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1
明代中期的瓷画上,有一种钓鱼图较常见。
此图最典型的画面是这样的:
中央有一名渔夫坐在岸边;
渔夫的前面是一处水湾,放着一根正在垂钓的鱼竿;
渔夫身后有一只似竹编而成的圆形器物。
经观察多幅同类题材的瓷画,我们发现画中的渔夫有两种姿势:
有的看着前方的钓竿(图1、2);
有的则是扭转身躯在看身后的那只圆形器(图3、4、5)。
笔者认为,解读此图的画意,线索就在渔夫的肢体动作上。
图2
图3
图4
图5
瓷画中的圆形器其实是中国古代“鱼笱”一类的捕鱼工具,名称为“筌”。
它是一种中空的器物,用竹篾编织而成,口子朝内有逆向的篾片,逐渐收缩成一个小孔,鱼能游进去,但游不出来。
筌的使用方法大概是这样:
先在里面放些诱饵,然后将它沉入水中,在提梁上拴一浮标露出水面;
过一段时间有鱼进去觅食,就可通过提梁把筌拎出水面,得到里面的鱼。
这是一种简单方便的捕鱼方式,在古代很早就有应用。
明代瓷画里出现“筌”,是想表现什么画意呢?
我们认为,它要表现的不是一般的垂钓乐趣,而是要表达两种人生哲理。
第一种是道家的哲理。
《庄子·杂篇·外物》曾经用筌作比喻,讲了一段著名的话:
“荃(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
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
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大意是:
筌是用来捕鱼的,捕到了鱼便可忘了筌;
蹄(一种网)是用来捕兔的,捉到了兔便可忘了蹄;
语言是用来表达思想的,领会了思想便可忘了语言。
我怎么可以去与已经“忘言”之人再用语言交流!
这段话的第一句后来被概括成“得鱼忘筌”四字,成了文人墨客爱用的成语。
图1、2的画意正是“得鱼忘筌”。
我们可以看到,画中的渔夫正在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的鱼竿,鱼竿上的鱼线垂在水面绷得很直,似乎水下有鱼咬钩,这是“得鱼”的画意。
渔夫身后有一只“筌”,它本来是捕鱼的工具,现在却被忘在一边,这是“忘筌”的画意。
两者结合在一起,全画主题就是“得鱼忘筌”。
“得鱼忘筌”按庄子的原意对它是肯定的。
捉到鱼了,目的达到了,就可以忘记捉鱼的工具“筌”。
这个思想后来被道家继承,成了求道者的至理名言。
宋代著名道教思想家张伯端曾写过一首词《西江月·鱼兔若还入手》,内容是:
“鱼兔若还入手,自然忘却筌蹄。
渡河筏子上天梯。
到彼悉皆遗弃。
未悟须凭言说,悟来言说皆非。
虽然四句属无为。
此等何须脱离。
”
张伯端这首词的词意与庄子“得鱼忘筌”的思想一脉相承,都是主张达到目的是最重要的,“鱼兔”捕捉到手,“筌蹄”自然忘却;
渡河的筏子,上天的梯子,到达彼岸后都应遗弃,不要再念念不忘这些辅助工具。
这是典型的道教思想,对信徒产生过巨大的影响。
图3、4、5这三幅瓷画里的渔夫,眼睛没有看鱼竿,却扭转身躯在看身后的那只“筌”。
它们的画意又是什么呢?
我们认为它表达的已经不是道家的思想,而是佛教的哲理。
这种哲理也有一个专门的名称,叫“守筌忘鱼”。
东晋、南北朝是印度佛教典籍大量传入中国的历史时期。
当时许多佛经的翻译文字不太好懂,学佛人往往专注于对佛经字面的理解,却不能圆融教义,明白真正的佛理。
名僧竺道生对此进行参悟后,说了一段自己的体会:
“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
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
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圆义。
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
”(《高僧传》卷七)
这段话的主旨是反对学佛人在艰涩的经文中孜孜以求,认为只要能悟到佛理,不必纠缠于文字之间。
这就是后来禅宗主张的“顿悟”说的思想源头。
竺道生表示,只有懂得“忘筌取鱼”的人,自己“始可与言道矣。
”这里引用庄子“得鱼忘筌”的典故来说明学佛的要领在“得鱼”,既“得鱼”,可“忘筌”。
竺道生圆寂后,释慧琳写下一篇《龙光寺竺道生法师诔》,其中也说到竺道生的主张:
“象者,理之所假,执象则迷理;
教者,化之所因,束教则愚化。
是以征名责实,惑于虚诞。
求心应事,茫昧格言。
”文中的“象”相当于“筌”,“理”相当于“鱼”,“执象则迷理”的意思就是“守筌忘鱼”。
这是将“得鱼忘筌”的论点作了新的诠释。
隋代释吉藏撰《三论玄义》,指出小乘佛教的一种弊端叫“守小筌”:
“夫为未识源者,示之以流,令寻流以得源。
未见月者,示之以指,令因指以得月。
穷流则唯是一源。
亡指则但是一月。
盖是如来说小之意也。
而毘昙之徒执固小宗不趣大道,守筌丧实,故造论破之。
”
文中的“毘昙之徒”指小乘佛教的阿毘昙学派。
吉藏批评他们固执小乘,不信大教,不知寻流溯源。
吉藏还举了一个例子:
有人不知月在何处,识者用手指指月告诉迷者,但迷者只观手指不观月,终究不能见月。
学毗昙的人也是如此,虽学佛教,不得佛意,这就叫“守筌丧(忘)实(鱼)”。
在了解了“守筌忘鱼”的含义后,我们再来观察图3、4、5,就容易理解画意了。
画面中的渔夫扭身看着身后的“筌”,是“守筌”之意;
有的“筌”旁长着小草,是夸张地表示渔夫“守筌”的时间相当之长;
三位渔夫前面的鱼竿面目不清象征着荒废,如图3的鱼竿上鱼线甚至松散地缠绕着,这些细节表示渔夫已经“忘鱼”之意。
全画组合在一起,画意就是“守筌忘鱼”。
瓷画《得鱼忘筌图》与《守筌忘鱼图》都围绕着“筌”来做文章,劝告人们不要对“筌”执迷不悟。
“筌”不过是一种工具,对“筌”的使用,目的是“得鱼”。
道家与佛教的区别在于:
道家的“得鱼忘筌”是提醒人们“得鱼”之后要懂得放弃“筌”;
而佛教的“守筌忘鱼”则是告诫人们不要死守着“筌”,“得鱼”才是根本的目标。
这是两种角度,体现着道、释的智慧。
即使到了今天,“得鱼忘筌”与“守筌忘鱼”这样的瓷画仍然有指点迷津意义。
我们今人阅读瓷画,能够读懂这一层画意,也算是没有辜负古人的一片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