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20日,97岁的台湾老兵胡定远的飞机从台北起飞,越过旧日的华中战场、母亲河长江、战时陪都重庆及苍苍莽莽的川东岭谷,回到了阔别77年的故乡泸县。
一群大陆的年轻人帮胡定远在人生的最后时光回到了母亲的坟前,结束了一个老人「隐忍不言的伤」。
文|林亦
胡定远97岁了,差不多熬成一部史诗。作为一名上世纪中叶的中国军人,他年少时被拉壮丁,送到武汉、缅甸、印度抗日,尔后孤苦台湾七十年。
在桃园的老房子里,衰老之躯嗅到了终点的气息——一个月前,老伴儿走了,胡定远也患上肝癌。有悲伤,有豁达,也有执念。「嘴里不说,心里太想(回去)了。」继子彭淞源最懂继父,因而也最着急——继父第二场肝癌手术就要来了。
胡定远的「家」在1800多公里外的四川。从台北直飞,将越过旧日的华中战场、母亲河长江、战时陪都重庆及苍苍莽莽的川东岭谷。青年胡定远曾用脚丈量过它们。如今,时间消磨了记忆,带走了亲人,连故土之名也多番更迭。人生的来处,胡定远已说不清了。
1949年,国民党退守台湾,随带迁徙者达百万之众。无数像胡定远一样的大陆子弟被历史裹挟,开始了海岛余生。有些人在此长眠,永隔故土,有些人则等来1987年的开放探亲。这些老兵,与历史推攘半世,又一次站立于两岸关系的关口。
此后20年,台湾共有4400多万人次踏足大陆,胡定远则是里面极少数的「未归者」。
寻人邮件
24岁的河北女孩魏思佳和胡定远素未谋面,2017年3月3日下午,她收到一封仅有标题的寻人邮件,它甚至没有标点符号——「我是台湾人我想帮爷爷寻找四川省的亲人不知道要从哪个管道」,署名「林蜜儿」。
魏思佳是今日头条的员工,为旗下公益项目「头条寻人」服务。她享受这份工作,每天都能从找回来的老人孩子中获得幸福感。
林蜜儿的邮件语焉不详。 「但我隐约感觉里面有什么。」她向林蜜儿咨询更详细的寻亲地点和失联时长。对方的答复让她头疼:70年。
林蜜儿是胡定远的儿媳妇,在台湾桃园八德区经营一家美发店。胡定远61岁才结婚,对林蜜儿夫妇视作己出。「去年他得肝癌要做手术,他说要回家,我答应他。」林蜜儿说。
林蜜儿的求助让魏思佳感到难过。但这对她和她的同事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挑战。头条寻人所服务的,大多是走失二三十个小时之内的孩子、失能失智老人。平台通过LBS技术,把寻人启事弹窗发给走失者最后出现的地域。然后等待今日头条在当地的大量用户中,能有几个幸运的目击者。但七十年过去了,一则寻人信息能打捞起些什么岁月的脉络呢?
「发这则信息时,没有抱特别大的希望。」 魏思佳说。目前头条寻人的成功率大约在20%。也就说,失望会更多一些。3月12日,她发了寻人弹窗,选定区域为泸州。
今日头条对泸州的用户进行弹窗,对胡定远回家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关于「家」,胡定远的记忆仅残存一个古旧的出生地——「四川泸县凤凰乡6保2甲」。保甲制于68年前消亡,且战乱年代的行政区划,大多已不可考。泸州地界倒没有太大变动,或许还有记事的老人和热心的晚辈。因而,头条寻人的弹窗,是一个既精准抵达又基于概率学上的努力。
胡定远是佃农的儿子,终生不识字,自然没想过自己的名字会以这样的方式重归故里——这甚至不是他的名字。1940年他出门买冬粉途中被拉壮丁,还只是按家中排行被叫「胡老幺」。
胡老幺在合江码头被押上船,送往武汉前线。他的长官为其取名「定远」,取「平定远方」之意。胡定远后被编入71军,入印整训后反攻缅北滇西。中国远征军两次入缅作战,伤亡近20万人。胡定远最终幸存,唯一一次流弹袭击,也被胸前的银元所救。
国共内战中,胡定远被编入联勤总部运输13大队,1949年撤退台湾。二级士官胡定远成为海岛异客,而在四川泸县,「胡老幺」离奇失踪,成了家族之谜。
胡定远当年在部队的证件
「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魏思佳出生的1993年,台湾老兵回大陆探亲已开放了6年。往后此事更是寻常,并不在90后的历史记忆主清单里。但魏思佳对「战争失踪者」更有切身之感。中国是二战最大的受害国之一,约死亡1800万军民。魏思佳的太姥爷也在其中。日本全面侵华,他背上包袱离家抗战。临走前给了儿子一个饼,后人再见时已是一张烈士证。
