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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理群:“我给他的回报,是丰富的痛苦”

南方周末  · 公众号  · 社会  · 2016-11-20 15:41

正文


钱理群说,促使他进行学术研究的很大动力,就是想搞清楚自己和与自己相关的历史。(东方IC/图)


全文共5738字,阅读大约需要8分钟。


  • “拒绝遗忘”一直是我的命题。我们这代人经历这么多事情,有很多历史经验教训,不把它认真总结,这辈子就白活了。


  • 真理是彼岸的,不在此岸,但可以作为一个信仰。这个彼岸信仰的好处,是能够看清此岸的问题。我们应该赞扬真理的追求者,而不是谁掌握了真理。


——钱理群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微信号:nanfangzhoumo



不久前,学者钱理群收到一封读者来信,觉得他的书太过沉重。


“他说你能不能写一些现实的书,我跟他说,我这个人写不出现实的书,写就写这些东西。”在专访中,钱理群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的目标读者是愿意了解历史,思考沉重问题的人,“我给他的回报,是丰富的痛苦。”


2014年,为了集中精力写自己想写的东西,钱理群宣布退出学术界,搬进老年社区,极少参加公共活动。他拟定了七八本书的写作计划,头两本已于2016年出版,分别是《一路走来——钱理群自述》和《岁月沧桑》。现在,他的日常生活非常简单:锻炼40分钟,写作七八个小时,有时与来访的朋友聊天。


《岁月沧桑》是钱理群“知识分子精神史”三部曲的最后一部,记录了七位知识分子在1949年之后的精神历程。加上此前的两部《1948:天地玄黄》和《我的精神自传》,他写了将近20年。原初计划更加宏大,要从1920年代写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七本书后来调整为三部曲,聚焦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史。


钱理群从事这一研究的内在动力,是想弄清楚一系列问题:“自己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坠入了怎样的精神深渊?”“如何做堂堂正正的‘人’,做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等等。他意识到,这是中国知识分子在整个20世纪面对的问题。随着思考深入,他笔下的知识分子,与公众对他们的固有印象拉开了距离:


沈从文积极寻求与“新社会”的契合点,形成了“新爱国主义”“新人民”和“新唯物论”等观念;平素显得超然的废名,在新中国成立前呈上全面的治国方略,希望复兴以孔子为代表的民族文化;以乡土文学闻名的赵树理,其实读了很多“洋书”,热心思考农村问题,具有惊人的前瞻性。


钱理群共写了16位知识分子,时间跨度为新中国成立到“文化大革命”,除收入《岁月沧桑》的七篇,还有关于胡风、顾准、束星北等人的篇章。钱理群想尽可能地写出知识分子精神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写别人,也在写自己。贯穿全书的两个概念,是“改造”与“坚守”。


“写胡风的文章,是钱老师所写的这个知识分子精神史系列中我最喜欢的一篇,我也认为是最有深度的一篇,可惜没能收录到《岁月沧桑》里去。”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唐小兵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读完了“三部曲”,今年夏末去北京昌平拜会了极少会客的钱理群,长谈三小时。“钱老师始终认定自己是左翼。左翼是什么呢?他跟我讲:永远持批判的立场,永远自甘边缘位置,永远站在被侮辱被损害者的一方。左翼永远追求真理不安于现状。胡风这个人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典型的左翼知识人,钱老师对他写得非常投入。”


1
沈从文的退出与坚守

南方周末:你笔下的沈从文,是位极富使命感的知识分子,可能跟大家的平常印象不大一样。研究过程中,你是否也经历了同样的认识变化?


钱理群:这是我的一个研究原则:面对一切材料,几乎每一个都读全集。我有意识要更全面、深入地理解一个知识分子,不要简单化,不能用固有的观点去看待他。像沈从文,有些人看到他完全不关心政治,完全淡然。其实不是这样的,用今天的话说,他有很强的家国情怀。中国知识分子当中,很少有完全个人,不关心家国大事的。这是中国士大夫的传统,有很强的对国家、社会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知识分子的本质就是不断地寻找、探索、寻路。至少我写的、我接触的知识分子,其实并不悲观,也不绝望。这也算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他们并不消极,还是积极地面对人生。


南方周末:你提到沈从文的智慧——退出来写家书,避免公共写作,这是他当时最合理的选择吗?


