。罗马帝国的书籍是用纸草抄写之后做成书卷的,所以古代著作经常都以“卷”为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