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其他轴心文明一样,至少从唐朝以来,中华帝国所产生的结构和组织上的变化,趋向于和强大的意识形态维度融合在一起。在所有制度领域,中国所经历的变化,远远超出了非轴心文明中可以见到的变化——不仅朝代兴衰更替、帝国合久必分,而且无论乡村还是城市阶层的经济结构分化也与日俱增,还有城市的重要性、不同文化和社会集团(诸如官僚集团)的相对权力和地位、与官僚集团相对的皇帝的至高无上也多有变化。
像欧洲、印度和其他轴心文明一样,在中华帝国也产生了抗议和变革运动、民众的反叛、军阀的暴动,特别是不同派系运动和秘密会社。上面提及的种种变化过程,以及这些运动、反叛、暴动,对中心具有强烈的影响,经常还带来潜在变化的意识形态维度——这一点是中心也没有意识到的。这些运动的象征和目的,经常包含强烈的政治、历史和半神秘的或乌托邦的成分,表面上与在一神论文明、特别是西方文明所发现的一模一样。
然而,不像在其他文明中所发生的那样,中国在制度领域没有产生任何突破。从儒教礼制帝国体系在唐代制度化以来,经由整个帝国的漫长时期,所有政治形态和政治经济方式都没有经历深远的变化——诸如充分成熟的封建经济模式的发展,或从部落向世袭形态的演变——就像欧洲、印度和日本以各种方式发生的那样,当然,即使这些文明中的每一种文明,也自然而然是以不同方式发生的。在文化领域——特别是哲学、教育和艺术领域——所发生的突破,受到了帝国的主流儒教精英的约束,这在经济和政治的潜在突破上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此,最终,在中国出现的反叛和意识形态的发展,通常仅对主流价值结构提供了一种辅助性解释——尽管新儒家在12和13世纪的发展,可能看上去打破了已存的模型。大多数人强调天命的意识形态与符号体系,没有从根本上孵化出新的取向或制度模式,尤其是在统治者的责任方面,更是如此。武将和军阀的政治取向也通常被置于现存的价值体系和政治架构之内。尽管它们要么努力争取从朝廷那里获得更大的独立,要么努力争取控制朝廷,但它们的确很少打算建立一种新型的政治体系。仅仅由于帝国的崩溃,才会产生“真正的”军阀统治。
最重要的是,在制度的边缘兴起的抗议运动和宗教运动表明,不管这一方向的初始倾向,在与中心的政治斗争相结合、并且催生新的意识形态好行动架构(特别是有关主要制度综合体的定义和建构方面)上,这些运动的能力微乎其微。类似地,在主要的异端、各种发源于中心的意识形态和政策与其他更大众化的运动之间,几乎很少产生持久的组织、结构、意识形态联系。确实,许多(通常是没有录用的)文人、绅士参与了秘密会社和反叛,但是,这些人要么阐述天命思想,要么给主流思想提供不同的附属性阐释。主要的政治斗争和次要的宗教或异端(像佛教和道家)之间的关系,的确没有对中国社会和政治秩序施加任何深远的起变革作用的影响(唐代除外,那是,佛教受到中心的推崇),尽管它们在特殊制度领域带来了许多变化。因此,在中国产生的变化模式,其特点是政治体制的重建和各种经济制度或阶层的重建之间的融合处于相对较低的水平,即使后者的确影响到中心所采纳的政策。
中华帝国的政治体制的变化与阶层构成的变化之间所产生的最紧密关系,对所有的帝国社会来说是共同的——这种关系也就是存在于自耕农的力量和地位与各种上层社会成员或绅士的力量和地位之间的关系。但是,在中国——例如,区别于拜占庭帝国——甚至这种联系也更多地表现在统治者的政策发展上,而不是从这些阶层的要求的政治表达上表现出来。同样地,甚至是宋代大城市和商业发展,或晚明和清代经济的日益分化,尽管与政府政策的变化结合在一起,但都不如各自的经济集团对于中心的冲击方式那么明显。尽管显而易见,需要维持正常的经济状况、孕育足够的政策构成了对统治者的持续挑战,但政治边界的变化和朝代的递嬗与农业或商业的经济制度的变化间的结合,远不如某些其他帝国体系中那样强有力。
在中国的确产生了乌托邦图景和取向,从宋代依赖的新儒家尤其如此。像在其他轴心文明中一样,这类图景也经常倾向反对将被认为是主要超越图景的东西制度化。
而且不像在其他轴心文明中,正像我们已经看到的,政治领域构成了实现超越图景、乌托邦和乌托邦运动的主要领域;在中国,社会基本制度前提的重构,不会导致关键文化概念的重组(特别是在制度层面上的重组)。
文化领域的变化——尤其是儒教学派和意识形态的变化与新儒家的兴起——确实与政治领域的变化密切相关,并且导致了诸多政治斗争,带来了精英构成的变化和具有高度意识形态调子的政策。但是,这些变化局限于中心——文人、官吏和皇帝。例如,不像罗马或拜占庭帝国,在这些运动中,更广泛的基层和次要精英很少参与这些变化,并且这些变化(至少在官方)也不被视为涉及到深远的政治意识形态立场。
与欧洲形成对照,然而与日本一样(某种程度上与印度相同),在中国很少看到对主要社会角色和制度领域的重新界定,或合法性基础方面的变化。直至现代,整个中国历史上大部分时期,正统儒教对不同活动模式的评价在宏观社会学的层次上一脉相系。相应地,历史进程中的突变意识发展的程度相对较低。这种变化大多数是按照一种循环的方式来理解的,因此相应地没有产生任何深远的、原则性的突变意识。
中国的时间观念将对宇宙变化的感知和世俗变化的感知结合在一起,不过,考虑到这种感知的循环特质,动态的变化不被认为是突变或中断,而毋宁是宇宙变迁与世俗变迁见的关系的周而复始的方式。
传统的重建方式和对其他文明的冲击的反应方式,更接近于印度而不是欧洲。新儒家的发展最为清晰地说明了这一模式。然而,新儒家,当它在宋代产生时,尽管受到佛教的巨大影响——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对佛教的一种反应——并且整合了某些佛教的取向,但这只是在重述与重构儒教前提之内才是如此,而并不彻底承认佛教在主流话语中的合法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