钱理群:这里有个体性的问题,同样的情形,有的人不选择像他那样退出。所以我分析了,主要原因是社会原因,也有他自身的原因。沈从文说,他越写到后来,越觉得自己所习惯的那种写作方式,已经不能适应这个时代的发展了,很难继续再写。


所以,他转而去写书信,自己原来有基础,就做中国服饰的研究。他做中国服饰研究和写小说其实有内在的统一性,都是在探讨中国文化,用不同方式讨论中国文化怎么能传承下来,也是对民间文化,特别是少数民族文化的一种关怀。专做小说家的沈从文,和做服饰研究的沈从文,内在的文化观、文化关怀是一致的。


在那个条件下,可能只在私人写作、家人内部的写作中,才能够表达真实的自己。另外也可以看出来,沈从文还是坚守的,因为家书也有各种写法,有的家书跟主流文化差不多。沈从文的家书不仅是表达,同时有话语的坚守。


南方周末:你对邵燕祥做了“主体投入”式的研究,他比你年长几岁,算你的同代人,这样研究同代人有什么优势和劣势?


钱理群:整个书都有相当强的“主体投入”,这是我研究的特点。“主体投入”最强烈的部分,显然是邵燕祥这一篇,我写得非常明白。一方面,我们的年龄有差距,但不是很大;另一方面我们都有共同的文学兴趣,原来都是文学青年。后来我没有成为作家,他成为作家;我成为学者,还是对文学保持了浓厚的兴趣。他的自我解剖,特别能引起我的共鸣,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相互理解。



1979年11月6日,沈从文出席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在钱理群看来,沈从文应该一直写类似《边城》、《长河》那样的作品:“不必老是追求新的东西,要看到自身的局限性,更加完成、完善自己。”(CFP/图)


2
读出文字背后的东西

南方周末:你不担心自己的情感共鸣太过强烈,偏离客观性?


钱理群:这跟我这本书的定位有关系,因为总体来说还是历史当事人写历史,跟年青一代,有历史距离写历史不一样。我从写作一开始,就知道“主体投入”的方式有它的优势和缺陷。知识分子写作,完全看文本是不行的。他的表达环境,不可以很明了地把自己的意思都说出来,有很多曲折,所以要体会文本背后的东西。年青一代因为有历史距离,只能从文字、文本去了解这些作家。我们作为历史当事人,对背后的东西就有自己的一些体验,所以这种写作能够说出一些。


你过于投入,可能会遮蔽一些东西,即使我很小心掌握分寸,恐怕也很难避免。所以,我写作实际是提供给后来人看的,历史当事人的观察和反省。而且这个观察是带有反省性的观察,价值在这里,问题可能也在这里。主体介入到什么程度,怎么既介入又保持距离,具体写作时会遇到许多许多的困难,就看你怎么处理。我就提一个原则:面对一切的事实,一切材料。因为你这种理解具有主观性,如果发现事实材料和你主观想法并不一致的时候,我的态度是正视,而不是回避。


南方周末:这种正视有什么例子?


钱理群:沈从文最后为什么停止写作,其实我一开始就和大部分人一样,认为完全是社会环境造成的。但是研究、看材料,特别是说得很清楚的自白,我发现他停止写作不完全是被强迫的。客观地说,当时中国作家协会对沈从文相当照顾,在1960年代最困难的时候,还特地给他尽可能提供条件,让他单独有住的地方,单独写作。为什么不写呢,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真写不下去了。这样一个材料,就和我的预设不一样,到后来成为我论述的一个重点。这样就把问题更加复杂化,更加深入了。