相似的家族经历让魏思佳和林蜜儿几无隔阂。她们加了微信,林蜜儿发来胡定远的视频和照片。在一张红色椅子上,胡定远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自己的一生。风雨百年,仍没打去他的乐观。他爱和孙女打闹,和自己玩牌,或看棒球比赛。
胡定远在台湾的军旅生涯,先后驻扎过新竹、桃园、台北、屏东等地,后来住进眷村,以闲职为生——在炊事班掌勺。戒严时期,为保证兵员,部队不提倡大陆老兵结婚并延役,很多人就此孑然一身。胡定远1980年代换防至云林,遇到彭淞源的母亲,结成新家庭,一年后退役。此时,胡定远已62岁。
如今老兵胡定远住在一个临巷的一楼寓所,推门就见街坊和花草。漫长的军旅生涯赋予他相当不错的体魄,至今仍保持敏锐的听觉和极快的语速。对着林蜜儿的手机镜头,他摆着手,用四川话说:「找不到了,找不到了,家里没有人了。」
在这个问题上,胡定远有他的先见之明。作为战乱时期的佃户,逐田地而居,飘如浮萍。胡定远姐弟10人,除胡定远,四哥也失踪了,七哥孤独终老。几个姐妹也命运各异,只知道大姐和八姐嫁了人,前者当了填房,后者去了重庆,再无音讯。
除了家族命运的飘零,不识字、经济拮据也是胡定远一直自觉寻根无望的原因。
「他还活着?」
2017年3月16日,魏思佳在她位于北京海淀区中航广场的办公室里,收到一封来自四川的电子邮件。一个四川女生说她妈妈看了胡定远的视频很激动,很像她的舅舅(小名胡幺儿),舅舅19岁被抓壮丁失踪,而且也有一个弟弟夭折。
魏思佳和林蜜儿高兴了一阵,分头核对更多细节。问下来,两个「胡老幺」确实有点相似,但兄弟姐妹姓名和母亲姓氏等核心信息却对不上。此后,又陆续出现数个疑似对象,最终都证实只是部分巧合。
但魏思佳3月12日发出的寻人启事,已经像一支接力棒,传到了胡定远故乡一群后辈的手里。看到寻人启事之后,泸县立石镇宣传干事秦小军加入了进来。
秦小军为此做了田野调查,挨家挨户打听。证实了胡定远的「凤凰乡」实为「凤仪乡」之误,其「6保2甲」,是现在的玉龙村鹅公丘,但已无胡姓人家,估计早已外迁。
半明半暗的进程甚是磨人。3月最后一天,胡定远叫林蜜儿过去,提了一个装满陈年文件的袋子,一张一张翻线索。林蜜儿看到大多是当年政府所寄文书,疑惑为什么不丢掉。胡定远说这很重要。「后来我懂了,」林蜜儿说,「父亲是想让我从过往的政府文书中找到一些线索。」
第三个接棒者,是成都商报记者罗敏,罗敏曾在泸州驻站。在联系上林蜜儿后,一个新的想法出现了——用视频和照片激发胡定远的记忆。由于深耕本地,罗敏对四川山水了如指掌,胡定远零星冒出的「三龙桥、河坝、四望山、大渡口」等地名及其反复强调的「白米洞」,让罗敏想到泸州合江白米镇。
魏思佳委托同事把自己手头所有的资料,包括半个月来整理的各种来信、寻人启事后面当地人评论中只言片语的线索,打包成一个20多兆的压缩包,微信发给了罗敏。
4月10日,罗敏和胡定远相约,一路寻找并以微信视频确认。胡定远很兴奋,早早守在继子夫妇的店里。白米镇上果然有白米洞,现在已是一个半天然的火锅店。店主曾德明热心且好奇,要求和胡定远视频。完了说:「确实是合江口音,应该是当地人。」
「但附近没有人姓胡,也没听说有人被抓壮丁去台湾。」曾德明70岁,有辈分也有见识。罗敏又通过关系找了几个周边的胡姓老人,他们都不认识视频里的胡定远。
屏幕那边的胡定远有些低落,抱住脑袋沉思。尔后又想起「太慈寺」这个地方。这是一个被毁的古庙,仅留下一条同名村庄。罗敏和曾德明马上跑过去,用视频拍摄风景地貌,胡定远的记忆被激发了,随后又成功定位「灯杆山」。他曾在这一带生活过,「大姐夫姓李,住在离镇上不远的石坝上,卖过冬粉。」胡定远说。
这几个关键信息带来转机。曾德明突然两眼放光,想起石坝上确实有一户李姓人家,老子以卖冬粉营生。罗敏他们又赶过去,一路打听,找到跳登子石坝上(现合江县白米镇转龙湾村)。这里什么都变了,就一条水沟还在,后面就是大姐夫的家。时隔77年,胡定远透过罗敏的手机镜头再一次环视这里,拼接起了大部分光景。
在老支书帮助下,罗敏找到了李家长子李嘉猷,很多信息都对得严丝合缝。他说家里确实有个「幺舅儿」失踪了,还有个「幺姨儿」小时候肚子被烫伤过,没结婚就死了。
胡定远的妹妹就是这样的命运。这个非常隐私的信息,像「暗号」般完成了家族史的最后匹配。「他还活着?」李嘉猷非常惊讶。