这个问题不只存在于沈从文身上,也存在于曹禺、张爱玲身上,比较有普遍性。里面实际也包含着某种程度上对沈从文的批评。在我看来,沈从文应该坚守原来的自己,一直写类似于《边城》《长河》那样的产品。沈从文更想突破,结果反而突破不了。所以我就提出,不必老是追求新的东西,你要看到自身局限性,更加完成、完善自己。这样对沈从文的认识就比较复杂化了,都是写作最初时没有预想到的。


所以,我的写作习惯是,使用材料一定看全集,而且全部看完,都写非常详细的笔记。实际进入写作的时候,应该把原来所谓的“潜认识”抛弃掉,完全面对材料,再得出一个结论。最后不是完全否认原来的分析,而是使原来的分析更加复杂化了。


南方周末:写王瑶先生那篇,他提及做大学者愿望时的失落感,令人印象很深刻。


钱理群:写王瑶就更复杂、更特殊了,因为他是我的老师。学生写老师,会有很多顾虑,很多问题,但是我还是尽量发挥了。学生写老师有什么好处呢?因为跟老师有近距离接触,更深的一些东西,别人不一定能看得到。选择王瑶的检讨书这个题目,有一个原因是,我们这一代每个人都写过检讨书,我自己写了很多检讨书。所以不完全是写王瑶,实际也包括自己在内,写检讨书时种种复杂的心情、情感、心理,以及表达的种种曲折等。


所以“主体投入”有两种类型。一种像写邵燕祥,比较明显,点出这个地方我怎么想,跟他想法一样,有强烈共鸣。像王瑶这种,我自己的声音隐含在其中,并不非常明显。有的比较隐蔽,比如写赵树理,因为各个方面我和他差距很大,写得更客观一些,但实际也有主观感受。比如我觉得赵树理很有价值的一部分,就是最后他思考到体力劳动者的位置问题,这其实有现实关怀。我现在比较关注农村建设,也比较关注打工子弟、打工者的这些问题,背后都隐含着如何对待体力劳动和体力劳动者的问题。我跟赵树理之间,本来经历是没有关系的,但是我从这个共同关注的问题,理解了赵树理的意义和价值。我们今天面对大量农民工脱离农村带来的问题,但赵树理在这么多年前就已经看到,就更加看出他的价值来了。



“主体投入”的写作中,钱理群看到了自己和赵树理的共同关注:如何对待体力劳动和体力劳动者的问题。(CFP/图)


3
它很沉重,但非常丰富

南方周末:你在1980年代就倾心于研究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为什么会有这种自觉?


钱理群:促使我进行学术研究的很大动力,就是想搞清楚自己和与自己相关的历史。因此我始终对知识分子本身特别感兴趣,我的研究从大的题上看都属于知识分子研究,包括鲁迅研究、周作人研究、曹禺研究,处理了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这个三部曲就更集中,我原来计划得比较大,从“五四”时期开始写,后来觉得摊子太大,很难完成。后来具体到新中国成立前后知识分子的历史,变成当代知识分子的历史。


我有著作的题目是《拒绝遗忘》,这一直是我的命题。我们这一代人经历这么多事情,有很多历史经验教训,如果不把它认真总结,这一辈子就白活了。现在,大家对这些历史确实存在遗忘的问题。不要说我写到的历史,可能就是改革开放以后的历史,很多年轻人都已经不知道了。我们作为过来人,一是为了清理自己,另外也是为了让年青一代了解这段历史,主要是能够吸取历史的经验教训,使历史不至于重演。我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写的。


南方周末:你提到,思想改造留下了一些延续至今的新的集体无意识和新的国民性,主要是哪些?


钱理群:不只写这本书,我一直在考虑这样的问题,就是从知识分子本身的弱点,看到国民性或者人性的某种弱点。我在书里写到了,知识分子好走极端,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是一个二元对立的氛围。现在的二元对立其实是非常严重的,变成任何一个问题都没有一致意见了。任何问题都有两派,而且都以为自己掌握真理,把对方看成先天的敌人。这种敌对思维,二元对立的模式,我觉得一直延续下来了。某种程度上,今天可能会更加严重。


知识分子过去更多表现为对权力的依附,这种依附现在依然存在,但对商业,甚至对大众的依附性也存在。在某种程度上,比原来更全面、更严重。


南方周末:“对大众的依附性”,是指所谓民粹主义?


钱理群:对,民粹主义对这一代知识分子影响非常大。民粹主义最大的特点就是否定知识,把所谓精英和民众直接对立起来,或者是大众崇拜。民粹主义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包括我自己在内,接受改造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今天的民粹主义,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在网络上可以看到非常明显的反精英的民粹主义。它是有内在延续性的,只是表现的形态不太一样。


南方周末:有责任感的知识分子一直在强调启蒙,但以民粹的观点看,知识分子好像高高在上,指指点点。 


钱理群:我提过一个命题:知识分子要思想启蒙,首先要启知识分子之蒙。因为这里面涉及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知识分子和民众的关系。总结历史经验来说,知识分子和民众应该互相独立,不同知识分子对民众有不同的态度。一般来说,左翼知识分子比较同情民众,但绝不等于他是民众的代言人,或者是高高在上的民众的教育者。


在我理解,民众和知识分子的关系是平等,互相支持的,而不存在谁要教育谁,谁代表谁,我对这特别反感。必须承认,我基本属于精英阶层,精英阶层和民众之间是有隔阂的。尽管你主观上很同情,但隔阂很明确,无须否认。鲁迅就是一个典型,他写闰土,写祥林嫂,显然很同情,但是他在《故乡》说得很清楚,他跟闰土是有隔膜的。他意识到自己和农民,和这些被压迫者是有隔膜的。鲁迅说知识分子既不是大众的导师,也不是大众的学生。


知识分子有两个责任,一个是知识、传统的传承,另一个是新知识、新传统的创造。一个社会的进步,不能没有知识和传统的传承,在这方面知识分子有自己的特殊作用。社会不能没有知识分子,但也不能所有事情都由知识分子决定,他本身有很大的缺陷。这也是一种分工。


南方周末:“真理”这个词令人迷惑,应该如何辨识?


钱理群:现在真理都不大谈了,有几个原因。一个是因为过去过多(理论)自以为是真理,最后发现不是。还有一个是现在有许多人都以真理的代表、真理掌握者自居,会引起很多人的反感。我可以追求真理,但不是掌握真理,它是一个不断追求,不断学习的过程。真理实际是彼岸的,不在此岸,可以作为彼岸的一个信仰。我经常说,这个彼岸信仰的好处,是能够看清此岸的问题,可以作为此岸你不断努力的一个动力。我们应该赞扬的是真理的追求者,而不是谁掌握了真理。


南方周末:可以感觉到,您很真诚地相信“五四”的价值,以及鲁迅的思想资源。


钱理群:“五四”和鲁迅不能理想化。鲁迅还有很多问题留下没有解决的,由我们来解决。任何伟人,都不是历史的终结者。他给我们的,使我们能够在他的基础上继续往下想,继续往下写,而不止于他们。这也是我研究知识分子的一个动力,因为我研究的都是中国一流的知识分子,我给自己定的任务是理解他们,写出他们,同时接着他们往下想,往下写,这就是精神传承。我希望我的书能够起到精神传承的作用。


南方周末:你提到,写这本书时无法摆脱内心的沉重,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钱理群:我年轻时候读过一本俄罗斯的书,叫做《智慧的痛苦》。智慧就是痛苦的。我觉得这具有普遍意义,真的思考一定是痛苦的。痛苦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种消极的价值,我后来提出一个概念,叫做丰富的痛苦:它是很沉重,但非常丰富。面临着非常严峻的历史和现实,当然是沉重的,但是我从来不感到空虚。你从沉重的思考当中,感到自己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当痛苦、苦难转化成精神资源,你会得到意义和价值,以及相应的乐趣。