三个外甥与胡定远相认后,对着镜头喊舅舅
至此,各种混乱的片段连贯起来了。他念叨的出生地,只是胡家曾经的停留点,此后轨迹已不可考。胡定远被拉壮丁前住在大姐家,姐夫家道尚可,77年来都没易址,胡定远父母的后事也由大姐料理。
第二天,罗敏再次来到李嘉猷家,用视频连线胡定远。胡失踪时,李才6岁。再相见时,他也83岁了。耄耋之年,竟发现还有一个舅舅,李嘉猷很快就在屏幕前老泪纵横。他拉上两个弟弟,确认了更多细节后,一起向胡定远挥手,恭敬地喊着「幺母儿(幺舅)」。
胡定远也很激动,反复说着:「你们身体都好吧?要好好保重。」由于担心继父身体,彭淞源提前结束了通话。胡定远依然止不住泪,还整夜不睡。第二天,他叫孙子孙女带他去买西装。同时,一直追踪此事的公益项目「老兵回家」和「四川关爱抗战老兵川军团」为其众筹了路费并安排行程。
「胡老幺」要回来了。
回家途中,胡定远对着镜子敬了一个军礼
更远的旅程
白米镇龙湾村是个不错的地方。胡定远至今仍记得它的宁静和旖旎。一道清澈的溪流环村而过,走过一段羊肠小道,即可见水田、竹林和炊烟人家。
这份悠长的宁静在4月20日被打破。近百名村民自发从各地赶回,准备了鞭炮、横幅和佳肴,等候另一位同样迫不及待的老人。
中午时分,一辆商务车开了进来,里面坐着胡定远。他一身灰色西装、蓝色领带,脚蹬一双黑色皮鞋,像一个老绅士那样重踏77年前的故土。他拄着拐杖,努力显得笔挺。人们包围了他。
外甥李官民、李水生抢先上前扶幺舅,走向几十米开外的家。胡定远早已非当年少年,走得非常缓慢,「房子多了,人也多了,但景色没变,他们都在我梦里。」
外甥李官民、李水生扶着胡定远走回家
鞭炮在四周响起。「欢迎舅舅回家」的横幅挂在窗前,酒席也已就绪。胡定远和三个外甥手拉着手,相互说着这大半辈子的遭遇。当年,胡定远就是从这个院子出发赶场失踪,回来已是百年身。母亲为此瞎了眼,驼了背,老无所依,在女儿屋后的泥房里了此残生。
胡定远太想捎去他的愧疚和思念。饭后就要去父母坟前。山路蜿蜒,年过8旬的外甥们拒绝后生的帮助,依然轮流扶着舅舅,艰难地送他去生命的来处。
坟前,胡定远接过香就不能自已,放声痛哭,语不成句。「孩儿不孝……国家有难,没有孝顺到您……现在,我回来了。」激动处,胡定远几乎昏厥,继子彭淞源赶忙拍他后背,为他顺气,亲戚们也劝他回去。胡定远没有动,在坟前跪下来,喃喃自语,说什么,已没有人听得清。
胡定远在父母坟前痛哭
当天,数百万人通过媒体直播目睹了这一幕,包括魏思佳。作为这个有所结局的悲喜故事的首个推动者,她既感触又遗憾。「我们收到的求助案例里,因战争散失的特别多,但最终因年代久远,能如愿团聚的少之又少。」
胡定远在四川停留了一周。除了老家,他还去看了大熊猫和建川博物馆。在抗战纪念区,他穿行在老兵雕像中,寻找熟悉的战场旧照和死难官兵的名字。「看着他们,我既兴奋又难过。为人们还记得他们兴奋,为他们没了,我还站在这里而难过。」
4月25日,胡定远回到台湾。不到一个月后,他将迎来第二场肝癌手术,此前已切除部分的肝脏又查出白点。
这可能是这个顽强的老兵最后一次战役,但他比任何人都乐观。视频电话里,他爽朗地笑着,身后的电视还播着职业篮球赛。「我什么也不怕,手术后我还要回去。」
彭淞源的想法比继父还要大——带上两个孩子,重走爷爷故乡。如果一切顺利,他们一家将于明媚的7月踏上归途。「老爸家在四川,我祖籍广东,蜜儿祖籍福建,我们都来自同一片土地。」彭淞源说。
这个玉石商人,到时打算租一辆车,载着这个因百年历史风云际会而相遇的半血缘家庭,行走在壮丽的川南峻岭中。他们要看熊猫,看都江堰,吃麻辣烫,还要去九寨沟,观赏那绿宝石一般的湖水。
而魏思佳,这个90后姑娘曾经觉得解放战争也好、「动员戡乱」也罢,已经离自己很远了,而胡定远的出现,则让她觉得中学课本上的历史,真真切切的来到了身边。
她再次想起自己的太姥爷。太姥爷是在抗战时离散的。小时候出去旅游,每到一座寺院,魏思佳就许愿太姥爷能回家。最后等来的是太姥爷的一张烈士证,政府把烈士证送上门时,姥爷刚去世两个月。
「能为减少这段历史造成的伤痛做点事情,真好。」魏思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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